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的当晚,雷海生被众人灌醉,要不是主任老彭仗义,开车将他和我送回西皇庄的小屋,我真不知该如何把一摊烂泥的他弄回家。
那晚,我一宿没睡,抱着膝盖,坐在他的身边,静静地看着他,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考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是的,我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就在昨天,我还想要逃离,逃离这场婚姻,逃离和雷海生在一起的生活,然而今天,我却握紧他的手,向这个世界宣告:我爱你,我愿意,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
我不说假话。
是的,我愿意,当命运将我推进无可逃避的轮回,我必须鼓起勇气,去承担自己的命运。当然,我没有愚昧到强迫自己为七岁时懵懂的誓言负责,但是,我终于醒悟,不管雷海生和我是不是一类人,不管他是否真的爱我,我都应该试着去爱他,因为他为我付出了那么多,他的付出,绝不比老杜少,或者应该说,他对我的付出,才是真正日日夜夜的陪伴,时时刻刻的照料,即便我内心没有太多的爱意,也应该有足够的感激,让我能够为这个用了近两年心力去征服我的男人,做一些改变,这,也应该可以算得上是爱的改变吧。
从我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和雷海生举行婚礼的那一刻,我已然改变。
那么老杜呢?
老杜,我和老杜从来也没有什么,真的没有,正如雷海生所说,我们从未亲吻,从未暧昧,我们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关注,朝朝暮暮的问候,所以,我应该能够忘记老杜吧,也许。
但是我敢肯定,老杜忘不了我,事实上,我也不可能真的忘记老杜,但是我们永远无法靠近,就像长颈鹿永远不可能爱上鳄鱼一样。就算我们是一类人,就算我们有共同的喜好,就算我贪恋老杜带来的温暖,就算我宁可和老杜一起石化做月坛北小街夕阳下永恒的雕塑,我们也只是两个人,不可能在一起,不可能。
每对情侣,原本都是一个人,上帝将他们一分为二,于是每个人都在苦苦地寻找另一半,直到有一天,两个人重新变回最初的那个人。即便我和雷海生,来自一个发育不良的苹果,一半发酸一半发甜,可我们却是被上帝分开的那个人,我相信,一定是的,否则,在我七岁那年,我不会遇到他,他不会遇到我。
然而,我不得不承认,在我决定改变自己,决定去爱雷海生的时候,内心深处,还是有着一丝酸楚,一丝苦涩,在我的骨髓里,还有一分未曾被命运击碎的不甘,还有一分渴盼完美情感的奢望。
好吧,就让我把老杜永远地留在心底吧,我知道,纵然时光飞逝,白驹过隙,我依旧不能够忘记那夕阳下披着霞光的画面,鸽子、老杜,以及我。
好吧,我承认,我是个失败者,曾经发誓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的我,今天,举起双手向命运投降,并且决定在以后的日子里,改变自己,去成全命运的安排。
老杜,对不起,也许我并没有辜负你,但是我辜负了自己。
然而,我无可逃避,因为十七年来,我始终无法忘记那个人,那个七岁时,我吻过的男孩。
如今,当命运将他重新推到我的面前,我真的,无可逃避。
第二天一早,雷海生还没醒,我就去厨房做了荷包蛋和糊塌子。将盛好的早餐端上桌子后,我就将圆圆的梳妆镜放在了阳台的水泥护栏上,坐在晨光煦暖的阳台上,开始剪发。
我记得,七岁那年,我留的是短发,那时候我很向往扎小辫,但是垃圾婆总说头发长了太麻烦,所以总等不到它长长,就把它剪掉了,于是,我一直留着短发,直到她去世后。
这么多年,我一直仇恨短发,宛如仇恨自己的过往,然而,此时此刻,我却真的要将这一头浓黑的秀发剪掉。
剪去三千烦恼丝吧!
剪去所有的不甘不愿,无奈苦楚吧!
雷海生,希望我真的能够如你所愿,爱你一生一世,这,应该就是你最希望得到的结果吧!
青丝落地的那一瞬,我的眼泪禁不住落了下来,这样的改变,值得吗?
这个男人,真的值得我这样做吗?
我的人生,真的就要在这里,戛然而止,从此换了方向,开向他所期望的地方?
不,不,我不要!
就在青丝落地,愁肠寸断的那一刻,身后,突然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我扭过头去,却看见雷海生布满血丝的双眼。他的目光冷峻,声音寒凉:“安子,你干什么?”
“哦,我,我把头发剪剪,太长了。”
雷海生突然发疯一样将我从凳子上揪了起来,嘶哑地吼叫:
“安晓旭,谁让你翻我的钱包!谁允许你偷看小小的照片!
