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泽一时沉默。
老实说,宋明珠的紧张,让他很意外。他为什么打电话?今天下午他没什么事,想着要买些颜料和纸,就开车到市区来了。
他有一辆车,十万块买的,是他刚来景德镇的时候,想要自驾游。他打算在景德镇住一两年,有辆车更方便。
现在这车也不怎么开。
有时候,宋家的亲戚孙二胖要借,他也很大方借出去;他舅舅要开,也直接拿去开。
他到市里来,临走时孙佳慧对他说:“明珠和你叔也在市里。你要是回来晚了,打个电话给明珠,看看能不能稍带上他们俩,要不然他们俩还得打车回来,两个败家玩意!”
从市区打车回来,得一百多,孙佳慧舍不得这个钱。
宋明珠无所谓,而宋良总是很迁就女儿。
不成想,汤泽这个电话,反而吓到了宋明珠。
他也不是急性子的人,慢条斯理先把紧要的说了:“我在市里。你妈让我问,要不要稍你们俩回去。”
宋明珠听罢,也沉默了下。
她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很是尴尬。
她想到,爸爸今天可能有点喝多了,她一个人搞不定。
“阿泽哥,不耽误你的事吧?”
“我就是买点颜料,已经买好了。”汤泽道,“你们在哪里?我去接你们。”
宋明珠:“也好,我把位置发给你微信上。对了我还没有你微信。”
还是早点回去吧。
今天这个场合,她看着心酸,爸爸也难受,还不如早些离场。她爸喝得有点多了,费恒东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很怕宋良酒后胡言乱语,给他添堵。
他们能早走,费恒东很高兴呢。
“先加吧,加了你发过来。”汤泽道。
他问宋明珠要了微信号,然后发给了她。宋明珠通过了之后,把位置发送,就进了宴席大厅。
她爸爸又喝了两杯白酒,真的醉了。
“爸,咱们早点回去吧,要不然赶不上末班车了。”宋明珠道。
宋良是喝多了点,但人很清醒。他也知道,不能再喝下去,然而控制不住。早点走,是最安全的办法。
他点头:“行,咱们去跟你费伯伯告辞。”
宋良站起来,脚步又一个踉跄,慌忙去扶桌子,差点把桌子给压翻了,还把一个酒杯给撞倒了,动静不小。
费太太往这边看了眼。她和蔼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阴霾和狠戾,快速站起身。
宋良很快站稳了,费太太到了跟前。
费太太一点笑模样也不见了,珍珠项链的光芒,反衬着大厅里的水晶灯光,映衬在她脸上,让她的脸色透出一种釉质般的白。
釉质的白,是冷而苍,狠而硬。
“阿良,你怎么了?”费太太的声音,也像釉质,只是压得很低,尽可能不让四周的人听到,“你要干什么?”
宋明珠见她这样逼问到跟前,心里的怒火也涌了上来:“不干什么,费伯母,我们要走了,快赶不上最后一班大巴回镇子上。你跟费伯伯说一声,我们就不告辞了。”
说罢,她拉着宋良就要出去。
宋良没有真醉到这个程度,只是刚刚一下子起猛了,没注意。
他拉住了宋明珠的胳膊,对着费太太挤出笑容:“嫂子,我们要先回去了。师哥那边,您帮忙转告一下。今天是师哥的寿辰,祝他福如东海。”
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只会说些耳熟能详的祝福词。
费太太的脸色,稍微缓和。她也没客气什么,更加没有挽留,而是道:“我送你们出去。”
好像生怕他们反悔,怕他们留下来。
费太太也搀扶着宋良,脚下生风。说是送,其实像是赶,终于把这对父女扔出了酒店,她那冷硬的脸色缓和过来,又带上了慈祥的微笑。
“帮你们打个车?”费太太笑道。
宋明珠:“不用了伯母,我家亲戚来接,他正好在市区办事。要不然,我们也不会着急走,就是为了赶他的顺风车。”
费太太:“他什么时候到啊?”
“您去招待客人吧,他还有一会儿。”宋明珠说。
费太太又说了几句客气话,叮嘱他们父女路上当心,就回到了酒店。在酒店门口,她瞧见了两个女服务员站着,就对她们道:“刚刚出去的那两个人,一对父女,他们要是再想进来,替我拦着,然后赶紧去告诉我。”
“好的,费太太。”服务员殷勤道。
费太太微笑,摸出两张人民币,悄悄塞给了两个服务员,这才转身回去。
两人很欢喜,果然很留意盯着外面,生怕那对父女再进来。
好在,那对父女并没有进来。
他们俩站在门口,也没说话,只是静默着。中年男人有点困了,靠着门口的石狮子打盹,女孩子眉头紧锁,望着马路上的车水马龙。
三十分钟后,一辆不起眼的白色轿车停在门口。
下来一位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把中年男人放在了后座,女孩子则上了副驾驶,车子离开了酒店门口。
服务员松了口气,进去告诉了费太太。
费太太露出了轻松的笑容。
服务员想:“这应该是费家的穷亲戚吧?唉,谁家的穷亲戚都不能叫人省心。”
宋明珠坐在副驾驶座上,听到后排躺着的父亲,发出呼噜声,才知道他睡熟了。
她爸爸的酒品特别好,喝多了就嗜睡,从来不闹腾,也不说胡话,费家的担心是多余的。
宋明珠沉默着。
汤泽突然开口:“今天的宴席,吃得不开心吗?”
