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缘像是出尽力的笑了笑,泪光,复在她漂亮的眸子中浮漾,她竟还只顾安慰他:
“大生,别太慌张,我只是失去七成真元而已,并不会死……”
骤闻轻缘并不会死,大生总算先行松了口气,然而轻缘仍未说毕,她继续:
“可是,没有了七成真元的我,虽然仍能长生,但……我这张面孔、这具躯,恐怕将会像皇一样,在明天来临之前,变得……很老……很老……”
隆!真是晴天霹雳!大生当场站住,血液凝结,浑身无法动弹!
一个女人若要舍弃自身的青春需要多么大的勇气?而一个绝色美女所需要的勇气则更大;有时候,甚至死掉尚比较好受一点;大生茫然半晌,方才懂得说话:
“缘,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了活在九州内的所有人……”轻缘无奈地答:“九州人实在有太多苦难,已经不能再多,若牺牲我区区一张容貌可以灭轻他们无数苦难,有何……足惜?”
大生听罢不由重重的吸了口气,他当然明白!若换了是他,他也一定会那样做!只是,她太可怜了,她十九年的生命,不曾从群众中得过甚么,何以上天偏偏选中她?
就在大生不知所措之际,轻缘蓦又黯然的道:“大生,是你我告别的时候了……”
大生骤听之下当场心皇一骇,问:“缘,无论……你变成甚么样子,我……怎会与你分手?别再说这种话!”
轻缘道:“大生,但你……可有想过,当我变得很老很老以后,你和我即使已成了婚,亦会……很不快乐?”这是事实!大生亦十分了解,然而他对她的爱,并不能因而抹煞,他义无反顾:
“无论如何不快乐,缘,我将会毕生守在你的身边,直至我死!”语气异常坚定。
轻缘瞟着他,仿佛已看得痴了,她庆幸自己曾遇上这个如此深情的男人,可惜……
她逼于无奈、硬着心肠的道:“没有用的!大生,总有一天……你会变,你会嫌弃我这个又老又鬼……的老太婆……”
“不!”大生大叫:
“我不会!缘,相信我,我们一定会好好的生活下去!”
轻缘摇了摇头,吐出一句更令大生惊心的话:
“可惜已经太迟了,适才我已在你酒中做了手脚,我下了五颗——”
“追忆!”
“追忆?”大生险些给吓傻了,他一脸的苍白,白至头发根。整个人也似要发白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已坠进三个深渊;在深渊里,他,将要永远失去轻缘……
“是的。这五颗追忆是我在途中暗里折返搜皇宫找回来的,大生,它们将会助你完全忘记这五年内曾发生的事,包括你曾唤作大生,包括——我……”
“不!我不要!缘,你为我牺牲了那么多,我不要忘记你!”大生听至这里再也按捺不住,他猝地紧紧的拥抱着轻缘,他不要失去她,也不要忘掉她;然而同时之间,一种奇怪的感觉逐渐侵蚀他的脑海,他只感到自己像已开始记不起某些东西似的,人也变得昏昏的、轻飘飘的,难道……是追忆开始发作了?
轻缘也紧紧的拥抱着他,双手轻轻抚着他浑厚的背门,早已满脸泪痕,她道:“大生,我……知道你如今的心很……痛苦,但……我就是要你忘记这些痛苦,请……原谅我自作主张给你服下追忆;你可知道,若能彻底的忘掉我,你将会好过一些?”
说来说去,她那微未的心愿,还是希望他以后能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但她自己又如何?她将要又老又丑的永久苟全于世,永恒地、孤独无助地忍受着思念大生的痛苦……
大生只感到身子越来越软,人也愈来愈昏,脑海中的记忆更如江河缺堤,一直向前倒退,惟他仍拼命的、豁尽全力地想挽留脑海中一些关于她的记忆,可是……
轻缘又道:“大生,算了吧?这是……你和我的命运,别再抗拒追忆了!就让它替你好好的忘掉我……”她这句话说得非常悲哀,两行泪又如雨洒下!大生牢牢的看着她,就像是最后一次,他仍在作最后的挣扎,他企图极力保留她的样子在脑海之中……
然而,他心中自知,他将要失败了!他无所作为的拼尽全力紧抱轻缘,放声狂叫:
“不!轻缘!我不要忘记你!我不许命运再把我俩分开!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
连狂叫声中,大生终力歇倒下,完全昏厥过去;无论他多不愿意忘记这个曾在冷雨中结他热爱、生命的红颜,他已无力反抗命运,他甚至已睁不开眼睛看她最后一眼!
