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石板铺成的山路,虽然狭窄,但却并不坎坷。烫着卷发的慕容珍跟在搭了凉棚的滑竿后,缓慢前行,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她觉得双腿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得抬不起脚来,却也不敢开口让苏修文下滑竿,换自己坐一会儿。
头发都快掉完了的苏修文,闭目瘫坐在滑竿里,苍白着一张脸,在他手边,还握着一本侦探小说。他的嘴唇,像抹了胭脂的新嫁娘一般,红得不正常,慕容珍知道,那不是丈夫嘴唇应有的颜色,而是他吐血时没擦干净的肺血的红色。
苏修文已经咯了快半年的血,在省城的医院看过,医生也开了药,可吃了药却老不见好。慕容珍记得,省城医院的医生看着X光片,摇着头说,肺里的问题看上去并不严重,苏修文应该是其他器官出了问题。但究竟是什么器官出了问题,医生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这大半年,苏修文越来越瘦,头发一把一把掉落,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慕容珍一年半前认识苏修文的时候,他高高壮壮,意气风发,穿着干净衬衫、笔挺西装,在美国人的公司里做事,坐在格子间里键盘敲得飞快,没出过一次差错,每个月拿回家的薪水,也把钱包塞得鼓鼓的。苏修文有了钱,也不到外面乱花,唯一的爱好就是待在家里看书,看的多半都是一些古古怪怪的侦探小说。
美国老板很器重他,据说要不了多久,就会升他为部门主管。可是自从他得了病,一切都变了。美国老板是资本家,给了苏修文一笔钱后,就让他主动辞职。苏修文窝在家里,躺在床上,看那些侦探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终日不出门,新婚妻子慕容珍只好外出上班。可慕容珍除了长得漂亮之外,也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只好在酒店里当迎宾。当迎宾挣不了多少钱,酒店又是个充满诱惑的地方,苏修文不放心,于是,他提出一个建议——回他的老家。
苏修文得的病,说不清道不明,查不出个究竟,但花的钱却不少。进口针剂,好几百块一支,可是打了也不见效。他的积蓄眼看就要见底,就连美国老板给的解约金也用得差不多了,再这么耗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条。
而在老家,苏修文还有一幢父母留下的攀满爬山虎的老宅,变卖了也可以换点治病的钱。就算暂时卖不掉,在乡下治病的花费,总比在省城里便宜。
苏修文的老家,是一个叫珑寮的山村,他跟慕容珍说过,那儿山清水秀,空气清新。那座老宅被村里人称为绿屋,绿屋就在悬崖之下,宅子旁还有一口不知道有多深的水潭。
“阿珍,你不是爱吃鱼吗?断魂潭里有很多很多鱼,站在潭边,只要随意拿水桶舀桶水,都能舀起肥肥胖胖的大头鱼。”苏修文躺在病榻上,眨着眼睛对慕容珍如此说道。慕容珍想了想,同意了与苏修文一起返家的决定。她已经猜到,苏修文大概想在那幢绿屋里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临死的人,就满足他最后的心愿吧。
其实,慕容珍不甘心离开省城,她无法想象自己终老在一座没有汽车也看不到电影的山村里,但如果苏修文执意回乡,她一个柔弱女子,更没法在省城生存。不管怎么说,丈夫在乡下总有亲戚可以照顾,而在省城,她既要上班,又要照顾病重的丈夫,还要面对酒店里光怪陆离的诱惑,以及丈夫的猜疑,她实在是无法承受了。
去乡下,慕容珍不甘心,却又无计可施。她是孤女,父母双亡,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与苏修文结识,当时她还以为自己找到了依靠,很快就结为连理。没想到,仅仅一年半,一切都变了。
临行的前一天,慕容珍去温州人开的理发馆,狠心花了四百块,烫了个波浪卷发,还把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四百块,够苏修文吃一星期的药了,但慕容珍一点儿也不后悔,她猜,跟丈夫回了珑寮,只怕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让温州人给自己烫发了。
两个抬着滑竿的轿夫,突然停下步,屈膝将滑竿平平稳稳停在了路边。
慕容珍的思绪一直停留在省城,尚未回过神来,猝不及防之下,脑袋竟撞在站在滑竿后的轿夫背上。“怎么了,怎么不走了?”她不无愠怒地问道。
