宋明珠的人生,被割成了两段。
以孙二胖的这番话为点,生生把她劈成了两截。
孙二胖告诉她:“明珠,你爸爸出了车祸,被送到医院没有抢救过来。你阿妈听到消息,受不了血压急剧升高,突发脑出血……”
宋明珠耳边嗡嗡的。
她像是没听清,又好像是每个字都听见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孙二胖。
汤泽和孙二胖都特别担心,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也要发点什么病。
宋明珠只是愣了很久。
她呆呆望着孙二胖,眼神却是空洞的:“你、你再重复一遍,我没有听清楚,你再说一遍。”
孙二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明珠……”
“你再说给我听!”宋明珠发出一声怒吼,声音极大,震得她自己耳膜都疼。
小姨跑了过来。
还有舅舅家的表姐、表哥,还有些什么人,都涌到了楼道里。
他们七嘴八舌围着宋明珠,说什么的都有。
宋明珠对自己说:“也许,我并不是在做梦,我梦里从来没有这么吵。”
就在大家以为,宋明珠要崩溃的时候,她没有嚎啕大哭。
孙佳慧手术很成功,接下来就是要住进icu观察情况。
护士请宋明珠去看望她父亲最后一眼,然后家属就要安排把人送去殡仪馆。
宋明珠去了。
看着父亲的时候,父亲已经被简单擦拭过了,脸上的血迹不太明显。他已经僵硬了,眼睛阖着,脸上是清灰般的白。
宋明珠叫了声:“爸爸。”
没有回答。
她定定看着,人像是在梦游。她伸手,轻轻抚摸着爸爸的脸,摸到了冰凉的肌肤。
她又叫了声:“爸爸。”
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看好了,送殡仪馆吧。”宋明珠转身,对护士道。
护士见惯了家属们的各种反应,见怪不怪的。宋明珠的大舅舅依旧过来签字,由医院把人直接送到了殡仪馆里。
接下来就是火化。
宋明珠的阿妈住在icu里,她每天都可以探望一次,一次半个小时。姨妈等重要的亲戚,肯定都要去,每次留给宋明珠的,只有几分钟。
父亲火化之后,就是治丧。因为阿妈还在医院,舅舅做主在市里租了个灵堂,没有接回家办葬礼。
亲戚朋友们都到市区来吊唁,顺便可以去医院看看孙佳慧。
汤泽非常担心宋明珠。
宋明珠从头到尾,都没有哭。她像是在梦游,她的眼睛不聚焦,像是看不见人似的。汤泽知道她不对劲。
治丧的第一天,宋明珠幽幽问她舅舅:“我爸爸是怎么死的?”
她两天没睡了,也不怎么吃饭,听说喝了半杯牛奶全部吐了,只能勉强喝一点水。
她的脸色发暗。
舅舅有点害怕,还是实话告诉了宋明珠:“是交通事故。有个醉鬼撞了你爸爸,然后逃逸了。要是早点送到医院,可能还有救。”
“肇事司机找到了吗?”宋明珠又问。
舅舅:“目前还没有,他那车子是黑车,没有上牌照,也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人已经跑了。明珠你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很快就抓到他的。”
宋明珠:“抓到会判死刑吗?”
舅舅不知道。
听闻车祸好像不用判死刑,不过逃逸了,情节比较严重。
宋明珠又问:“爸爸到市里来做什么?”
舅舅一愣,这个他就不知道了。
宋明珠又去问旁边的孙二胖:“你知道吗?我爸爸平时一般不到市里来的。”
孙二胖也不知道。
那天,宋良从古镇出发的时候,有点垂头丧气的,并不是开心的样子。孙二胖值班,问他:“姐夫去哪?”
“出去一趟。”当时,宋良是这么说的。
孙二胖如实告诉了宋明珠。
宋明珠的语气,像是冬日的寒风,冷冽刺骨:“爸爸到市区来,一定是到费家。肯定是费恒东,是他买凶杀了我爸爸。”
舅舅吓一跳:“明珠,你可不能胡说。”
宋明珠:“我没有胡说。爸爸的花灯卖给了胡家老爷子,只怕是老爷子的圈子里已经传开了;爸爸的河灯得了奖,全国巡回展。爸爸正在脱离控制,他早已不肯给费恒东做任何的瓷器了。费恒东知道再这么下去,污蔑我爸爸抄袭他,就站不稳脚跟了。”
她自顾自说着。
在舅舅和孙二胖听来,是这丫头失心疯了,胡乱攀咬。
没有人接她的话,她依旧自言自语:“是他,绝对是他!”
汤泽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唤她的名字:“明珠,明珠!”
