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礼拜后。
哥哥才从医院里回家,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两眼愣愣的,似乎走了魂,让人看了直想掉眼泪。
家里的黑猫警长不见了,哥哥蜷在那只猫经常呆的沙发上,像狗一样闻着它留下的味道。
“都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调皮了,小动物也有灵性的。”妈妈责备着哥哥。
“可是它们是害虫!”哥哥倔强地说。
“人才是地球上最大的害虫,难道你也有本事把那些贪官污吏,为非作歹的人全部杀掉?”爸爸插嘴道,“年轻人,还是要以学业为重,不要老给家里人惹麻烦。”
哥哥瘪了嘴,咬着牙不回答。
我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服的。
那一段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老鼠少了许多,而邻居家却听说鼠患不断。似乎我们家成了人鼠交战的边界关卡。
哥哥就是那场战争的导火索。
一个月后,哥哥晚自习回家,听到屋后树林里一阵婴儿凄厉的啼哭声。
哥哥的神经一震,顿时明白了。那不是婴儿,而是叫春的猫——那只当了间谍的黑猫警长!哥哥于是找了一个铁叉,小心翼翼地闯进了林子里。
夜黑漆漆的,哥哥走得像猫一样,悄无声息。他循着婴儿的哭泣声而去,空气中有股发骚的臭味,哥哥的手突然异常冷静而肌肉发达。近了,近了,黑夜中绿油油的一对猫眼朝哥的方向瞅了一下,立刻转身,跳入黑暗的深渊,不见了。
哥哥的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像闪电一样冲了上去,那只猫居然跳到了那棵树的树洞里!
哥哥大步追了上去,拿着铁叉,叉住洞口,往里头一看——哥哥傻了眼!
那个洞比原来更深更大了,简直成了一条蛇形的地下铁!
树窟窿里头不仅蜷缩着那只肥茸茸的黑猫,而且在它的乳房下还有一窝的小幼鼠在吃奶!这只黑猫到底是不是猫?还是披着猫皮的老鼠!
那一群小老鼠皮肤粉红,叽叽喳喳,根本没注意到哥哥的到来。而那只黑猫一脸悲哀,可怜地望着哥哥,不住地点头,碰得树洞里粉尘冒出,似乎在磕头求饶。
哥哥可不管那些,他怒火中烧,先用铁叉叉住了树洞,又怕黑猫会顶开,又从脚边搬了几块大石头,重重地压在那个树洞上。因为那树是歪脖子,被雷打过的,所以石头可以压得上去。
树洞里的黑猫叫得更大声了,有几只小老鼠开始往树洞外爬,不过哥哥的石头塞得密不透风。老鼠没法爬出来,只能发出刺耳呱噪的噪音。
哥哥像风一样往家跑,兴奋得满脸通红,甚至把刚放学的我给撞了个满怀,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哭啥!哥给你报仇了!”哥激动地喊。
“报仇?”我揉了揉眼睛,屁股还是痛得厉害。
我跟在哥哥屁股后面跑回了家,哥哥在杂物间里翻箱倒柜的。爸爸是司机,在杂物间里放了一桶柴油。哥哥二话不说,提起来就走。那柴油桶沉甸甸的,像是一罐圆柱形的骨灰盒。
“哥,你去哪!”我叫道。
“你跟我来,火柴有吗?”他问。
“厨房有呢。”我把灶台上的火柴给他。
他一把抓过火柴,甚至刮伤了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像爪子一样锋利。
哥哥扛着柴油桶出发了,像一个上战场的勇士一般。
那天天气非常炎热,土地干燥得都挤出了皱纹,偶尔几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像冥纸一样。
哥冲了出去。我也用力地泡在他后面,但怎么都跟不上他。
等到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屋后小林子时,那棵树已经开始冒烟了。
我看到哥哥吃力地把柴油桶扛在肩上,像某副初中美术课本里西洋油画上的女郎,扛着圣壶一样往外倒水。
金灿灿的阳光下,我分不清他倒的是油,还是水,也许都不是,而是滚烫的仇恨!
“唰!”树洞口开始燃烧器来,柴油倒在石头上,四处溅开,宛如烟花一样,哥哥一点都不怕,哥哥最喜欢放烟火了。
柴油越倒越多,哥哥的肩膀似乎承受不住而倾斜,好像成了另一棵歪脖子树。哦不,是他要将所有的柴油都灌进去,他要灌醉那群猫鼠,他要灌倒树,要灌倒它们!