轿夫摊开手,说:“美女,没法走啰,平路已经走到头了,接下来是下山的石阶。这石阶太狭窄,又陡峭,弯道也多,抬轿子下去很危险。不如请苏先生下轿,您扶他走下石阶。反正下了这条石阶,到了山谷,就是珑寮村,走不了多久的。”
慕容珍正想发作,却见苏修文干咳了一声。苏修文此时已经睁开的眼睛里布满血丝。他放下手中的侦探小说,坐在滑竿上朝前瞄了一眼后,虚弱无力地说道:“阿珍,轿夫说得没错,这条山路没法抬滑竿下去的,我们就自行下山吧。”
苏修文想要下滑竿,但因为在滑竿里坐得太久,下盘虚浮,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慕容珍赶紧上前,扶住丈夫。苏修文猛烈咳嗽起来,连忙摸出一条绣了牡丹花的白丝绢,掩住嘴,咳的时候,他弯起腰,仿佛一只烤熟的虾子,胸口起伏得如同抽动的风箱。等他止住咳,挪开手,只见白丝绢上多了一片嫣红的肺血,丝绢上的那朵红牡丹顿时变得更加妖冶,娇艳欲滴。
蓦然间,慕容珍觉得天旋地转,她的心都碎了。
2
给抬滑竿的轿夫结了钱款,轿夫抬着空滑竿转身返回了,山道上只剩下了互相搀扶着的年轻夫妇,孤零零的。几只乌鸦掠过山道旁的松树梢,发出凄厉的惨叫声。苏修文茫然若失地朝前望了一眼,然后在慕容珍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沿石阶向山下走去。
慕容珍掏出手机,瞄了一眼,屏幕上只飘摇着若隐若现的一格信号,就如她那摇摇欲坠的未来一般。她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却又担心被丈夫发现。
下行的石阶,比平路上的石阶更加狭窄,路边的草莽摩擦着足踝,让慕容珍感觉自己心中似乎正暗暗滋生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绝望。山下就是珑寮村,在这山谷中的村落里,她会亲眼看到丈夫死于重病,然后自己成为寡妇。接下来她又会迎来什么样的人生?慕容珍无法想象,不知道到时候丈夫老家的人会如何对待她,劝她守身如玉寡居一生,直至埋入祖坟?那可不是她的未来。或许那些人会勒令她改嫁,把她赶出绿屋?这也不是她所冀望的未来。
记得苏修文曾经说过,珑寮村里姓苏的人不少,有祖坟,但他父母都已离世,家道中落。绿屋里,只有一位名叫京姨的老姆妈,替他家守屋。京姨是苏修文幼时家中的帮佣,在苏家待了一辈子,苏家也把她当作家中的一员。听上去,应该是个好人吧,但不知见了面又如何。
下山的每步阶梯都很陡峭,因为狭窄,两人只能一前一后。慕容珍只能走在丈夫身后,让丈夫身子稍稍后倚,她再用臂弯挟着丈夫的腋窝。这样行走,实在是太费力了,加上行李,慕容珍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这么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她真希望能出现一个好心人帮帮她。
幸好,很快就迎来了转机。几分钟后,山道下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个有着古铜色肌肉的年轻壮汉,二十多岁,身着一件青色圆领粗布褂子,袖口快挽到肩膀,剃了个短到头皮的平头,鼻梁挺拔,眼睛大大的,嘴唇很厚,一看就是副老实人的模样。
那壮汉见了艰难行走的苏修文和慕容珍之后,连忙上前,大声叫道:“你们这么下山,真是太危险了!这位大姐,你快退后,要是你脚一滑,这位先生就会沿着石阶滚下去的!让开,让开,赶快让开!我来背他下山吧!”
不待慕容珍道谢,壮汉已背起虚弱的苏修文,迈开步,向山谷走去。
“谢谢……谢谢……”慕容珍连声道谢。
而苏修文却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小哥,你背我去珑寮村,我得给你多少钱?”
年轻壮汉顿时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盯着背上背着的苏修文,嘴里迸出一句话:“你把我黄石看成什么人了?”
苏修文张大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这个叫黄石的年轻壮汉又说道:“背你下山,只不过举手之劳而已,算得了什么?不要你钱!你给钱,我就把你放在这半山腰上,再也不管你了!”
慕容珍的眼里顿时盈出一汪泪水,仿佛清澈的泉眼一般,她不住地念叨着:“谢谢,谢谢你……”
黄石一言不发,继续背着苏修文朝山下走。大概是这么沉默不言地下山,黄石也觉得气氛有点尴尬,于是开口问道:“你们二位,看样子也不像是到珑寮村来做生意的,请问你们是来走亲访友的吗?”
“呃——”苏修文犹豫片刻,答道,“其实,我是回家……”
“回家?你家在珑寮村?”黄石愣了愣道,“不会吧,珑寮村里的每个人我都认识,却从来没见过你!”