轻缘凄然的轻抚着大生的脸,想不到在她快要得到他的时候,她终于又失去了他!
狂叫声相信早已震动了整间屋子,两条快绝的身影闻声随即破门而至,正是——
古云、尊母!
尊母乍见大生倒在地上,早已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古云则迅速展身上前察看大生,但见他已沉沉的昏了过去,毫无反应,当下回首问轻缘道:“轻缘姑娘,大生他……为何会这样的?”
轻缘并没回答,只是步至古云跟前,突如其来地。毫无徽兆地,“噗”的一声!她竟然向古云重重下跪!
古云一边欲俯身扶她,一边吃惊的道:“轻缘姑娘,你……为何要向我……下跪?我古云……怎担待得起?”
轻缘怆然的看着他,一张粉靥己满是泪痕,她哀求他:
“古云,在未把……适才的事告诉你前,希望你……能应承我,今生今世,千万不要对大生提起这五年来的事,更不要向他再提起我,我希望你也能假装忘记我,只因……”
古云一愕,实在不明白她在说些甚么,但看到大生样子,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看着她一脸恳求之色,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仲夏的艳阳,那徐徐在村口前进着的牛车,出奇地,构成一幅极端温声的图画。
可惜这幅图画一角,却有一双异常冰冷的眼睛刚刚在车上睁开,狠狠划破了那种温和恬逸的气氛;这双眼睛,是杀神的眼睛,也是——白喃珏的眼睛!
就在翌日的黄昏,他终于苏醒过来,四周仍然无缺,一片宁静,九州并无大难发生,想必,轻缘与尊母已把神石放回原位,制止了一场浩劫。
可是苏醒后的白喃珏,可还记得九州本要发生一场大难?可还记得自己曾唤作大生?可还记得那个曾与他风雨同路。曾希望与他永远厮守的薄命红颜?
但见白喃珏依然身披一身鲜红吉服、斜斜的躺在牛车上的禾草堆中,而一名男子却在骑着牛,策着牛车前进。
“你醒过来了?”那男子缓缓回过头来,白喃珏冷冷的盯着他,就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他竟没有太大反应。
“白师兄,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古云……”不错!这个策牛人正是古云,可是,白喃珏似乎仍不认识他,他只是漠然的道:“古云只有十二岁,你,怎会是他?”
啊!古云陡地一怔,轻缘虽以追忆把白喃珏这五年的记忆尽洗,但难道……却意外地使他五年前的记忆恢复?所以在白喃珏心中,古云的样子,应该还是五年前的古云?
“白师兄,你有所不知了,你知道吗?你已失忆了五年……”但见白喃珏竟能奇迹地记起五年前的自己,古云遂雀跃的为白喃珏解释,牛车一直前进,他一直说个不休,企图令白喃珏明白他失忆的事,但却避重就轻,并没有提及轻缘等人,只因他昨夜已应承轻缘,为免白喃珏会记起她而痛苦,他不会对白喃珏说出全部事实。
白喃珏一直默默的听,表情异常冰冷,就像在听着一个三岁小童也不会信的谎话,大生温暖的笑脸已再没在他面上出现,他,明显又变回了真正的——
白喃珏!
然而,正当二人的牛车经过村口,经过六、七个刚刚买菜回家的老妇时,白喃珏双目斗地放光,仿佛若有所思,他突然跃下牛车,古云一惊,也跟着跳下牛车。
白喃珏甫一着地,便立即回头一望那群刚刚经过的老妇,他为何会这样?古云也不由定皇一看,只见老妇群中,依稀有两条似曾相识的身影——一白一青……
啊!是她?是她?古云一愣,心想,难道……是轻缘与尊母前来送行?
