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殡仪馆,虽说只是一幢平房,但还是依照欧式建筑的风格进行修建,墙体由石块垒成,外墙上装饰了许多粗石柱,石柱柱头上雕刻着忍冬草叶片组成的花篮,柱体上则雕刻着西方少女。这是典型的希腊式建筑风格,但屋顶上的“南无阿弥陀佛”霓虹灯,却令整幢平房显得不伦不类。
不过,如果陆天波站在这儿,他一定会大发厥词,说这正恰如其分地体现出东西方文明的冲撞。
走入殡仪馆大门,薛成松只看到空荡荡的追思大厅。大厅里一片狼藉,瓜子壳、烟头、果皮、一次性纸杯,扔得满地都是,一位老太太正埋头打扫。薛成松上前一步,客气地问:“请问今天在这儿办丧事的人呢?”
老太太抬头瞥了薛成松一眼道:“是说小学校长的丧事吧?人已经散了,派出所的人说,尸体暂时不能送火葬场,得放在冰棺里继续保存,直到破案为止。”
薛成松想去见一见欧阳校长的家属,于是问:“校长的妻子呢?她也回家了吗?”
老太太答道:“校长夫人在追思大厅里哭得才叫一个惨啊,晕倒了好几次,后来她娘家的人怕出事,所以把她带回娘家去了。”
“她娘家在哪儿?”
“不知道,反正不在我们赤虹镇。”
薛成松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即使最近的一个镇,距离赤虹镇也有一个小时车程,看来一时半会没法找到欧阳校长的家属。
“那么,刘局长的家属,今天来殡仪馆了吗?”
老太太瞪了薛成松一眼,道:“你是外地人吧?”
薛成松连声称是。
老太太道:“我就知道你是外地人,本地人都知道,刘局长父母双亡,一直单身,什么亲戚家属都没有。所以他的尸体还躺在冰棺里,根本没人来看他。”
这下好了,两个死者的家属都见不着。
不过,从扫地老太太那儿得知,镇医院的周医生一直待在殡仪馆的殓房里,大概是在解剖尸体吧。
问清殓房的位置,薛成松径直走了进去。
当他推开门的一刹那,顿时吓了一跳——当然,也把待在屋内的周医生吓了一跳,差点以为是死人诈尸了。
在殓房内,有一排靠墙横放的长柜子。那横放的长柜子,其实就是叠在一起的冰棺,有七八具。其实一个乡村殡仪馆,根本没有必要准备那么多冰棺,但镇里担心一旦旅游开发之后,配套设施跟不上会引来投资方质疑,所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买回这么多冰棺,把殡仪馆装备好了再说。
在殓房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包有铁皮的长桌子。
当薛成松推开门的一刹那,长桌子上躺着一具尸体,周医生则手持锋利的手术刀,正吱吱嘎嘎地从尸体上切割着什么东西。
周医生被薛成松吓得差点跪倒在地上,而薛成松也随之看到了桌子上的那具尸体,从胸膛到腹部,已经被切开了一条口子,胸腔两侧的皮肤被撕扯开,像蝴蝶展翅一般钉在了长桌上,露出里面一根根白森森的肋骨,和一颗颗沾满血污的脏器。
尸体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腿则被凶手砍下了。搁在铁皮桌面上的那条腿也满是血污,看上去很是恶心。
在尸体的大腿根部到小腹,横着覆盖了一张白色布条,遮住了死者的生殖器,这也是解剖时体现出的比较人性化的一面。
尸体的脸皮也被割了下来,露出深红色的肌肉,两颗眼球鼓凸出来,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这样的视觉冲击力真是太强了,薛成松差点忍不住呕吐,而周医生则呻吟着说:“薛先生,你进来的时候能不能先敲门?吓死我了!”
薛成松深吸几口气,抑制住呕吐的欲望后,才惊魂未定地指着桌面上的尸体,说:“查找死因,有必要把尸体的脸皮都割下来?”