“我告诉你,你不配去扮演她!你不配!
“她从来都是爱我的,即便是现在,如果她还活着,一定还是爱我的,爱我的!
“而你,根本就不爱我!
“你以为你剪了头发,你以为你做了早餐,你就可以让我觉得你是爱我的么?
“安子,别骗我了,别骗自己了!你连我不爱吃半熟的荷包蛋都不知道,你还以为你可以真的爱我?”
我怔住,剪短的头发在晨风中飞舞着。
雷海生,难道你还想不起来吗?
七岁时那个站台上,那个被凛冽的风吹得像个小巫婆一样的女孩,就是我啊!
雷海生,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宛如落入梦魇,不能动,不能说,只有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随后,雷海生像一只狂暴的雄狮,一把将我推开,转身进屋,然后,我听见他悉悉索索穿衣,听见他开门,听见他关门下楼……
世界一片寂静。
我究竟犯了什么错,要接受命运如此不堪的折磨,雷海生,是我上辈子欠你的?还是你上辈子欠我的?
老杜,老杜,你能帮我将这黑暗的生活砸破,你能带我逃向光明的未来么?
当下的我,别说扼住命运的咽喉,就是举手投降,也无法得到命运的谅解,我该怎么办?
谁能救我!
我从没有翻过雷海生的钱包,也从没有看到过我七岁那年的照片,我甚至不知道,当年我有照过照片,模糊的记忆中,也许,雷海生曾经给我照过,我见他拿过相机,那是他“爸爸”偷来的,然而十一岁的他,真的能够照出照片吗?我不相信。
半晌,我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将阳台上的长发清扫干净,木然地坐在饭桌前,将自己煮的半熟的荷包蛋吃掉。
他真的不爱吃半熟的荷包蛋吗?
可为什么从他搬进来的第二天,就每天早晨都给我煮半熟的荷包蛋呢?
就算我不知道他爱吃什么样的荷包蛋,也不至于将婚礼后的第一个清晨,渲染成如此暴躁的颜色吧?
他真的爱我吗?
不,我不相信,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也许,正如他所说,他只想占有我,而并不爱我吧。
好吧,我不想再和他纠缠了,明天我就去上班,离开他身边,每一秒钟都会显得轻松和自然。
中午之前,他回来了,拎了菜,虽然进门时并没有看我,但脸色却明显缓和了很多。他和以往一样,开始做饭,开始好为人师地指点我做这做那,开始挑剔和指责,好吧,我和他的日子,原本就是这样的,也许,也会这样一直到老。命运给我的指令,也许就是两个字:忍耐。
趁他在厨房炒菜的时候,我还真就偷偷地翻看了他的钱包,在最隐蔽的夹层里,的确有一张小小的照片,上面有一个小姑娘。
那就是我,那就是七岁那年的我,我不知道十一岁的雷海生是如何拍到的这张照片,但那就是我,阳光照着我的破衣裳,我站在高高的垃圾堆上,手里举着一个刚捡到的破书包,背后尘土飞扬……
我的内心,瞬间翻江倒海,狂澜骤起。
在他的钱包里,除了那张照片,我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一个很小的塑料包,有点类似方便面的调料包,不透明,也没有拆开。他在厨房里喊我端菜,做贼心虚的我赶紧将一切复原,将钱包悄悄放回原处。我只记得那个塑料包上有几个英文单词,其中一个是“FLY”。
感谢这顿午饭,终于将溺水的我拉上了岸。
雷海生的情绪已经转好,他做了泥鳅炖豆腐,这是我最爱吃的菜,又叫“乌龙钻白玉”,据说起源于慈禧太后。我喜欢这道菜,并不是因为它的美味,也不是因为它的历史,而是因为当年,垃圾婆带我四处流浪,有一次,路过一片水田,刚下过雨,从水塘里溢出来的泥鳅满地都是,垃圾婆看我直愣愣地盯着那些活蹦乱跳的小东西,就问我:“屁妮儿,想不想吃?”我点头。
于是她摘下头顶的斗笠,放进了水田里。那顶斗笠是我捡给她的,她一直戴到死。
那一斗笠的泥鳅,加上一块豆腐,成就了我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里,最极致的美味,以至于多少年后,任凭我倾尽全力,要将不堪的童年岁月从记忆里格式化,也永远无法将泥鳅炖豆腐请出我的人生菜单。
身体是有记忆的,纵然你可以强迫自己忘却。
我默默地吃着,他亦没作声,只是执拗地将一块豆腐夹到我的嘴边。我抬起头,躲避,他始终举着筷子,我尴尬地冲他笑了笑,张嘴吞掉豆腐,纵然我笑得很勉强,但总算就此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