那一桶柴油怎么又那么多呢,漫了出来,沿着树干像多余的眼泪一样,滴了下来,把哥哥的鞋面都弄湿了。
“喂,米大福!你是不是站着朝树撒尿啊!”几个哥哥的同学已经沿着树林的小径,走在上学的路上了。
我突然想起老师说过什么,一个外国小男孩往炸弹上撒尿的故事。
我也想把那棵树浇灭,可是我没尿。南方话也是没种的意思。
“不对,米大福在放火啊!”哥哥的同学发现了冲天而起的烟雾。
“过去瞧瞧!”他们像飞蛾一样兴奋地扑了过来。
那棵树的洞口吐着火舌,好像一条遒结的火龙一样,它的身体里发出一阵阵不安的,痛苦的,绝望的,罪孽的惨叫哀鸣。
浓烟四起,树木的香脂,皮肤的焦味,血肉的脂肪,混合着干燥的空气,呛人的灰尘四处弥漫开来。
“米大福!你在烧老鼠!太好玩了!”那一群学生激动得又跳又叫。
他们纷纷从地上捡起树叶树枝,朝树洞扔了过去,助火为虐。
火越烧越大,老鼠烧焦的味道让人想吐,许多老鼠拼命地顶着树洞,可是怎么也跳不出来。那只猫的叫声越来越小,已经分不出是老鼠,还是猫。也许,它本来只是一只猫。
“太牛了!”学生们情绪亢奋,失去理智一般,把这种残暴的生命屠杀当做年少的狂欢时节。
风声呼呼作响,艳红的火舌不断变幻,灰尘像蝴蝶一样飞向天空,再伟大的印象派画家都很难描绘出那种邪恶肆虐而唯美斑斓的天空。
“咔嚓”!猝不及防的一声巨响,那棵歪脖子树轰然断裂为两截。它耷拉的上半段像罪犯的头颅一样栽了下来。树倒了。洞口的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哥哥的脚上。
我“嗷”地先叫了起来。然后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
因为树断了,无数只幼小的,浑身着火的小老鼠从树里争先恐后地冲了出来。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恐怖的情形。
有的老鼠烧掉了耳朵,有的老鼠一边跑一边打滚着灭火,有的老鼠的尾巴烧焦了,被后面的老鼠一踩就掉了,像壁虎的尾巴一样还自己甩动着,有一只老鼠满头是火,额头冒烟,龇牙咧嘴地朝我冲了过来。
我根本无法抵挡。
“轰!”一块陨石从天而降,将那头自杀敢死队的老鼠砸成了肉酱。
是哥哥,他举起了砸到他的那块石头,还给了老鼠。
老鼠还在往外爬,真奇怪,那棵树中怎么有那么多的老鼠,难道那树的根真的蔓延到地下的老鼠王国去了?
那群小伙伴更是吓傻了,因为好几只冒火的老鼠窜了过来,钻进了他们的裤子,往他们的身体里塞,他们摔倒在地,手脚并用,哭爹喊娘,可是没用,老鼠根本不听话,也不会停止。
“走!”哥哥搀扶起我,像美国大片的结尾,男主角艰难而悲壮地带着女主角在最后一秒,虎口逃生。
可是那不是结尾,而是真正的转折高潮。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围的树木也都着火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火到底是从歪脖子的旁边烧起,还是那群老鼠蹭起来的,还是某几个同学故意纵火的。
总之,大火烧开了。
天干物燥,燎原大火,地上到处都是火,像大蛇一样爬行着,蔓延着,流毒着。树林的天空一片阴翳,一群群栖息的鸟儿哀鸣着四处逃散,翅膀忽忽的声音似乎引起了更凶猛,更炽烈,更势不可挡的火势。
哥哥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一瘸一拐,而我根本四肢无力,他捂着我的嘴巴,不让我哭,不让我喊,不让我吸入毒气。他拖着我走。
我突然看到了赖宁,那个大兴安岭里的祖国英雄。哥哥的同学们逃的逃,跑的跑。他们都不是赖宁。最多只算赖皮。
无边无际的大火呀,转眼烧到了邻近的棚屋区。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片点燃的叶子被风吹到了那个小木屋的楼顶,然后像一滴浓墨一样扩散开来,我看到了莫奈的《印象日出》。我看到无数个太阳在无数个房子的屋顶上跳跃着,辐射着,崩溃着,灭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