苏修文苦笑道:“我九岁就离开了珑寮村,在外面闯荡的时候,留在家里的父母也相继过世,而我一直没回来过。但我家在珑寮村边的水潭旁,还留了一幢老宅……”
黄石顿时若有所思地说道:“哦,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绿屋苏家的吧?你是叫苏……苏修……苏修什么来着?”
“我叫苏修文。”
“呃,对对对!苏修文,我有印象!”黄石不住地点头,看上去很是憨厚。但苏修文却迷茫地问:“黄小哥,你以前见过我?”
黄石却摇了摇头,说:“我是十年前才来到珑寮村的,那时你早已去了省城。不过,我常去水潭边捕鱼,每次都要路过你家的绿屋,所以听说过你家里的事。”
说到这里,黄石忽然闭上了嘴,似乎他刚才说的这句话,触及了某种禁忌。
慕容珍很敏感,她连忙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而此刻苏修文则侧过脸,望向山路一侧的悬崖,似乎他也在回避着什么。
难道他们口中的那座绿屋里,掩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蓦地,慕容珍心中的不安,变得愈发炽盛了。
3
尽管沿着下山的石阶行走,山风凛冽,但黄石与苏修文均一言不发,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慕容珍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三人各怀心事地下行,走了几步,山道上出现一条岔路。那条岔路斜着向上,直插一座小山头。慕容珍好奇地问了一句:“这条岔路通向哪儿?”虽然苏修文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了,但却与黄石同时脱口答道:“舍生崖!”
“舍生崖?”慕容珍愣了愣,这山崖的名字真吓人。
黄石似乎看出了慕容珍的疑惑,解释道:“这条岔路的尽头,是一块凸出于山壁的大石头。石头之下,便是绿屋旁的那口水潭。从山崖跳下去,便会径直坠入深潭之中,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所以,这座山崖叫作舍生崖也就不稀奇了。”
“那水潭又取了个什么名字呢?”慕容珍又多问了一句。
黄石还没来得及回答,苏修文便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断魂潭。我家旁的那口深潭,叫断魂潭。”
又向下走了十多分钟,在三人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岔路。这条岔路是横着插入山林中的,慕容珍循着岔路望进去,看到了一座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土坯房后,岔路渐渐隐入荒草与树林之中,不知通往何处。
慕容珍问了一句后,苏修文似乎也不清楚这条岔路通往哪里,大概他九岁离家时,还没有这条岔路吧。
黄石犹豫片刻后,答道:“这条路,通往珑寮村的坟地……”
“黄石,我记得村子的祖坟,不是在这儿吧,难道是我记错了?”苏修文诧异地问道。
“修文哥,你没记错。”黄石赶紧解释,“这条岔路尽头的坟地,不是村里的祖坟,而是乱坟岗……十年前才建在这儿的。”
“十年前……”苏修文抬起头,仰望远方,顿时缄口不语。
慕容珍则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啊,乱坟岗?”
“嗯,葬在乱坟岗里的,都是没办法埋进祖坟的尸骨。”
“什么样的尸骨不能埋进祖坟?”慕容珍依然不解。
黄石咳了一声后,答道:“12岁以下的小孩,还有从舍生崖跃入断魂潭里自杀的人,都不能埋入祖坟,只能埋在乱坟岗里。”
“为什么小孩和自杀的人,不能埋进祖坟?”
黄石撇撇嘴,说:“这是村子里的规矩。”
趴在黄石背上的苏修文,费力地睁开眼睛,又问了一句:“那座土坯房里,住着的又是谁?”
黄石望了一眼歪歪斜斜的土坯房,然后啐了一口唾沫,说:“住在土坯房里的,是一个姓沈的道士。”
“道士?村里什么时候有道士了?”苏修文扬了扬眉,诧异地问道。言下之意,十几年前他离开珑寮村的时候,村里应该是没有道士的。
黄石点了点头,说:“修文哥,你离开村子的时候,珑寮村确实没有道士的。不过,自从十年前在这条岔路尽头建了乱坟岗之后,这儿就多了一位道士。”
“此话怎讲?”
“准确地说,那位沈道士真正的身份,是乱坟岗的守陵人。不过,因为他多多少少懂一些风水堪舆的本事,又会治一点小病,屋子里还收藏了几十本道家书籍,所以披上一件道袍,就成了道士。”
苏修文“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原来是个野路子道士呀。”
“哈,也不能完全说是野路子道士,据说沈道士的父亲便是真正的道士。他家里的那几十本道家书籍,就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说起来,也称得上是家学渊源呢。”
“呃……”苏修文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道士这个职业,也能世袭吗?哈哈哈!”
