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满面堆笑,迎了出来:“姑娘,东家有请。”
沈烟踌躇着,与黎烨对视良久,在他惬意的笑容中,逐渐败下阵来,终是返回香铺,被掌柜引上了二楼。
未至雅间,先感受到炭火的暖意,黎烨盘膝而坐,正在煎茶。
他头也不抬地道:“沈小姐请随意,在下无暇起身,就不躬身相迎了。”
这样随意的语气,仿佛是老友重逢,不见拘谨,沈烟不由放松下来,在他对面跪坐,目光随他忙碌。
茶罏中,水沸如涌泉连珠,乃二沸,黎烨从中舀出一瓢水,执竹夹于水中搅动,于漩涡中投茶。
不一会儿,水若奔涛,乃三沸,他用备好的二沸水浇点茶汤,止沸育华,及至再次沸腾,茶沫似雪,茶香满室。
黎烨酌出两盏茶,一盏推至沈烟面前,一盏留与自己:“沈小姐,请。”
沈烟双手端起,温暖透过掌心,直抵心扉,驱散了夜的寒凉。
茶汤清亮,香气袭人,她呷了一口,甘醇甜美,隐含一股花香,回甘无穷。
“如何?在下的手艺,可还入得了口?”黎烨执盏啜了一口,笑问。
沈烟放下茶盏,淡笑道:“手艺固然是好手艺,茶亦是好茶,只是此茶陌生,沈烟不懂。”
黎烨道:“此茶采自仙山,名唤百花香,并非凡间所有,无怪小姐不知。”
沈烟不禁苦笑:“如此珍贵,却叫我暴殄天物了。”
黎烨长眉微蹙:“沈小姐何出此言?小小茶水,怎及朋友珍贵?”
“朋友?”
沈烟茫然,区区凡人,何德何能,竟与神仙为友?
哦不,她似乎也不是纯粹的凡人,那他接近自己的目的难道也是……
难以言喻的酸楚在心间泛滥,沈烟起身,肃容道:“茶也喝过了,暄也寒过了,时候不早,沈烟就不打扰了。”
语落,敛衽一礼,便要离开。
黎烨轻轻摇晃盏中茶,垂眸浅笑:“沈小姐要往何处去?”
沈烟止步,头也不回:“从来处来,往去处去。”
黎烨轻笑,于她抬脚间,又道:“沈小姐忘了,你还欠在下一样东西。”
沈烟刚迈出的脚不由收回,她回身,凝眉:“什么?”
话刚脱口,她便恍然,自己答应过要为他制香,还收了一方琼脂天香做定金,如今香木没带身上,否则还了他倒也干净。
黎烨抬眼看她,幽幽一笑:“小姐曾答应为在下制香,而今已过数月,敢问小姐进展如何?”
沈烟语噎,她素来信守承诺,于此的确理亏。
她无言以对,咬了咬唇,羞窘地回应:“发生了一点意外,那方琼脂天香现不在我手中,还请黎公子宽限几日,我必将其完璧归还。”
这话说得心虚,只因她根本不想,也不愿再回万花谷,归还一说,纯属胡言。
沈烟极少说谎,亦不擅说谎,言辞间自然破绽百出,然而更重要的是,她的言下之意,是想将香木归还,不愿履行承诺。
黎烨故意绷起脸:“听此意,沈小姐是要食言而肥?”
“我……”
沈烟有些羞恼,末了一叹:“我不是有意的。”
那副锁眉抿唇的样子,大有“你想怎样就怎样,总之我就是食言了”的架势。
登时,黎烨哈哈大笑,原来端庄淑女也有无赖的一面啊!
沈烟红了耳根,羞了香腮,陡地一跺脚,便要撒手离去。
黎烨连忙唤住:“沈小姐听我一言!”
沈烟留步,回眸:“黎公子还有何话说?”
黎烨慨然道:“不如这样,沈小姐暂且留下,这里的香材应有尽有,小姐尽管取用,直到合香完成再离开,如何?”
沈烟顿时哭笑不得,她正心情烦闷,哪有制香的心思?
方才进香铺,是源于习惯,眼下见了熟人,恨不能离得越远越好,哪里会想要逗留?
更何况,制香需花费不少时日,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岂不尴尬?
见她不语,黎烨又继续道:“小姐与在下同是爱香之人,堪称知己,在下近来研制了不少香品,还想与小姐切磋一二。”
沉默了一会儿,沈烟喟叹道:“黎公子,沈烟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黎烨凝视她片刻,倏然嗤笑:“难道沈小姐伤了心,便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吗?”
语气淡淡的,却藏着一丝轻蔑。
沈烟微恼:“黎公子此言何意?”
黎烨缓缓起身,轻袍缓带,信步踱到她面前,俯面,柔声问道:“何故,小姐会来这偏远小城?何故,小姐会独身在此?何故,小姐会愁容满面?何故,白公子竟不在身边?”