但最难昨的,是白喃珏竟然回头一看她们!他为何会回头?难道……
难道在他那深不可测的脑海中,还残留着一丁点儿对轻缘的思念?暗暗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明白,在记忆的某个死角,她的样子仍在卑微的苟存,所以他才回头?
花儿虽已不香,但花曾拥有的绝世美丽,可会在死皇的心头,想了又想?
可是,古云始终无法求证,因为回复原状的白喃珏又变得沉默寡言,飘忽无定:他的心,又变回一个谜,他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他此刻曾闪过甚么念头,或是记忆!
隔了半晌,白喃珏终于转身,出奇地竟没相问在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深究自己为何会一身吉服,他弃牛车而不坐。就这样披着那身鲜红吉服,昂步离去。
“白师兄,你要去哪?”古云追问。
“回帝天盟。”白喃珏冷淡回应。
啊!古云心想,他甫复记忆便赶回帝天盟,难道还怕被帝九天利用不够?他有何目的?
然而白喃珏已不再理会古云,他径自愈走愈远,与他曾经最爱的人愈离愈远……
古云惟有紧跟其后,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回头,对着不远的树林迷旧的道:“轻缘姑娘。尊母,即使白师兄已把你俩忘记,我古云一生……也不会忘记你们……”
“请你俩……好自珍重,再见……”
就在二人离去同时,两条人影却早已躲在不远的树林中,默默目送着一二人远去。
这两条身影一青一白,原来正是适才老妇群中的其中两名老妇,她俩是谁?啊?
但见二人的容颜虽老,看来至少年逾古稀,惟依二人的轮廓推测,二人年轻的时候,准必是两名斜泛目波、徽露笑涡、倾国倾城的美人胚子!
又有椎会记得她俩曾风华绝代?又有谁会记得她俩曾遇上两个异常精彩的男人——
阴阳?
“他终于走了。”
“要走的人总是要走的,其实,你好不容易才找得一个如此钟情不二的男人,却限白白的放弃他,真是可惜……”
“我不得不这样做,他不走……将更痛苦,我……不能太自私。”
“可是,他未必会是那种唯色是图、肤浅无聊的男人,他绝不会嫌弃你。”
“可惜……我却是一个肤浅的女人,连我自己也不能接受的容貌,我不想勉强他。”
“我总觉得,如果世上真有轮回的话,也许,你前生一定是白素贞,而他,也许正是许仙;他今生此来,是为了还你前生的一场债……”
“所以债完了,他……也就走了?”
“他未必便是真的走了;可能,许久许久以后,他或会又因意外回复这五年来的记忆,说不定又再回到你的身边。”
“我并没有那样乐观,除非……那时候我亦想出如何把这张脸孔回复从前的容貌,但这可能已是……二百年后的事,这时候,他也已经……死了……”
“谁知道会不会有奇迹出现,不过目前还不要想大多,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干呢!别忘记!我们必须把雷峰塔下的机关封死,以防会再有人夺得神石,还有,那万名战奴也等着我们助他们回复本性,好让他们重返家园,一家团聚……”
“待一切结束以后;我俩便真正归隐,不问江湖?”
“是的。难道你已忘了我曾一再说过,即使全天下的人已离开你,还有我会留在你的身边?孩子,回去吧!就让我们如今回去我们该回去的地方。”
“不!请给我多一点的时间……”
“唉,你还要干些甚么?”
“我只是……还想再多看他一次……
再看一次!
我永远都会怀念的……
大生、喃珏!
我最爱的——
喃!
珏!”
最后的一眼,她看着他渐渐缩小的背影终于消失于斜阳下,而她自己,也依依不舍的与另一个她,飘渺如仙地、冉冉烟没于树林内……
烟没于西湖无边的风月中,
无边的传奇中,
在传奇中思念他,
直至永恒,
无限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