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走出万花谷,一脚深一脚浅,如同踩在云端上。
她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展成现在这样。
她只是喝了半壶酒,睡了一觉,失去意识前,她还隐约听见,小白要告诉她些什么。
不想醒来后,守着自己的却是仙儿,她正趴在床沿上酣然入睡。
沈烟没有吵醒仙儿,她为她盖上薄衾,悄然出门,循着小白的踪迹,去往前院。
人未到,却先听见胡甜甜愤怒的嘶吼,原本还残留的三分醉意,顿时飞到了九霄云外,她默默站到树后,听见了此生最震撼的事实,泪水暗自滑落……
她本打算就这样安安静静听完,再安安静静回房,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命运不给她逃避的机会,小白还是发现了她,事态渐渐失控了。
她不敢听他说太多话,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是一根刺,会狠狠刺痛她的心。
她企图自欺欺人,只要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哪怕只是哄哄自己,她也能找到借口,骗自己说,至少,他是爱着自己的,所以他才会努力掩盖事实。
可是他连哄骗自己都不屑,每一声“是”,都是一巴掌,精准地扇过她的脸,痛,却说不出。
最后,她终于醒了,不愿在谎言中苦苦挣扎,他却说要好好谈谈,那都是误会?
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以为人心是怎么长的?
在被伤得鲜血淋漓之后,还能立即活蹦乱跳?
然而,更可笑是,就在那样的境况下,她的心居然又活泼地跳动起来,只因他说他不会让她消失,为此他会……
会怎样?放弃风曦吗?
到最后,他也没能说出口。
苦苦等待的心失了回应,终于如死灰般沉寂了,哀莫大于心死,大约说的就是她此刻的心态吧。
太阳渐渐落山了,山中的夜晚格外寒凉,冷风灌入她单薄的衣衫里,如同凄风苦雨中一朵摇曳的百合花,她环抱自己,虚软无力地行走着。
可是,要往哪里去?天地虽大,哪里才是她的栖身之所?
或许,比起人,她更适合做一缕游魂吧,就这样游荡在天地间,直到化作泥土里的一抹落红,滋养其他生灵。
今夜的星子很亮,为她照着前路,若是她此时回神,必会发现偌大山中,只有一条路受到星光眷顾。
只可惜,她沉浸在悲伤里,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只是凭借本能,顺着有光的路,木然地往前走,等到她回过神时,竟已下了山,前路平缓,隐闻人声。
沈烟这才彻底清醒,万花谷至山脚有多远,她心里是清楚的,怎么可能这般容易就下山了呢?
更何况,山高路远,林深叶茂,她胡走一气,没丢了自己喂虎豹已是万幸,就是摔下悬崖殒命也在情理之中。
而今不止出了飘渺山,看样子还走到了某处村落,如此怪异,焉能不令她心惊?
但她很快便镇定下来,她活着的这些年,又有哪一天不是在经历怪事?
就算前面的村落是妖魔所化,专等过路的凡人羊入虎口又如何?
她的命或许早该结束了。
怀揣着这般心思,沈烟便不觉前路可怕,她信步向前,渐渐走入人烟。
眼前竟是一处集镇,中间一条大道,宽阔平坦,两边屋宇,鳞次栉比,人来人往,灯火辉煌,夜市繁荣,车马喧嚣。
这样的盛景,沈烟也只在庙会见过,此地如此偏僻,却繁华得令她不可思议。
难道真如她所想,这里居住的都是山精水怪?只是目之所及,并无怪异。
沈烟漫步其中,东张西望,左边一个摊子,卖着热气腾腾的大肉包子,右边一家小店,吆喝着三文一碗的馄饨面,前面还有三两家酒肆饭铺,飘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饭菜香。
不管心有多悲痛,肚子都一样会饿,打雷般的腹鸣,让沈烟清醒的意识到,她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沈烟抚了抚小腹,尽量目不斜视,食物只会勾起她腹中的馋虫,纵使她没有食欲,也挡不住这天生的本能。
若是她身上有银两,倒也想喂饱这条馋虫,好止住这扰人的腹鸣,可奈何她许久未入人世,早没了随身带钱的习惯。
所以,她只得忍着,忍着忍着便也没有那般饿了。
走到僻静处,终是失了食物馨香的引诱,但与此同时,她又闻到了熟悉的香气,是香!
她抬眸一看,眼前正是一家香铺,招牌上书着龙飞凤舞的两个字——“香思”。
“香思?”