他每问一句,都像一根刺扎入沈烟心中,及至末句,更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心上撒盐,她咬牙隐忍,终是不忿甩袖,掉头便走。
黎烨提高音量:“不论何故,小姐不答,在下不问。在下只是要提醒小姐,堂堂暗香馆当家,宛城第一制香名手,难道只会耽于儿女私情?”
沈烟立定,心中一震,旋即又是一痛,黯然道:“暗香馆早已不在,宛城已无沈烟。”
黎烨端凝着她的背影,隔了片刻,才认真道:“小姐若愿留下,香思即是暗香馆。”
沈烟慢慢转身面对他,百思不得其解。
黎烨迎上她满是疑问的目光,微笑道:“若,小姐执意要走,在下也不强留。”
他拉过沈烟的手,自怀中掏出钱袋,塞进她手里:“出门在外,总需盘缠傍身,不然,就只能饿肚子了。”
温言软语,恰似一江暖流涌入心坎,沈烟心旌摇曳,忽然有些鼻酸,有些眼热,她眨了眨水眸,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黎烨微微挑眉,要笑不笑:“你不会是感动得要哭吧?”
沈烟一抹眼睛,将钱袋塞回他手里,别过脸,银牙暗咬:“我不能要你银子。”
“这银子我不白给。”
黎烨笑着将钱袋又塞她手中:“我这香铺缺了名调香师,你可愿留下,助我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这袋银两便是工钱了。
沈烟双手捧着钱袋,如同握着烫手山芋,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还,他必是还要塞回的,不还,则意味着她得留下为他打工了。
如今她举目无亲,无家可归,沈烟怎会不明白,他是有意收留自己?
纠结半晌,她抬眸问他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黎烨漫不经心地一勾菱唇,凤眸含笑:“我若说,我对小姐一见如故,你定是不信的。”
沈烟忍俊不禁:“那,你还不说实话?”
黎烨摇头一笑,点了点自己的心:“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是虚,人,最容易被视听蒙蔽,唯有用心,才能感受真实。”
沈烟一头雾水,难道他是要自己用心去了解他?怎么感觉怪怪的?
黎烨见她陷入沉思,挥手拂过她眼前,打断她的思路。
沈烟回神,两腮微红,她将钱袋捧到他面前,正色道:“无功不受禄,这个……公子还是收回吧,等到发月钱时再给我,先说好,月钱十两,一分都不能少。”
黎烨笑道:“那你可亏了,这钱袋里可不止十两。”
沈烟面染红霞,蔓延到了脖子上,她眼观鼻,鼻观心:“黎公子,莫再取笑沈烟了。”
黎烨见她执拗,只好将钱袋收回,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人,总算是留下了。
“走吧,我腹中空空,正需饱餐一顿,你随我去酒家一趟。”黎烨说着,伸手便去拉她。
沈烟如遭火炙,忙将双手负背:“我自己会走。”
黎烨一顿,收手凌空一划,变出一面折扇,轻摇前行。
不提便罢,一提便饿。
沈烟悄然抚向小腹,说来奇怪,香茶入腹后,她原本有些发软的身子,竟逐渐恢复了气力。
先前以为他是胡诌,现在看来,那的确是盏仙茶。
可惜她只饮了一口,若是吃了整盏茶,是否就饱了?
思及此,她默默瞥了一眼那盏百花香。
黎烨见她并未跟来,回头一看,顺着她的视线扫了眼,失笑提醒:“走吧,茶凉了,便没了仙效,即便喝光了也不扛饿。”
沈烟被他看穿了心思,脸上越发火辣,她安静地跟着他,心知神仙怎需要吃东西?
他分明是顾虑自己,又恐伤她面子,才谎称腹中空空,这份细腻与体贴令她感动。
掌柜见东家和沈烟一前一后下楼,笑得颇有深意。
“东家这是要出门?”他迎上前问。
黎烨让开一步,让沈烟站到前面,介绍道:“这位是沈小姐,自今日起便是香铺的调香师了,这是周掌柜。”
掌柜连忙见礼:“沈小姐好。”
沈烟忙还礼:“周掌柜唤我沈烟即可。”
她如今也只是个雇工罢了,怎敢以“小姐”自居?
掌柜是个有眼力见的,早看出东家和这姑娘关系非常,岂敢造次?
他笑眯眯道:“姑娘若不弃,便唤老朽一声周伯吧,老朽就唤你沈姑娘。”
沈烟点了点头,如此倒也妥当。
照过面了,黎烨便吩咐周掌柜道:“我与沈小姐出去一趟,今日打烊了,你收拾一间厢房出来便去歇着吧。”
周掌柜点头应声“是”,目送二人离开,自去关门洒扫不提。 我家娘子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