现在的宋明珠,像是行尸走肉。她还活着,但她的魂已经飘荡着的,没有落到实处。
宋明珠仍是眼神空空的,不看汤泽,也不看其他人。
孙二胖心里难受得厉害。
王笛和孙柯也特意跑到了市区,丢下了自己的工作。
特别是王笛,最近快要期末考试了,她其实挺忙的。校方不给她请假,她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出来了。
她抱着宋明珠,自己先哭了一场。
宋明珠仍是没哭。
王笛来了之后,她和汤泽两个人守着宋明珠。
宋明珠一直很冷静,办理她父亲的丧礼。
大家说一句“明珠节哀”,她就点点头,说“多谢”。
从头到尾,她像个没有心肺的不孝子,不流泪、不悲伤,冷漠寡淡处理着宋良的丧事。她把自己剥离了开来,细心的亲朋还是发现她不太对劲。
这姑娘眼神都是空的。
私下里,他们特别担心:“明珠一直是他们夫妻俩捧在手掌心的,没见过大世面,我怕她受不了这个打击。”
“等葬礼办好了,把阿良放到墓地去之后,送明珠去精神科看看。她这个情况不梳理,只怕她真的会疯。”
“失恋都能把人逼疯,她家里突遭横祸,她能不疯吗?佳慧还不知是什么情况,明珠不能在出事了。”
“多些人守着她。她不哭,大家更要担心。”
宋明珠姨妈家有两个表妹,还在念大学,都跟宋明珠关系挺好的。大学里还没有期末考试,表妹们仍是回家来了。
众人都操碎了心。
他们还叮嘱汤泽。
“给她弄点吃的。说说她父亲生前的事,让她哭出来。哭出来回了魂就没大事,否则真说不定。”
“再不吃饭,她就要进医院去挂水了。”
王笛急得直哭。
哭也没用,宋明珠愣愣的。她的心在另一个世界,她还没有从应激状态里回过来,无论王笛和汤泽怎么使劲,她仍是呆呆的。
丧礼的第三天,费恒东一家才来吊唁宋良。
费恒东一来,宋明珠立马站起身。
汤泽怀疑她要闹事。
宋明珠没有,她只是走到了费恒东面前,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我知道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爸爸。”
费恒东非常痛心:“明珠啊,你节哀,伯伯跟你一样难过。你节哀,那只是意外,人死不能复生。”
宋明珠望着他,突然笑了下。
这一笑,令人毛骨悚然。
费恒东没把这小丫头放在眼里,预计她大哭大闹,他也不会担心。但是她突然这么一笑,费恒东心中莫名发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钻到了他的心口。
费太太和老太太也来了,假模假式给宋良上了一炷香。
宋明珠没有去看她们。
到了晚上,来吊唁的人都走了,宋明珠留下来守灵。
陪伴她的,有她的表哥、表嫂、表弟表妹等同辈亲戚七八人;有孙二胖、王笛、孙柯等朋友三人。
一个人平时呼朋引伴,不管招惹来多少人,都不能算本事;直到守灵的孤夜,有人陪着,才可见人品。
宋良一家,就是这种人品极好的。
他一走,亲戚们全部凑上来,能帮一点是一点,谁也不推脱。
汤泽走到了门外,狠狠抽了两根烟,眼眶通红,不知道是憋红的,还是被熏红的。
为了散掉身上的烟味,他给口腔里喷了大量的漱口水喷雾,味道呛得他犯恶心。
衣服上还是有烟味。
汤泽看了眼屋子里,王笛正在跟宋明珠说话。而宋明珠,今天又没吃任何东西。
他转身往外走。
片刻之后,汤泽回来了,手里领着打包盒。
“明珠,你吃点东西,行吗?”汤泽把一碗粥端给了她,是她比较喜欢吃的红薯粥,他特意去买的。
宋明珠看了眼,摇摇头。
“吃一口。”汤泽哄着她。
王笛默默退到了旁边。这个时候,不需要太多的人哄,人多嘈杂的,宋明珠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更加不想吃东西。
宋明珠:“我吃不下。”
“为了你爸爸,吃一点。你要是在他出殡之前倒下了,没人送他最后一程了。”汤泽说。
宋明珠的肩膀突然绷紧了。
她看了眼汤泽,默默接过了碗。红薯粥很香甜,她以前特别爱吃。在北京的时候,有次他们俩都睡下了,宋明珠半夜饿了,悄悄点外卖,被汤泽抓个正着,点的就是红薯粥。
她喝了一口,不算特别烫,却也不冷,热乎乎的一口从口腔暖到了胃里。
宋明珠小一口小一口慢慢吃。
实在太难了,她的胃在叫嚣,拼命想要把这些食物往外推,她却要和它做争斗,将食物往里灌。
一碗红薯粥,她干呕了至少七八次,终于把它们填了进去。
还好,胃还有耐力,吃下去倒也没再吐出来。
这么多天,这是宋明珠吃的第一碗粥,上次吃东西,还是前天中午的一盒牛奶。
汤泽微微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