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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生活没有尾声

走出屏风的年代 徐刚 8141 2021-04-30 13:37

  第二十四章

  生活没有尾声

  该是这部小说结尾的时候了。

  生活是没有尾声的,但,文章总不能旷日持久地做下去。

  有先读了这部小说的朋友提醒笔者:“小说里的人物,怎么都没有结尾呢?”

  在这里,再略略作些补叙或交待。那都是流水帐一般的,而且大约仍然不是结局。

  天荡山彩色扩印公司开张一个月后,经结算,除了上交的税金外,盈利八千元,算是开门大吉。陈峰和毕磊,还有山月、小哑巴、小桃一起,高高兴兴地放了十多个爆竹。

  初冬时节,山月向毕磊告假三周,陪同她的母亲静修尼姑,坐火车南下,曾有南通狼山之行,那时,十八高僧的壁画瓷砖刚刚运到南通,静修和山月先睹为快感慨良久,静修并在留言簿上题词道:把愚昧赶出庙宇,把智慧请进殿堂。

  狼山广教寺的方丈、主持一应僧众,陪着静修尼姑讲经、游览了几天,尽兴而归。在长江边上,母女互道珍重,又有一次小别:静修要到中原少林寺游历,山月买舟而上,去屈原故里秭归参加“青春诗会”,再匆匆赶回天荡山市,白天作毕磊的助手,晚上在灯下熬夜、写作。静修在少林寺有一封信给山月,大意是还要游历下去,俟冬去春来,再从峨嵋山下取道返回天荡庵……

  静修究竟还俗与否?仍属未定之数,笔者也不敢妄加猜测。

  只是听说,静修还庵之日曾有非同小可的惊奇:静真不见了。

  她深知静真的纯朴,除了意外的变故,决不会私自外出而置山庵佛祖于不顾的。那么静真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山月与陈峰,应是共结良缘的时候了。他们虽然若即若离,心中却是互相爱慕的。哪知道后来又有一个人出现在山月的生活中,此人就是天荡山日报的副刊编辑刘志云。刘志云是工农兵大学生,风流倜傥而又才华洋溢,他是专攻西方美学史的,从美学的角度对山月的创作有过震聋发聩的启迪。

  刘志云是一个有家室的人,妻子是河北深县的一个养兔专业户。要想在刘志云和他的妻子之间找出共同语言是很困难的,但,中国这样的家庭太多了,“维持会”也能凑合。山月是一个自重的姑娘,她是钦佩刘志云的,如此而已。山月与刘志云的接触,仅仅属于工作范畴,她心里怀恋的是正忙于园林管理的陈峰,感情上的波澜起伏自然是有的。却不料天荡山市有人借刘志云对山月有所帮助为由,给刘志云的妻子写了封匿名信。刘志云的妻子当即昼夜兼程,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儿、三岁的儿子到了报社,找到领导大吵三天,声称如不保护专业户的利益,不批判刘志云,不抓住第三者便是反对农村的经济政策、新的政治路线。吵完后,又将两个孩子扔在刘志云处,扬长而去。

  山月先是不知其里,来看望刘志云,见到了两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以后孩子的爸爸有病或有别的什么事,便常来照顾一下孩子。缝缝洗洗,无所不做。后来这一场风波越闹越大,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魔法。又使山月站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公司开张三个月后,正当事业发达、生意兴隆之际,申英豪终于就任了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陈峰的雕塑,毕磊的几张人像摄影被申英豪作为“情调问题”点名,传闻之中,毕磊还有“走私”,“盗卖文物”,“贪污”等罪名。万不得已,陈峰、毕磊,在郑大直的支持下进京告状,总算维持了下来。这一番折腾,这一盆冰水,却也真地使他们在事业小有成功的热烈中冷静下来了:做好事、做一点事情,是很难的呀!

  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社会关系也太错综复杂了,蛛丝马迹分布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原也天真得很:既然不在群艺馆了,离开你申英豪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哪知道申英豪一路升官之后,又找上门来了。他们不得不作一番这样的思考:这样的“整人狂”,披着谦卑者外衣的伪君子,却正在掌握着大权,于国于民实在是有害的、可悲的。他们决心要面对申英豪的挑战了!

  走出屏风的年代,依旧是步履维艰的啊!

  回头再说夏草,一路南行,到广州时还可以穿裙子,街道两旁的紫荆树依旧浓绿葱翠,开着一束束粉红色的小花,生活的基调,在这里是轻盈而快捷的。

  夏草下榻在火车站对面的流花宾馆。

  不管怎么样估价自己——夏草原以为自己是适应性很强的——她在广州还是有一种陌生感。广州人又黑又瘦又小,开口就是“嗯”呀,“啦”呀;“这个”,“那个”;街上的女人都是浓装艳抹,使很会打扮的夏草相形失色。在广州最受欢迎的人,是生意人,赚大钱的人,在一些商店里最受欢迎的货币是美元、港币、兑换券。有言道,“三洋、夏普随你挑,要用港币、兑换券,人民币只好买破烂。”夏草只有人民币,售货员耸了好几次肩膀,把夏草的眼都耸直了、心都耸凉了!

