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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影不见形参商乖

听香录(全五册) 绮白 13477 2021-04-27 11:47

  第二章

  影不见形参商乖

  沈越青与狱卒一众退出牢笼,铁墙又升起。

  玄河放下笔站起来,他伸手横过桌子要去触碰雪信的脸,桌面太宽,他够不到。他松开缠绕左手的铁链,绕桌而行,可惜还未走到雪信面前,链长已到极限,再伸手去碰雪信的脸,在指尖触到她面巾那刻,雪信后退了半步。

  他的手止在悬空里,与她只差了一点点。如同一匹骡马被拴在磨盘石上,他尴尬回头看拖住了他的铁龟,再去看雪信,居然从她眼中品出了一丝痛快。

  “你……”玄河只开口讲了一个字,雪信从他身前转开。她随意端起桌上的碗碟嗅捻着,配出了一副药。牢笼一角设有药炉,她蹲在炉边扇蒲扇。当玄河再欲开口,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又指了指铁墙。墙外也许无人,也许有人在听。

  药煎好了,又放凉了,雪信端起来背过身一气灌下去,如饮美酒,舌尖每一丝酸苦皆是痛快淋漓。她把眼睛转向玄河,矜傲地笑了笑,玄河听见了雪信的说话声:“让我看看你的往日。”

  雪信口唇未动,声音却是平白在他眉骨之上震响。

  玄河与寻常人不同,纵是受了伤,要探看他的记忆,也是得多服一剂香药凝聚心念。

  魂飞南诏时,雪信趁玄河与南诏大祭司纠缠摆脱了笛声的召唤。隔着三千里之遥感受对方术法的力量,玄河与大祭司斗法两败俱伤。玄河嘴角挂着殷红血迹奏笛,他仅有的力量无法凝笛声为飞鸟为丝网,找不到雪信所在。雪信的游魂千辛万苦回到药园中时,他只听见枇杷树叶的簌簌声,土堆上的阵法被触动,却看不见雪信的影子。

  高承钧进入安城时,玄河已把雪信移至他宅院的地下。高承钧挖出沉香山子,取出了衣冠和透山剑,把玄河提过来问。

  玄河说:“冢中之遗岂不是尸解之象?”他经脉伤重,任意一个兵卒都能按住他。

  “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成仙尸解。”高承钧一脚踢在玄河胸口。

  玄河又吐出一口血,望着高承钧笑,那笑令人毛骨悚然:“她在何处,高将军没有感应?”

  真是梦中有应,高承钧才急切寻找一个结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继续在城中各处雪信停留过的地方寻找,玄河被他关进西狱,他要玄河再次施术让他入梦去见雪信。玄河说自己内伤未愈,无法施为。

  他又让玄河制作梦脂,玄河说所需的曼陀罗花精必得采鲜花炼制,眼下数九寒冬,不是花期,没有材料。高承钧令玄河研制梦脂的替代品,以药僮试药。玄河配出了若干使人在颠倒迷醉里死去的方子。

  高承钧也知道玄河在研制毒方,却依旧给他送去药材和试药人。照此以往,也许在高承钧找寻雪信到绝望的那一天,玄河会捧出一剂丸药,告诉高承钧,服此药见幻境历历如真,亦有积毒致死之弊,冷笑着让高承钧选择吃还是不吃。

  在短短一瞬看穿了玄河数月来的经历,雪信上前把他的衣襟掀开些,摸了摸铁链条与琵琶骨相接处,皮肉上的伤已愈合了。他手边有的是药材,自己料理料理,伤口还不至于流脓溃烂,但铁链在皮肉孔洞上拖动,她还是感受到了疼。疼痛包括了她在他回忆里见闻到的,和碰触到他肌肤时忽然的感同身受。

  雪信把玄河往回推了推,铁链沉重,若不时常用手提着分担一些,容易把骨头坠断。

  冗长甬道里响起串铃声,一条细麻绳一头钻进铁皮墙上方的墙缝,一头在甬道顶壁上蜿蜒而行,每隔一小段系了一串铜铃。只要一处铜铃动,四处铜铃皆响。狱卒打开铁皮墙上一扇传饭的小窗户,见新来的学徒站在墙后小窗旁拉着连通外边的细绳,牢中犯人转过了身,面向外面坐着。