沈烟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心念一动,记忆里翻出黎公子曾经取过的香名——乡思。
是巧合吗?毕竟字不同。
沈烟摇了摇头没有多想,本想走开,可刚挪了一步,又架不住心痒,仍是调转脚尖走进铺里。
她这一生,从出生开始便与香结缘,凡是遇上和香有关的事,就忍不住想去了解一番,而今虽然心情低落,但也改变不了心性。
眼看着货架上琳琅满目的香品,她便觉得亲切,一颗心也逐渐安定下来,仿佛回到家一般。
掌柜的是个鹤发童颜的老人家,生得一副福相,留着一把山羊胡子,手脚利索,不见老态,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十分温暖,令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李叔。
“姑娘要买什么香呀?”掌柜热忱地问道。
沈烟微微摇头,歉然道:“我,只是看看而已。”
因为对香的热情而进店,因为囊中羞涩而窘迫。
掌柜似看出了什么,和善地笑了笑,执起香品旁放置的香笺,双手并举,恭敬地递给沈烟,笑吟吟道:“姑娘,且闻闻吧。”
沈烟伸手接过,微微一笑,以示客气,她打量着手里的香笺,见其奇特,不由上了心。
香笺窄长,质地坚厚,表面刻有花纹,手感细腻,下端穿孔,系了天青色流苏,与香笺颜色一致。
笺面分正反,一面书着香名,一面提着两句小诗,熟赭代墨,字迹俊逸,诗意不凡,轻轻一扇,香气扑鼻,华美精致,不入俗流。
如此别出心裁,可见其主心思玲珑,风流高雅。
掌柜见沈烟看得入迷,不禁自豪道:“这是我们东家自制的香笺,名曰“醉花”,客人们喜欢怎样的香味,一闻便知,挑选起来方便得很。”
“醉花笺?”
沈烟低声念着,如此别具风格,独树一帜,她几乎可以想见其东家的为人,该是多么的浪漫倜傥,洒脱不羁。
“制香笺以供客人试香,这个主意不错,以后我也……”
沈烟喃喃低语,蓦地一怔,不由自嘲:暗香馆已毁,想这些做什么呢?
出神间,掌柜又取出一张杏黄色的醉花笺,递与沈烟:“姑娘试试这香,这是本店的新品,东家的得意之作。”
沈烟闻言,将天青色的醉花笺还给掌柜,接过他递来的那张,仔细翻看,不禁奇怪。
只因那香笺上什么也没写,只用象牙白勾画了一枝琼花。
掌柜笑呵呵地解释道:“这香是刚制成的,尚不及取名,东家说,要留与有缘人赐名,若是合了东家的意,便赠香与那人。”
沈烟顿时来了兴致,不是贪图一盒香,而是品香鉴香实乃她心头所好,能为香品取名,她自然跃跃欲试。
沈烟深深吐纳,缓缓闭目,右手执笺,轻轻一摇,左手挡在香笺前,将那香韵徐徐扇至鼻端,慢慢品鉴。
香气醇厚,温润绵长,恰似游子思乡……
沈烟骤然睁眼,面色泛白,掌柜被她这突变的神色唬了一跳,忙问:“姑娘,怎么了?”
不会错,正是“乡思”!
这香味与自己调制的香品一般无二,再加上香笺上这枝琼花,若先前她只是怀疑,此刻则确信无疑,原来真是他!
掌柜得不到回应,焦急地又问了一遍:“姑娘,没事吧?”
沈烟回神,看向掌柜,探问道:“你们东家是谁?可是……姓黎?”
掌柜一听此言,展颜一笑,多了三分亲和:“原来姑娘认得东家,那必是东家的朋友了……”
掌柜尚未说完,沈烟却连忙打断:“我不认识。”
她说完,将香笺搁在柜台上,扭头便走,任掌柜呼唤也不回头。
出了“香思”,她才松了口气,沈烟也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只是她此时心境不对,委实不愿见到熟人,未免尴尬,还是远离的好。
怕什么,来什么,她刚抬脚要走,便听见头顶传来久违的声音:“沈小姐,既知故人在此,何故来去匆匆?”
声若雅乐,从容动听,还隐了丝不可察的戏谑在其中。
心跳猛地快了一拍,沈烟霍然抬首,但见香铺二楼的雅间内,一名身着藏青色长袍的俊美男子,斜倚在栏杆上,悠然而坐,垂眸看她,唇角噙着一抹慵懒的笑。
沈烟不必细看也知此人是谁,她从未想过,自己与他再见,会是在此等境况下。
她本不想照面,偏生被他逮个正着,只得硬着头皮,含笑客套:“黎公子,别来无恙?”
此人,正是黎烨。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