  还有人在夏草背后指点:“靓妹,只是土了点儿!”

  赶紧飞到海口。

  赶紧奔到天涯海角。

  大海。海滩。这是南国,却很有点儿异国风情了。椰林和黎寨,船形屋隐现在万绿丛中,有人说椰树是南海的情人,多少年如一日地厮守在海边,可惜海浪追逐的却总是那些风帆。

  导演、《海恋》里她的那个“恋人”,还有很多的老朋友、新朋友都见到了。在这样的圈圈里,夏草要熟悉得多,随便得多,可以开口就说“亲爱的”,“真想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另外一个男伴去散步、聊天,而谁也不会大惊小怪的。

  夏草刚拿到剧本,还没有进入角色,便病倒了——水土不服。她变得又黄又瘦,老是觉得菜里有蛇肉,有蛇在游动,经常为此而呕吐。导演说了句玩笑话;“夏草,你就是天荡山的命!螃蟹,只知道吃螃蟹,要不就缩成一团,要不就横行霸道!”

  夏草被激起“傻气”了,“好!总有一天,我吃一条活蛇给你看看!”

  导演告诉她,在《天涯草》这部电影里,她还是担任女主角,那是一个在“文革”中插队落户,以后因为当地群众的挽留,而在海南岛一个僻静的山村当了小学老师的形象。那一位“男主角”,也依然是男主角——是她一起插队的知青,并且在山村成了家,有了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小家庭,并且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两个小天使。他们两人的结局是出人意料的:男主角终于下决心要回广州了,他的妻子执意不从,一气之下离了婚。妻子不同意把小孩给丈夫,一人带看两个孩子,不要丈夫的一分生活费,在山里人的帮助下清苦而平静地过着日子。从她所从事的小学教育事业中,从渴望着知识与文化的山里孩子们的身上,寻找着安慰和力量。丈夫离开之后,在广州一时找不到工作,他自己又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便与中学的几个同学一起合伙走私,出入于宾馆和港商之间,并有了一个姘妇,后来,东窗事发,锒铛入狱,姘妇又跟了别人。他远在海南岛的已经离婚的妻子忽然接到了司法当局通知她延请律师的一封信——他实在没有什么人可找了;没有亲属,拉他下水的同伙已一网打尽,姘妇连衣服也没有给他送过一件。

  他的前妻带着孩子毅然前往,还充当他的辩护律师。她在法庭上有这样一段陈词:

  尊敬的审判长、检察官:

  对被告人的犯罪事实,我不想提出任何异议。

  我只想申述如下的意思:

  作为他的前妻,我可以而且应该证明,他在长达十二年的知青生活中,在海南岛那一处陌生的山村里,他是清白的;他为这一块土地献出了智慧与汗水,献出了一生中最宝贵的十二年!

  当他决心回到广州的时候,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文凭、工作,连同妻子与孩子,他是在这种状态下寻找求生的机会并且感到了生活的不公允和深深的冷漠。

  从这个意又上说,我们是受骗的一代,我们被骗走了青春、最大胆的想象和最美丽的时光以及进取、成功和机会,后来,我们又被指责为愚昧,因为属于“工农兵”的字号而被讥笑。

  你们能够清楚,从犯罪心理学来讲,一个被歧视、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的人,他身上因此而出现的诱发因素,就要多得多。我恳求法庭正视这个事实,了解这个事实。

  我们被骗了很多,但,良知与人性却是骗不走的。我曾经告诉过他,权当我们生来就是这里的人,在那一片深山老林里,我们是得到了温暖和阳光的。就在我出门的时候,山里的乡亲要我转达对被告的关切,他们希望他刑满释放后回到山里去;而我,也在这法庭上郑重地宣告:如果他同意,我们将复婚,我将是他的比以前更亲密的妻子,我等着他。

  我们都是被遗弃的人,我们之间不能再互相遗弃了!

  夏草担当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导演还告诉她:影片的男主角出门时与妻子有过争执,并写了书面保证,保证在外拍片不与别的女人来往,这才放行的。这份保证一式三份,双方各一,另一份由女方寄给导演了,因而导演提醒夏草:“演好你的角色,演出它的深度和广度来。这个角色,这个戏,是一次突破的机会,是成功为大演员的、一个需要花大力气才能攀登的阶梯。至于浪漫主义则往往适合于艺术,而不适合予生活的。”

  为此,夏草又哭了一场!

  书面保证。

  爱情。

  为什么?