4
因为提到了那个子承父业的野路子道士,三人之间的气氛也变得融洽了许多。他们说说笑笑,只花了半小时,便下完石阶,来到了山谷。
珑寮村里共有七八十户人家,房屋错落有致地修建在宽敞的山谷之中。每家都有庭院,庭院外是牵牛花架搭成的花墙,花墙中间则修了木门。进了山谷,苏修文也有了精神,不愿再让黄石背着,执意下了地。当他们经过各家庭院的时候,都能听到花墙内传来狗吠的声音。
“对于珑寮村,我现在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了。”听到狗吠声,苏修文没来由地感觉到一丝落寞。
慕容珍再次掏出手机看了看,在这人群聚集的村落里,竟然一格信号都没有。她不禁暗暗寻思,这儿还算是文明世界吗?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来到一处世外桃源,还是误入了蛮荒之地。
在狗吠声中,各座庭院的木门并未打开,但透过花墙的缝隙,慕容珍看到一双双眼睛,流露出不怀好意的警惕神情,这儿的人似乎并不欢迎陌生人。黄石却毫不在意,他大声叫道:“是绿屋苏家的修文哥回来了!他九岁就离开了珑寮村,这会儿他终于回来了!”
在他的大声呼喊中,一双双藏在花墙后的眼睛,倏忽便消失了。但慕容珍却依然能够感觉到如同芒刺在背一般的不适感。
穿过村子,苏修文向黄石恭敬地鞠了个躬,表示感谢,然后领着慕容珍,朝村外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所住的那座外墙攀满爬山虎的绿屋,不在珑寮村里,而是在那口深不见底的断魂潭边。
大概是近乡情怯吧,慕容珍能够感觉到,当他们距离绿屋愈近,苏修文的脚步便愈加虚浮凌乱。她不由得挽住了丈夫的臂弯,想多给病重体弱的丈夫一点支持。
村子外是一片农田,一些农夫赤足踩在水田里,看到苏修文慕容珍这对陌生夫妇经过,都不免露出狐疑的神色。没了黄石在一旁挡驾,苏修文更加局促不安,他涨红着脸埋下头,沉默不言,拉了拉慕容珍的手,招呼她赶快向前走。
穿过农田,又沿着田埂转了几道弯,慕容珍终于看到了属于苏修文的那幢攀满爬山虎的绿屋。
这座绿色的三层小楼,突兀地挺立在一口水潭旁,屋外怪石嶙峋,那口断魂潭的水面上则闪烁着金色的波光。一条在怪石中凿成的小径,直通绿屋大门。门外,也有一座带花墙的庭院,但花墙中的木门却开着。
回珑寮村之前,苏修文曾给绿屋写信通报过行程,京姨知道他们今天会回来。可是,当两人穿过庭院,走到绿屋大门前,苏修文使劲敲了敲黄铜大门,却始终没见着有人来开门。苏修文正疑惑,忽然听到花墙外传来了一个小孩子清脆稚嫩的声音:
“你是修文哥吗?”
回过头,苏修文和慕容珍看到了两个孩子站在花墙外,一男一女,年龄均十岁左右。问话的,是那个男孩,脑袋大大的,剃了个平头,虎头虎脑,穿着一件圆领汗衫,汗衫胸前印了一只米老鼠。那女孩则留着两根朝天辫,脸蛋红扑扑的,似乎有点害羞,躲在了男孩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偷偷摸摸地上下打量着这对来自城里的夫妇。
苏修文诧异地问:“你们是谁?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男孩咧嘴一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的名字,我是听京婆婆说的。”
京婆婆,哦,他说的一定是京姨。时光不饶人,十多年过去,京姨也变成京婆婆了。
苏修文和蔼地笑了笑,问:“你叫什么名字?和京婆婆又是什么关系?”
“我管京婆婆叫幺奶奶。嘻嘻,她是我奶奶的妹妹。我的名字,叫铁蛋。”男孩笑嘻嘻地答道,然后又指了指身后的女孩,说,“她叫楚儿,是我表姐。”
“表姐?这么说,楚儿是京婆婆的孙女了?”苏修文皱了皱眉头,他记得九岁离开珑寮村的时候,京姨并未婚嫁。这才十几年没回来,就算京姨结婚了,孙女也不至于有这么大了吧?
