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不想当寡妇
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映着大红的窗花喜气洋洋,吵吵嚷嚷的大街上伴着小贩们的金嗓呼喝不绝。新的一年,稚子齐歌。凤箫声动,玉壶光转。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日,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
自冬至日下手,架造鰲山,高一十六丈,阔三百六十五步,中间有两条鰲柱,长二十四丈,两下用金龙缠柱。每一箇龙口里点一盏灯,谓之‘双龙衔照’。中间有一箇牌,长三丈六尺,阔二丈四尺,金书八箇大字,写道:‘宣和綵山,与民同乐。’至除夕夜,笙箫社火,锣鼓喧天,天上的星星翻转到地上,化作了千万盏灯。那看灯百姓,休问富贵贫贱,老少尊卑,尽到端门下赐御酒一杯。四个贵官得了圣旨,交撒下金钱银钱,与万姓抢金钱。鰲山架起,满地华灯。贵官豪族抓缚着小鰲山,纷纷添许多烟火。
辞旧迎新,普天同庆。而我此刻却汗涔涔的坐在床榻上,嘴里强自咬着一块毛巾,全身因为剧烈的疼痛不停的抽搐着。这段时日,身子一直大不如从前,又逢诸多变故,加上背上的伤又麻又痒,更是没几日睡得踏实。终日浑浑噩噩,伤势一直不见好转。
小铃铛的手颤了颤,道:“格格,再忍一忍,大夫说了,要将背上这腐皮整块都给撕下来。”
我咬紧了毛巾,点了点头,豆大的汗水就从额头滚落了下来。
背上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又迅速淹没在人们的鸾歌凤舞中。新年永远是忘却伤痛的良药,在这样欢快的日子里,没有人还会记得刚刚惨死的冬梅,更没有人会再意我是如何在水生火热中煎熬。
我知道我的背狰狞可怖,宛如一条条肥虫蔓延,夹着血色的白肉层层外翻,连我自己看了都忍不住要呕吐。
小铃铛却仍强忍着给我上药,只是手仍有些抖。她迟疑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道:“格格为四王爷受的这些苦,真的值得吗?如花少女,谁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可现在格格……”小铃铛忍不住别开眼,艰难的咽了下喉咙,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格格现在所遭得一切罪还不是当初为了救四王爷,可四王爷至出狱后就成日闭府不出,遑论看格格一眼了,连声谢也不曾听说。”
我虚弱的伏在被褥上,没有答话。有些事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曾经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救四爷,我说了三个不同的理由。每个理由都是真的,每个理由又都不是真的。其实我就是想救他,就因为我想救他,我可以想出各种理由。
如果有一天,一个人要跟你分手,千万不要相信他的任何鬼话。其实他就是不爱了,因为不爱了,所以他可以想出各种理由跟你分手。
小铃铛又道:“奴婢还听说,鄂大人在乾清宫出恭的事也是四王爷透露给皇上的”。
我睫毛颤了颤,是他,果然是他,真的是他!他知道圣旨,可他还是等不及的赶来了……泪忽然的就涌出了眼眶。
小铃铛以为我是想起了自己所受的委屈,忙道:“好了,好了,奴婢不提他了”。
我自己也是一愣,不知自个怎么竟流出泪来,忙胡乱抹了抹:“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话没有说完,一抹浅浅的笑意却已在唇间荡开。
小铃铛不明所以的看着我,“格格觉得什么?”
觉得什么?我说不出。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落到了心湖里,满的要溢出来。
“我只是觉得背上其实也没那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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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五十八年三月初,边关传来消息,十四贝勒已成功抵达宁夏。
初春,万物复苏,我也逐渐康复起来,手上仅留几点浅浅的疤。背上的疤虽大,但大夫说只消每日按时抹药,届时自会慢慢愈合。
我去了寒菛,这是我特意为先前跟随我的门人置办的宅子。想昔日门庭若市,饮酒作对者,往来不息。如今却空旷旷,冷清清,惨兮兮。人走茶凉,树倒猢狲散。才不过区区几日,已是天壤之别。
纵使我费劲了心机,不顾性命又如何?终究还是敌不过上位者的一句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心血终不过是昙花一现、付诸东流罢了!
我伸手去推门,小铃铛拉住我:“格格,还是别看了,只是徒增伤心罢了,回吧”。
我顿了顿,推了门进去。空荡荡的庭院,寒蝉凄切。冷飕飕的西风,断壁残垣。光秃秃的树枝和那嘎吱作响门缝,在寒风中战栗,每一声都是萧条离索的叹气。
我黯淡的转过身,惊见一个枯瘦的身影在大堂的案前埋头作书。
“你是谁?”我问。
男子被我的声音惊了一下,抬了下头,就把我也惊了一下。
此男子形貌猥琐,丑陋不堪,冬瓜脸,金鱼眼,额高而眼下凹,头上长大疮,疮里流白脓,一般人见了,绝不愿再看第二眼。
他见是我,忙放下笔躬身道:“回格格的话,再下孙嘉淦,是康熙五十二年的进士。”
我见他举止端庄,心下有了思量,不由又问道:“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不走?”
孙嘉淦道:“所以像他们这样的人有很多,而像我孙嘉淦的就只有我一个”。
我见他虽礼数通达,说话却是不卑不亢,不由佯怒道:“你长得这般丑陋,老实说,你的进士是不是花钱买的?”
孙嘉淦不怒反问道:“难道格格所得到的一切都只是凭借了美貌吗?”
“放肆!”我冷眉暴喝,衣袂在寒风中飞舞。
孙嘉淦腰伏得更低了,却并不吭声,脸上亦是未有丝毫怯色。
好一副犟脾气,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忽而嬉笑道:“如果我今天不来,你就要为此等上十年,这样你也甘心继续等吗?”
孙嘉淦道:“再下不怕等,就怕不能为社稷、为大清效力!”。
我凝了他半晌,点了点头道:“你很好!”,
孙嘉淦一时有些捉摸不透我话里的意思,这句话既似在赞他,又似隐隐含着威胁,似乎在对他说,‘你有种’,‘你等着瞧’。
未等他反应过来,我又歪着脖子对小铃铛说:“我们走吧,这个地方我不会再来了”。话里话外,似孩童般赌气。
这回连小铃铛也瞪大了眼睛。孙嘉淦脸色有些黯然,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恭身送我出去。
小铃铛细碎步跟上,一路无话,只是埋头掰着手指。
我一停下,她险些撞上我的背。我看着她略显凝重的神色问:“你觉得我今天太刻薄了?”
小铃铛低首道:“格格不是那样的人”。
我的目光看向远方:“如果他连我都不习惯,将来又怎么受得了宫里这么多人的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