“没。怎么这样问?”宋明珠尽可能让自己的语调欢快一点。
“你这么一会儿都叹了三次气了。”汤泽道。
宋明珠:“……”
她满心的话,实在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个人,不一定非要是汤泽。只是此刻的气氛,很适合聊天,换了一日,大概不太方便起头。
宋明珠整理了下思路:“其实,真的不开心,大概是很嫉妒。”
“嫉妒?”
“今天摆寿宴的人,叫费恒东,你可能没听说过吧?”宋明珠问他。
“有点耳闻。”汤泽却道,“他好像是薄胎瓷的技能传承人,跟你爸爸一样。”
宋明珠立马冷笑了声。
“我说错了吗?”汤泽好奇。
宋明珠:“他根本不会做薄胎瓷,他那些得奖的、闻名世界的作品,全部都是我爸爸做的。”
她说罢,看了眼后排的父亲。
爸爸的呼噜声没停,并没有醒过来,因此她说话越发刻薄了。
要不然,她爸爸是不准她说的。
“是吗?”汤泽很明显有点意外。
“一句话说不清楚。”宋明珠道。
汤泽还以为她不想说了,正有点好奇心得不到满足的难受,不成想,宋明珠却道:“我从头说起。”
汤泽:“……”
“我爸爸七岁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去世了。那个年代没得吃、没得穿,我爸爸到处流浪,到了费家作坊门口。
费家老爷子开瓷器作坊,有点小本事,勉强能养活自己。我爸爸不走了,成天在费家门口转悠,想要讨口吃的。
老爷子就问他,想不想做学徒?如果想,就在费家做事,管他吃住,七年才可以出师。出师了,他就是瓷器师父,不管是拉胚还是利胚,都能混口饭吃,算是手艺人了。
我爸爸没地方去,自然同意,欢欢喜喜做了费家的学徒。老爷子,也就是我师祖,对我爸爸特别好,教导他也用心,从来不打骂。
老爷子只有一个儿子,就是费恒东。费恒东也是从小学瓷器。他比我爸爸大三岁,师兄弟一块儿长大,他那时候就没少欺负我爸爸,都是老爷子护着。
我师祖最厉害的,就是薄胎瓷的手艺,那是家传的。他一开始没打算传给我爸爸的,是打算传给费恒东。
然而教了五年,费恒东还是什么都不会,他连两毫米厚的瓷器都做不好。勉强能做一个,却是一烧就破。
老爷子几乎绝望了,费恒东没有天赋,他看得出来。他那时候就尝试着教我爸爸,不成想我爸爸第一次上轮车,利胚修出来的瓷器,厚一毫米,居然没有烧破。
师祖发现了他的天赋,从此就两个人一起教。费恒东既不用心,也没天赋,就是学不会,我爸爸反而把费家的薄胎瓷手艺给学会了。”宋明珠道。
汤泽听了,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宋良对费家很好、对费恒东很好,大概是一种报恩的心理吧?
“我师祖不长寿,临终时对我爸爸说,他可以出师了。那时候是八十年代末了,景德镇的瓷窑遍地开花,我爸爸出师之后,很容易混一口饭吃。
师祖又对我爸爸说,‘将来费家有什么需要的,你得帮忙。你师哥没本事,你若是能帮他,就帮帮他,这是师父唯一的心愿。’
我爸爸离开了费家之后,费恒东卖掉了老爷子的一些祖业,自己开了个瓷器厂。他不做薄胎瓷,专门做些精致漂亮的瓷器,倒也赚到了钱。
只是,别人都知道费家是薄胎瓷传家的,时常都有人来找他,请他做一个工艺品。
我四岁的时候,费恒东找到了我爸爸,说有个朋友要定制个薄胎瓷,给一万的价格。那时候的一万块,特别值钱,至少是现在一万块的十倍吧。
大约相当于现在的十万,我爸爸自然也很动心。
费恒东说,分给我爸爸一半,前提是我爸爸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此事要保密。我爸爸不知道有什么可保密的,还是同意了。
爸爸做那件薄胎瓷,花了整整五个月,终于做好了,拿到了一笔钱。他很开心,却没想到,几个月之后他听人说,费恒东做了一件薄胎瓷,在市里参赛,赢得了一等奖。
根本没什么朋友,就是费恒东自己定制的。他花了大价钱,诱惑我爸爸给他做了个薄胎瓷,他拿去参赛,名利兼收。从那时候起,他就慢慢有了名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