周医生却嘻嘻一笑,道:“自从大学毕业后,我就来到赤虹镇的镇医院。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解剖过一具尸体。现在看到一具送上门来的尸体,实在是忍不住手痒,又练了练刀法。当然啰,欧阳校长的尸体,我可不敢这么折腾。刘局长没有亲戚家属,我才让他在死后又做了点贡献。”
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周医生,那么查出他们的死因了没?”薛成松强忍怒意,向周医生问道。
周医生答道:“查出来了,就是头盖骨遭到猛烈撞击,导致颅内出血而死。就和你在天台上推理的,一模一样。”
说完后,周医生留意到薛成松手里拎着的DV,问道:“薛先生,你是不是要拍片?如果要拍的话,也让我上上镜吧。”说完后,他用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抹了抹头发,头发上顿时留下两抹暗红色的血迹。
上官思婷下达的任务,还是必须要完成的,只是现在殓房里的情形,实在太血腥,即使拍出来了,只怕也没办法通过审查。
于是薛成松请周医生为桌子上刘局长的尸体披上一层白布,然后打开DV。
在DV机的液晶屏幕上,周医生伸出两根手指,比画了一个剪刀手后,还是掌面朝前,两根指头上全是血。他仿佛做戏一般,朗声说道:“我喜欢和尸体待在一起,它们虽然不会说话,但却可以告诉我,它们是怎么死的。”
哟嗬,这台词可真有趣,周医生还真把自己当法医了呢。
2
薛成松拿DV拍下殓房里的全景后,周医生不无遗憾地说:“让尸体蒙上白布,无法露出全貌,真是太可惜了。薛先生,要不要打开冰棺,把欧阳校长的尸体放到桌子上来,他的尸体没解剖,拍下来比较温和一点。”
薛成松连忙摆手,就算再温和也是一具真实的尸体啊。
拍完之后,薛成松逃也似的出了殓房,又飞奔出殡仪馆。
在殡仪馆外的那辆越野吉普旁,站着两个人,除了司机小卫之外,还有一个人是大头。
大头一见到薛成松,就叫道:“薛先生,赵所长让我到这里来跟你说一声,刚才我和小四、阿虎在镇里转了一大圈,几乎把镇里所有人都问遍了,根本没人见过那个身穿绿色职业套装的年轻女人!”
薛成松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出现了。那个龚小姐,果然失踪了,而且极有可能在派出所的天台上被人杀害了。
可是,她的尸体呢?莫非真被凶手扛着离开了派出所?这么招摇,难道就不怕被人目击吗?
还有,派出所天台上的霓虹灯,“警察”变作“敬祭”,拿大头的话来说,是因为线路老化使然,这是巧合吗?
薛成松站在殡仪馆外,陷入沉思。而司机小卫则说道:“薛先生,我还是送你去招待所吧。上官小姐打来电话,让你立刻回去!”
几分钟后,薛成松便跟随司机小卫回到了招待所中。
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还一直没吃午饭,腹中正饿得难受。不过,因为在殡仪馆的殓房里看到了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时之间他还真吃不下什么东西。
戴着墨镜的上官思婷和陈仲昆,都在招待所的餐厅里等着薛成松。
餐桌上,摆着一些剩菜,见薛成松来了,陈仲昆又吩咐厨房再做两盘小炒送出来。
厨房里正在忙碌的时候,薛成松则向上官思婷问道:“上官小姐,你让我回来,有事找我吗?”
上官思婷咳了一声后,说道:“小薛,我让你构思的剧本,现在构思得怎么样了?能不能根据赤虹镇的情况,以这里为发生地,写出一部剧本来?”
薛成松心想,从昨天到今天,赤虹镇里发生了那么多事,已经确定了两个人被杀分尸,而还有一个人虽然还没确定死亡,但起码证实了失踪。其实就以这一系列案件作为蓝本,再加上一点想象与虚构,写出一部惊悚片来也并不难。
于是他点点头,道:“我想,应该是没问题的。”
“那就好。我马上给陆镇长回话,答应把电影放到这里来拍,然后下午我们就离开这儿。”
“什么?下午就离开这儿?”薛成松吃了一惊,“可是,这里的案子怎么办?”
他还惦记着陆天波的委托,他也是案件侦办的成员之一啊。
上官思婷却冷笑一声,道:“案子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别忘了,给你付薪水的人是我,而不是陆天波!如果你执意要留在这里,那就不用再来写什么剧本了。现在这世道,最不缺的就是人才,只要我出钱,分分钟都可以再请一个编剧来。”
薛成松坐不住了。
这次的案件,他已经介入得这么深了,怎么舍得就这么离开?
可正如上官思婷所说的那样,付薪水的是她,假如一拍两散,只怕他又会重回过去落魄文人的境地。
只是,为什么上官思婷会突然提到离开这里呢?难道当自己在殡仪馆调查的时候,上官思婷突然转变了什么想法?