  夏草徜徉在鹿回头的椰林中。亚热带的海风柔顺地在椰林中穿过,抚摸着夏草的头发,撩动着夏草的裙子,路正长,椰林望不到边,好在满眼都是绿色,就往这绿荫深处走去吧!南国的蝉鸣悠长而热烈,还有涛声——哪儿的涛声都是绵绵无尽的倾诉……

  夏草并不是一个薄情女子。

  她从山月的来信中知道,在毕磊的橱窗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的一张彩照,就是她在冰棍箱旁看书的那一张照片。

  “那时候”……

  人生总是会有梦一样的“那时候”!

  否则,就不会有甜蜜和痛苦了!

  “那时候”……

  “那时候”……

  李岚倒是越法超脱了,她告诉夏草:“在我看来同床异梦又要白头到老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因而,我是不想再结婚了。”

  李岚有了一个理想的工作,并且在国画专修班进修。她能忍受爱情上的孤独吗?这一切,李岚在信上却秘而不宣,只说“见面时详告一切,你先去想象吧”!

  剧组里有一位老刘,是管服装的,五十多岁了,仍喜欢跟青年人在一起谈天说地。老刘身怀绝技,却又命运多舛。他原是一家电影厂的副厂长,“文革”前就被罢官,“文革”中的遭遇更不用说了。所有的原因只为了一个:老刘会看手相,能发功治病,决心创立一门全新的生命科学,这不是新天方夜谭吗?老刘却乐此不疲。人们叫他刘大巫,他也无所谓,一笑而已。

  有人说这是迷信,他说这是科学,是人们尚未完全认识的科学。

  夏草是不能不佩服他了。

  老刘一看夏草的手相,稍一沉思,便说:“你时常生活在幻想中,独立性强,谁也管束不了你。你有很大的志向,但,要走很艰难的道路。你有一个丈夫,却在心里爱着另外一个人;目前,你正在痛苦与矛盾中挣扎,因为他不敢爱你,你不能爱他。”

  夏草跳起来大叫:“别说了!别说了!”

  夏草一顿嚎啕大哭……

  夏草哭完后,觉得老刘实在是“神”,问他是怎么回事?

  老刘答道:“简而言之,每个人的生命的信息,都在手掌的纹理上得到着充分的表露,包括身体的健康状况。”

  笔者和亲爱的读者一样,虽然无法对老刘的“手相术”下任何断语,却相信科学对于未来的观测,还是有限的,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一切新的探讨总会寄于同情——未来应有未来的科学。

  夏草的感觉是恍若一个梦境,就在昨夜,她还做了一个梦:小桃和小哑巴正在种树,种的是一棵红桃树。小桃冲着夏草一笑:“等这棵桃树开花的时候,夏草姐姐,你一定要回来,我们请你吃喜糖。”……

  什么也听不见的小哑巴,却好象什么都听见了,笑着。

  他们之间的爱情是更简单一些呢?还是更复杂一些呢?真的,真不知为的什么,生活着,却一直有梦一般的离奇、朦胧。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海南岛有一种果实叫流连果,夏草在流连果前想起:生活一旦成为过去,便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流连着一些时候、一些场景、一些朋友,于是流连和回忆便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

  亲爱的读者,在经过这番补叙和交待之后,也许你仍然看不见归根结底的意思,那是因为笔者无法去描述那些尚未开始的生活。倘若读这部小说而又热爱着山月、李岚、夏草、陈峰、毕磊这些主人公的读者,从自己的生活中发现了他们的影子,看见了他们的前进的脚步,听见了他们的笑与哭,并且是和他们一起,为着这个走出屏风的年代,而竭尽绵薄的话,那么,知道他们的未来的,应该首先是你们了。

  他们是在前进中的,因为他们已经发现并毫不怀疑自身的价值和所负的使命。

  他们是在艰难中的,昨天的历史,今天的生活;今天的历史,明天的生活,几乎永远是艰难曲折的,他们又怎么能例外?自然,写小说的人完全可以编织一个个金光灿烂的花环,让他们人手一个,在结尾处做着可爱的艺术体操,而恰恰在这一点上,却又为笔者所不取。

  他们是在历史长河里兴风作浪的一代人。

  纵观中国的历史,崇尚真诚、善良,以天下为己任的改革者中,所多的是粉身碎骨的命运,历史的运行,社会的变革,却是在他们粉身碎骨的基础上得以推动的。这也正如从山高千丈的陡壁上跌落的瀑布,为了走出这陈陈相因的大山,粉碎着又重新集结,在奔突中的寻觅既然已深入到了山花野草的根须中间,那么,流出另外一条长江,将不再是永远的梦想。

  谁没有梦呢?

  谁没有各种各样的梦呢?

  谁不希望有一个好梦呢?

  人生有梦。

  人生加梦。

  人生毕竟不是梦!

  1985年3月脱稿于北京

  春寒料峭之夜

  1985年5月修改于北京暮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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