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早晨

　　在大城市里什么人起得最早？什么人在早晨最快乐？早晨是属于哪些人的？

　　回答是：老年人，那些生命巳近黄昏的人。

　　有的占据花园，有的占据广场，有的占据较为宽阔的道边，有的围在大树下，哪些人占据什么地方是固定的长期的，各人都有自己的活动区域。

　　我在这篇短文里要记述的是那些占水的人们。无论春夏秋冬风雪雨雹，每天早晨五点钟一过，他们便怀着少年般的欢愉和兴奋跳进水里。几乎是天天盼早晨。

　　这支队伍是庞大的，中坚力量是已经离退休的人，年纪最大的岁，岁以下的人是极少数。队伍每年都在扩大，很少有减员的事情发生。冬季活动的大本营在游泳馆，春、夏、秋三季活动的大本营在东湖。没有头领，没有统一的号令，没有层层级别建制，没有各式各样的规章制度，总之谁也不管谁，来去自由，游多游少自由。相互的关系很松散。也许正是这份松散，没有名位权力的争夺，没有利害的冲突，大家心里反而生出一种分寸得体的亲近。这是人所需要的一种自然的亲近，它带来了轻松，愉快，友善。又不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和对别人构成什么限制或不方便。

　　水中也会有碰撞，有时几个人拥挤在一条泳道里，难免会“撞车”，头撞疼了头，背碰上了背，他的脚蹬掉了你的泳镜，你的手打了他的脸，这个人翻江倒海游蝶泳使旁边的人呛了水……或者继续各游各的，或者句打趣的话相互哈哈一笑。早晨见了面儿，大家不过是点点头，有的连头也不点。但是有谁如果一天没来，大家立刻就觉察了，心里想着他，并生了一种关切，开始打听。谁若是生了病，第一个去看他的常常不是亲友，不是同事，而是老年水军里的“泳友”。谁走的匆忙忘掉了毛巾、拖鞋、肥皂，旁边的人都会替他收起来，第二天早橇再交给他。多少年来，这支队伍里从未发生过什么不偷快，更没有出过事故。

　　这些人里有普通的工人，有各行各业各种级别的干部，包括已经退下来或还在位子上的省市级领导干部，有教授、医生、工程师、演员、作家，总之都是些入世很深的人。为什么跳进水里都成了“世外高人”？

　　水没有等级观念，对所有赤身裸体一视同仁。“大包群生而无好憎”，任何人在水中都很容易泡出一颗童心，汲取一种使自己获得快乐的活々。

　　谁都有这样的体验，人一沾水就放松，放松就想放声，小到洗脚洗脸，大到洗澡。泡在浴池里一舒服就想唱几口，喊两嗓子。有的演员，在台上声如破锣，但进了澡堂子就高亢浑厚，且带水音，怎么喊怎么有，俗称“澡堂红”。

　　某大学一教授，酷爱京剧里的马派，年已六十有八，每天早晨游一千米。然后站到淋浴的喷头下便放开嗓子唱上两段，他自己唱得过瘾，别人听得过瘾。是水军里受欢迎的明星。

　　一进游泳馆，一到东湖边，总之是一看见水，都脱去外衣，每个人就变得赤裸裸了，也变得真实了。服装是人的伪装，脤装将人分成等级。当一片赤裸时，任何虚伪做作便都失去了市场，唯真实最自然。尽管老年水军们的身体是什么德性的都有，有的奇胖，有的奇瘦，有的七扭八拐，有的前凸后凹，有的弹痕累累，有的疙里疙瘩。但没有人感到别人丑，也没有人自惭形秽。偶而有高低胖瘦的比较，可以相互打趣一番，没有人会抱怨自己的皮囊。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身份，忘记了自己的身体还有什么毛病，实际上也没有人谈论病。仿佛没有一个人身体有毛病。跳进水里，不论多么奇形怪状的身体，全有了生气。

　　东湖岸边没有淋浴设备，每个人用可口可乐的大塑料瓶在家里装满自来水，上得岸来从头顶一浇，痛快淋漓，乐不可支。秋末冬初，天气变凉，用干毛巾把身体擦热，穿上衣服通体舒泰。感到自己和整个生活都非常洁净。

　　一老干部，43岁得子，61岁丧子，得了老年性神经官能症。亲戚要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朋友则把他拉进了游泳馆。几个月后生命就出现了转机，精神恢复正常，重新有了活的情趣。

　　老年人的问题是任何一个社会都无法回避的大问题。中国现有老年人8千万，即将进入老龄化社会。

　　还有一个统计材料，也令人玩味。目前中国人的平均寿命是69岁，而死后有资格在报纸上耷布告的人的平均寿命只有63岁。有工作的时候是普通百姓，退休以后还是普通百姓，没有角色转换的问题，生存能力强，活得就长久。多年当领导，一旦离休，需转换角色，学做普通人。挎篮子，看孩子，守屋子，如考群之雁，离群之马，其孤寂只有自己能体味。有人能顺利完成这种转变，有人过这一关则比较困难。

　　如某夫妇，都是老同志，从小吃食堂，回家有保姆。双双离休后觉得有两个大闲人在家，无需再雇请保姆。到市场上发狠般买回一大堆鲜鱼、鲜肉和各种青菜，然后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该怎样做得能让自己咽得下去……本来不顺心，再吃得不顺口，精神和身体都会吃不消。

　　有一种理论认为，年龄并不是由岁月来确定的，而是用回忆堆积而成。年岁大的人并不是因为活得年头长，而是因为回忆多。驃进水里就什么都不想了，宠辱皆忘，肩膀又充满了力童，生命又有了情趣，变得年轻了。

　　水是生命之源；科学家们不是已经证实人是由海豚进化来的吗！在水下举办婚礼以妇女在水里生产，在西方已不是什么新闻。据说在水里出生的婴儿，既安全健康，对日后的智力开发又大有裨益。

　　老子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人离不开水，嬉水最快乐恋水是天性。老年水军们所以活得那么有滋有味，最重要的还不光是锻炼了身体，而恩养育了一种健康开朗的精神。现代过于社会化的人多么需要这种自然的纯粹的人的精神！它是一股清新的氧气。

　　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净化欲。水能够隔离开太脏太累太烦的尘思。虽然人们在水里各游各的，姿势也千奇百怪，但都能借水而自得其乐，且有一种情的交融，心的沟通。水培养了一种正常的成熟的人际关系。恋水便恋生活，恋人世间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情谊。

　　我已经请老年水军里的一位老会计师在统计几个数字：这支队伍的平均寿命是多少？游泳前后在精神上和身体上有什么差别？家庭关系如何？夫妻生活怎样以及独身者想找老伴儿的有多少？

　　希望不久，我能再写一篇老人和水的赞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