打圆场的,依然是薛成松的表哥,陈仲昆。
他先对薛成松说:“成松啊,上官小姐也有她自己的考虑。要知道,她是明星,日理万机,不可能一直待在赤虹镇里,按照我们原先的日程安排,也只能在赤虹镇里待一天,今天下午就得回去。这跟这儿是否发生命案,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随后,身为经纪人,他又对上官思婷说道:“其实我们先回去,让成松一个人留在这里也不错。他要写关于赤虹镇的剧本,就必须对小镇有更感性的认识才行。而且这次发生的命案,也是个很不错的题材,可以让成松再发挥一下。我们把DV留给他,正好也能让他多拍摄一点素材,将来我们那部《女巫布莱尔》式的惊悚片,也用得着这些素材。”
几句话一说完,上官思婷的脸色就和缓了许多。
她沉吟片刻,说道:“好吧,我和仲昆先回城去,小薛一个人留在赤虹镇里,追踪案件的进程。不过,我有句话得说在前面,小薛必须注意安全,我可没有闲钱给你买保险。”
3
下午四点,小卫驾驶着那辆奥迪A8,接走了上官思婷与陈仲昆。
出发前,小卫再次向薛成松重申:“薛先生,请你不要步行外出,毕竟你是陆镇长的客人,要是让镇里人看到你没乘车出来,他们会看不起陆镇长的!”
“可是,我总不能一直待在招待所里呀?我还要用拍摄素材……”
“等我送上官小姐回来后,你想去哪儿,都可以跟我说,我随时送你去。另外呢,小镇与城市不同,到了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待在家里,不会外出。所以你可以选择夜晚步行出来,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恕我直言,既然赤虹镇里发生了命案,凶手很有可能仍然在镇里,所以你外出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安全。”
薛成松也很认同凶手依然在镇里的说法。
那个身穿绿色职业套装的龚小姐就这么离奇失踪了。她的尸体在哪儿?总不可能就随意扔在哪个草丛里吧?否则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也早该找到那具尸体了。所以尸体很有可能被凶手藏进了某座房屋里,而那座房屋十有八九就是凶手自己居住的地方。
虽然警察小冯提出怀疑,凶手有可能是外来的陌生人,但现在的迹象却越来越显示出,凶手就是赤虹镇本地人。
薛成松才不怕什么凶手,强烈的好奇心,以及陆天波委托他办案之后而油然产生的责任感,一直驱使着他一定要把凶手找出来。至于凶手有多残忍,一时半会儿之间,他竟然忽略得一干二净了。
上官思婷与陈仲昆离开后,薛成松在客房里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晚餐时间,在餐厅里随便吃了一份炒饭,便眼巴巴地等着天黑。
八点多,天终于黑透了。
薛成松从餐厅厨房里顺了一把菜刀后,就独自一个走出了招待所。
走在长街上,薛成松开始思考自己是如何卷入这场事端里的。当他走过两横一纵三条长街之后,最终他得到了一个结论,自己是“被卷入”的。
简而言之。
到赤虹镇来,并非他的本意,是接了表哥的电话,才来到了这里。
“工商分局”的霓虹灯字牌变作“工商分尸”,最早也不是他看到的,而是上官思婷先看到。
昨天夜里,他是接听了上官思婷打来的电话,才在半醉的状态下,带着手机去拍照片。
本来招待所的大门已经锁了,但他恰好就发现有扇窗户没有关闭。
当时外面下着很大的雨,在那扇窗户下就正好搁着一个斗笠。
如果拍完照片立即回招待所,他也不会卷入这场事端,但偏偏就在他拍完照片,大头和小四、阿虎就出现在庭院里,大头还和他打招呼,以为他也是来修理霓虹灯的。
可大头是修理霓虹灯的专家,他应该知道谁是修理工,谁不是修理工呀!
如此这般想来想去,薛成松终于意识到,周遭就仿佛有一双看不到的手,一直在为他挖着坑。他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有人提前安排好,让他成为了天台上两具被砍掉腿的尸体的发现者。
身穿绿衣的龚小姐同样如此,虽然薛成松只与她见过一面,但她正好是在薛成松回到餐厅的时候,也来到了餐厅里。
这也太巧了,薛成松不禁暗暗寻思,假如他遭遇的一切是有人特意安排好,想让他卷入事端,那么这需要许多人联手,同时设局。
打电话让他来这里的表哥、打电话让他去拍照片的上官思婷、邀请他来的陆天波、开车的小卫、修理工大头,甚至派出所的赵所长、小冯,以及周医生,全都串通好了一起来蒙骗他!
