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看着邓主任的外公一步步往这边走,听着他咳嗽的撕心裂肺,脱口就对老人家喊道:“您先回病床上躺着去,我这就叫外边的医生和护士过来给您做全身检查。”
老人家愣住了,笑容慈爱的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放缓了语调对他说:不管你要处理什么事,先做全身检查,然后把命留下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作为一个医生,我没有办法去救已经身亡,用执念化作魇的那些患者,但是眼前的这一个,我想要救下来。
老人家笑着摇摇头,对我说:“年轻人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但是那些东西我已经用不上了。”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张雅冰凉的手指在我手背上戳了一下,然后我顺着张雅指的方向看过去,心中一下就凉了。
我刚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已经离开病床的老人家身上,所以我根本没有注意到,病床上那个昏迷不醒的老人仍旧躺在那里,身体连接着许多仪器,只是那些仪器都已经检测不到任何生命体征了。
所以现在跟我对话的并不是出现医学奇迹而站起来的邓主任的外公,这只是一个回到了自己的身体身边,却不能继续活下去的,已经身亡的患者。
我心里一下特别的不是滋味儿,我一直都很想救下这个老人家,他是我跟着一起送进了急救室救下来的,后来他到了创伤骨科,我一次次的想过来,只是被扎人外婆那件事的后续给凉了心才一直拖拖拉拉。
之所以会跟着陈树,为了邓主任说的那些事东跑西颠,很大程度上就是我希望能来得及,能把这个老人家救回来。
可是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邓主任的外公安慰我说:“好孩子别难过,这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你们都尽力了。”
面容和蔼的老人对我说完这句话,在看向邓主任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下就变了。
他脸上每一道沧桑的皱纹都深藏着沉重的失望。
他哑声说:“我从来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狠心的一个孩子。”
邓主任整理好他的情绪,他就像是之前跟我胡搅蛮缠的时候那样,对着他的外公,也同样的是没有丝毫的后悔之意了。
他振振有词的说:“怎么就狠心了,你们以前每次都说看见我受苦,看见我受伤恨不得就能代替我去承受,现在呢,现在真的让你们替我去承受了,你们却又反过来怪我,这是我的问题吗?这明明是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撒谎,是你们虚伪。”
这样一番狼心狗肺,畜生不如的发言,让邓主任的外公直接落下两行血泪来。
“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怎么会养出了你这样的一个孩子?”
邓主任倒是依旧很有理,说:“你养了我又怎么样?我父母留下的房子留下的钱,我是靠着你养大的吗?你住在我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你住在我家你明白吗?”
邓主任的外公颤抖着手指着邓主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大概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他最疼爱的外孙会如此的伤害他。
我看着这位步履蹒跚,身形佝偻的老人,心中也是跟着发酸。
邓主任九岁的时候就能够瞒天过海,铁石心肠的让他的父母替他去死。可他的外公对此毫不知情,因为他失去了双亲反而对他更加偏爱,就算是被自己的儿子儿媳妇女儿埋怨不满,也依旧是对他最好。
然而这位老人到了如今,甚至都已经死去了,却得知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才是真正不在乎他死活,真正可以随意推他去死的那一个。
这会是一种怎样的打击呢?
接近半个人生的无怨无悔的付出,换来的是这样狼心狗肺的回报。
在他接近一个世纪的漫长生命当中,这个真相也许是最伤害他的。
邓主任的外公语气肃然的说:“你这样的混账东西,我绝对不能让你再去害别人了。”
邓主任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有了一点收敛,他表情僵硬的说:“外公,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杀了我吗?你别忘了我爸妈就生我这么一个孩子了”
“你还有脸提起你的爸妈!”