说不定京姨并非只有一个姐姐,而楚儿是她另一个姐姐的孙女。
没想到楚儿却点了点头,说:“嗯,京婆婆就是我的奶奶,我是她的孙女。”
“京婆婆这会儿在哪儿呢?怎么她没在绿屋里?”见苏修文与这两个小孩聊了这么久,老待在绿屋外也不是个办法,行李还没安置好呢,所以慕容珍还是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径直问道。不过,不知不觉中她也把京姨称为了京婆婆。
铁蛋扭过头,朝那口断魂潭指了指,说:“幺奶奶在潭边洗衣服呢。”
“哦?!”苏修文愣了愣,似乎想说什么,却瞟了妻子慕容珍一眼,生生煞住了话头。
楚儿却接口道:“奶奶说了,她一定得在天黑以前洗好衣服,要是天黑了,就不能再去潭边洗了……”
“为什么天黑就不能去潭边洗衣服了?”慕容珍好奇地问了一句。
楚儿忽然浑身哆嗦了一下,又躲到了铁蛋身后,连脑袋也不敢探出来,似乎被什么东西吓住了。倒是铁蛋天不怕地不怕地说了一声:“天黑了,断魂潭里的恶鬼就会浮出水面,伸手拉人的腿,把活人拽进深潭里去。”
5
从铁蛋的解释里,慕容珍明白了一件事,在珑寮村中似乎流传着一则恐怖的传说——
在断魂潭里,潜藏着凶恶的厉鬼。按照古书里的说法,恶鬼应该在子午相交的深夜,才会溜出鬼门关祸害人间。不过,珑寮村的说法却并非如此。按照珑寮村的说法,真正厉害的恶鬼,能够突破子午界限的禁锢,随时都可以隐藏在深潭之中。不过,恶鬼始终无法直面阳光,所以白天无法浮出水面。但只要太阳西斜,坠下地平线,恶鬼就能跨过阴阳界,成为世人的噩梦。
珑寮村中传说的恶鬼,因为一直潜藏在断魂潭中,所以又与水鬼有着几分近似。它们也是躲在水面之下,见到夜间有人靠近水潭,便伸手把活人拽入水底,找个替死鬼,恶鬼才能重回六道轮回。而刚被拽入深潭里的替死鬼则会成为新的恶鬼,等待下一个敢于夜间靠近断魂潭的傻瓜。
大概每个远离文明社会的偏僻村庄里,都会流传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鬼故事,慕容珍并没把铁蛋的话放在心上。不过,她还是听到苏修文说,时间已经不早,离太阳落山也没多久了,他得去潭边叫京姨回绿屋来。他倒不是担心什么恶鬼,而是担心天黑后京姨看不清这条在怪石中开凿出来的小路,万一摔倒就麻烦了。
苏修文请铁蛋和楚儿带路,本来他让慕容珍在绿屋的庭院里等候,但慕容珍想了想,眼看太阳就要西斜,加上又刚听铁蛋说完鬼故事,让她一个人待在庭院里,心里还真有点瘮得慌。再说,丈夫病重体弱,让他和两个小孩去深潭边,她也不放心。
所以,慕容珍把行李随意扔在绿屋的黄铜大门外,便扶着苏修文,和铁蛋、楚儿一起向断魂潭走去。
虽然已近黄昏,但慕容珍依然能够辨出,那口深潭的潭水呈现出绚丽的翠绿色,倒映着对岸的绿树青山,分外美丽,哪有半点潭中潜藏恶鬼的迹象?
又朝潭边走了几步,慕容珍终于看到在潭边伫立着一个萧索的人影。
那人佝偻着身体,脖子却吃力地仰着,似乎正聚精会神地望向断魂潭中的某处。
“幺奶奶,幺奶奶,修文哥和阿珍姐来了!”铁蛋大声叫了起来。楚儿也细声细气地喊着:“奶奶,奶奶!”
原来,那个目光望向深潭的人影,便是京姨。
不过,无论铁蛋和楚儿如何呼喊,京姨却置若罔闻,她的心思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入了深潭之中,她唯余一副被抽空了的躯壳,如行尸走肉一般伫立在潭边,一动不动。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能把她吹倒在地。
苏修文觉得有点奇怪,在慕容珍的搀扶下,又朝断魂潭走了几步。忽然间,他停下脚步,拽住了慕容珍的衣角,断然说道:“阿珍,不要再朝前走了。转过头,别朝断魂潭看!”
慕容珍吓了一跳,但苏修文的话却晚了一步。站在现在这个位置,恰好稍稍比潭边高一丁点儿。从这儿可以清楚看到京姨正望向潭中,循着她的视线望去,慕容珍看到了一具着红衣的尸体,正漂浮在波光荡漾的翠绿潭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