假如真有那么多人串通在一起,设局蒙骗自己,又有什么样的原因呢?自己只是个不得志的文人,现在做着一份见不得光的枪手工作,有什么样的原因值得这么多人付出这么多代价,来整蛊他?
突然之间,他想到了答案。
是因为那部电影,《女巫布莱尔》。
4
《女巫布莱尔》仅用几台家用DV摄录机,拍摄几个学生在丛林里遇到恐怖事件的遭遇,就收获了上亿美金票房,当年被誉为电影史上的奇迹。
在此之后,又有几部电影模仿《女巫布莱尔》的拍摄手法,除了DV摄录机,还加入了监视器、网络视频等元素。这类电影,只要编剧出色,往往都能在赢得口碑的同时,收获票房。
在来赤虹镇的路上,上官思婷就说,想拍一部类似《女巫布莱尔》的电影。
莫非,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设好局,把薛成松当作男主角,进行偷拍,把薛成松在赤虹镇里的一举一动拍摄下来作为素材,最后再进行剪接,制作成一部电影?
对了,只要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时候,上官思婷就一直戴着一副墨镜。
创作剧本之前,薛成松曾经一口气看了三百多部国外的惊悚电影,其中有几部谍战大片,电影里的间谍主角就拥有可以暗藏微型摄影机的墨镜。
而表哥陈仲昆也一样,不是戴墨镜,就是戴平光黑框眼镜。黑框眼镜的镜架,同样也可以暗藏微型摄影机。
另外,客房里,还有自己曾经去过的地方,只怕也藏了很多隐蔽式摄像机在进行偷拍。恐怕连自己抠鼻孔的情形,也被摄进了画面里。
当然,所谓的杀人事件,也全都是伪造的。
工商分局天台上的尸体,自己只见到了背面。旅游开发公司天台的那条人腿,自己只见到陆天波发来的一条彩信。至于绿衣女郎龚小姐,更是根本没见到尸体。
只不过,在殡仪馆的殓房里,他确实看到一具被开膛破肚的尸体。但那具尸体的模样太过血腥惊悚,他立刻就请周医生盖上了一层白布。现在想来,说不定那尸体只是一具模型而已。而周医生在拍DV的时候,还说了那么具有戏剧化的一番话,他也太有表演欲了。
也许,在赤虹镇两横一纵的三条长街上,到处都布满了隐蔽的摄像头,此刻正摄录着他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薛成松连路都走得不自然了,总是左顾右盼,寻找着潜藏在暗处的摄像头。
薛成松越想越心寒,如果没猜错,那么自己竟然成了一部电影的男主角。只是,自己是被蒙在鼓里的男主角。
另外还有一件事令他更心寒。众所周知,《女巫布莱尔》这类的伪纪录片,成功的要诀就在于精良的电影剧本。
上官思婷已经开始拍了,而她自己是根本不具备创作能力的,也就是说,她肯定早已请了另一位很厉害的编剧。
可她还在找自己写剧本,那不是瞎费工夫吗?害自己牺牲了那么多脑细胞!
自己已经被上官思婷抛在了一边,这个事实令薛成松非常郁闷。
他无力地抬起头,仰天望去,然后他看到了一幢楼上的霓虹灯招牌。
“邮局”。
走着走着,他已经来到了赤虹镇的邮局。想起上官思婷的剧本中,邮局的局长已经死了。没想到自己居然走到这儿来了,薛成松不禁哑然失笑。
可就在这一瞬间,屋顶的这块霓虹灯招牌却闪了闪,然后“局”的右下角熄灭了。
“局”变成了“尸”。
“邮局”,变成了“邮尸”。
恰在此时,从薛成松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我靠!霓虹灯又出问题了?难道邮局天台上也有人被杀了?”
回过头,薛成松看到了修理工大头与小四、阿虎三个人。
大头兴奋地叫道:“霓虹灯管是刚熄灭的!如果上面发生了命案,说不定凶手还在上面!走,我们快上去看看!”他同时也看到了正迷失彷徨的薛成松,又叫道,“薛先生,要跟我们一起上去瞧瞧吗?”
为什么不呢?就算是演戏,也得陪他们一起演下去。霓虹灯恰在他走到楼下的时候熄灭,大头又恰是这个时候出现在身后,这肯定不是巧合,绝对是为薛成松出场而铺垫的承前启后的过渡场景。
别忘了,在这个故事里,薛成松才是男主角!
被蒙在鼓里的男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