老人家震怒,喊出这一句后就是一连串让人感觉他随时可能把肺都咳碎的咳嗽声。
邓主任看着老人家似乎是真的铁了心要为家门除害,脸上的表情就跟川剧变脸一样刷的换了一张。
“以前的事都是我做错了,可我也没办法了呀,我也是被逼的,当初我让那东西缠上的时候,我跟你们每一个人都说过,你们谁都不相信我,是因为你们这些大人不肯帮我不肯救我,我才不得不自己想办法自救啊。”
如果这世界上有一个谁最会甩锅大奖的话,我认为这个冠军被邓主任摸熟,甚至我可以想推荐他进入殿堂级。
他永远都会觉得,错的是这个世界,而不是他。
并且会用一套完全站不住脚的逻辑去改变,去证明这个结论。
鉴于之前他外公对他的过分偏爱,我还有点担心老人家听到他求情会舍不得下这个手,毕竟是要让他亲手弄死自己的外孙。
然而事实证明,像我这样优柔寡断的人虽然有,但比我更加果断决绝的人也是有的。
邓主任的外公缓过了那一阵咳嗽以后,面无表情的向着邓主任走去。
邓主任有些慌张的,对陈树喊道:“陈先生,陈先生,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我去死吗?你们这一行不是有行规的吗?难道你不应该先救我这个活人吗?”
尽管他连珠炮似的发问,但陈树却是慢悠悠地回答他:“谁说我会看着你死了,谁说你外公要弄死你了?我说你也实在是太不孝了,你外公多疼你啊,你居然造谣说他要弄死,你真令人失望。”
陈树这回答连我都没有想到,他刚才不是口口声声说邓主任的外公会收拾他吗?怎么现在又改成这句了?
至于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并且孤立无援的邓主任,好像已经快要失去他的高智商,因陈树的话而愣在那里像个傻子。
我想要跟陈树问一问,陈树确实给我使了个眼神,对我说:“别问,等着看好戏,哥哥今天带你开开眼界。”
我总觉得这好戏会不怎么好看,这眼界开了也可能还不如不开。
但生活就是总会强迫你走一个你不想要的选项。
比如现在我就不得不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
我不知道邓主任的外公是怎么做到的,我能看得出来,邓主任很想要逃跑,也很想要往我们三个这边跑,或许在他看来,明确的表示出不会杀了他的,我和陈树要比他外公看上去安全一些。
但是邓主任的肩膀不停地晃动着,他的双腿却牢牢的被钉在了地上,就像是他的脚底已经生了根缠绕在地下,让他无法脱离那个位置一样。
邓主任的外公脚步虽然慢,但整个病房本来也没有多大,走了几步他就与邓主任脸贴着脸了。
邓主任惊恐地说:“外公,外公你不要这样,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现在说这些话已经晚了,邓主任的外公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和他带着哽咽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看着这个他一手养大疼爱多年的孩子,说道:“我养了你那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你的本性是什么,是我没有教好你。”
邓主任听到这句话就像是抓到了最后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说:“外公外公我以前一直想要跟你坦白的,但是我不敢跟你说,如果我早跟你说了,你会不会救我,会不会帮我?”
老人家凝神看了邓主任十多秒,最终自嘲的笑了。
“你果然是不知悔改。”
邓主任脸色煞白,再想说什么的时候,他才刚刚把嘴张开,我就看到了让我毛骨悚然的一幕。
邓主任的外公走到了邓主任的身体里。
“啊啊啊啊!”
邓主任痛苦的叫声,就好像是有人硬生生的在把他肢解似的。
我仿佛看到了邓主任的身上有什么东西在不停的顺着毛孔往外冒,还没等我看清,我身边的张雅就开了个闪现到了邓主任身边,一巴掌往他脸上抽了过去。
那巴掌的动静已经不是一般的清脆可以形容,简直超越了我活到这么大年纪,听过的所有巴掌的音量。
以至于明明挨打的不是我,我却感觉脸上有点疼。
张雅那一巴掌抽下去以后,邓主任身上反复向外露的那股东西就完全不见了,他五官扭动了一阵,我感觉自己可能眼花了,在邓主任的脸上看到了两张脸,反复出现。
当那张脸稳定下来的时候,还是邓主任的脸,却又让我觉得哪里不太对。
张雅很不好意思的,半弯着腰说:“爷爷,对不起,刚才打了你。”
邓主任伸手摸了摸张雅的头发,像是长辈疼爱小孩子那样纵容的说:“算啦,你刚才是帮了我,我明白的。”
如此和谐友爱的一幕,硬是让我出了一身的冷汗。
因为从张雅的称呼就能听出来,现在的这个邓主任已经不是真正的邓主任,而是邓主任的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