  “什么事?”狱卒是领了吩咐的,无论犯人提什么要求,只要不是走出牢室,尽量配合。

  “劳驾给静西侯传封信。”犯人说。

  窗边的学徒从小窗口塞出一个信封来。

  “要快,天黑前送到静西侯手中。”犯人向狱卒解释,“信中写了静西侯牵心挂念之事,事在今夜。”犯人这话说得好像不是他失去自由,生死攥在别人手里,而是他好意多说一句,便能救别人一命。

  天黑后,新乐公主府的守卫增加了一倍。又有玄袍金甲的亲卫队入府维持秩序,把府中人等集中至一个偏院,锁上了院门。各厅堂廊径烛照通明。从正门至后园每一道门口皆安排值守,偌大一座新乐公主府被高家军临时接管了过去。

  从苍海心新婚宴那夜之后,梅娘裁减了公主府的用人,余下的则被梅娘训教得谨小慎微。先是有旨传来圈禁新乐公主,后又是河东侯战败的消息,然后是高承钧登堂入室找人。

  有人细思惊觉,除了每日亲手送饭去后园的梅娘,没有人再亲眼见过公主一面,亲耳听过公主一句吩咐。但留下的人都是懂事的,没有把惴惴不安的事拿来与人乱说。他们潜移默化地明白着,他们和公主府的一块砖瓦、一峰山石、一箱一柜一般受着保护,只要他们安于做沉默的砖瓦、山石、箱柜。

  是夜,高家军行动异常,他们在偏院中踮起脚尖遥望正堂之上的光亮,猜度着自己是否还安全。他们也同样惦记伙房灶台上还炖着的羹汤、场院上晾晒的衣服、宿舍炭炉上的热水。

  一部马车在重兵押送下停到公主府后园小门前,车上人下来,铁链作响。玄河走进门去,身前的铁链绕了一小截在左手。铁链的另一头还固定在铁龟背上,四个力气过人的军中健儿抬着那铁龟。

  雪信还是以学徒身份跟着,低头提了个小药箱。玄河走得神闲气定,似乎被铁链禁锢的并不是他,被一条铁链拴着遛狗的,身后汗涌筋爆的四人才是。他们把铁龟放在一棵秃树下,自来时的小门退出。

  后园地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各枝头挂了些灯笼红绸彩穗儿。园中一座六角亭被一匹红绡围住,高承钧站在梯子上专心打完最后一个结,跳到地上。

  园中除了玄河,只有高承钧一人,那些布置是他收到信后一个人来做的。此刻他穿着分别时的鹰羽黑袍,手按佩剑,模样光鲜体面,周身满是杀意,眼里却是热切。他向玄河看来,着重打量了他身后提箱的小个子学徒:“你过来。”他命令道。他对雪信太了解,不能放过这一点点的眼熟。

  雪信装作畏惧不敢近前,高承钧疾步走上来把她从玄河身后拽出来,掰起她的下巴,看了半眼又松开。像是故意招惹人来看,雪信不仅没有布巾遮面,还用牢房中的药剂为材料,在脸上造出了更多狰狞伤疤。

  “远远看着,还真像。”高承钧不再正眼打量雪信,只是有意无意瞥上一眼。从眼角余光里见到的人影更像一些,“是沈越青找来的?你要用她?”他的鼻端没有熟悉的肌肤馨香,终究只是个冷不防看一眼心跳一跳的影子罢了。

  “静西侯太费心了。我只说布置一座亭子,没说整个园子。”玄河回答,却又不是回答。

  高承钧环视一圈:“玄河子不知年关在眼前,公主府也该整理出个过年的样子。”

  “借静西侯的光,久在洞天福地,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雪信住进公主府里过的第一个年,她应该好好看看,有我陪着她。”

  玄河但笑不语。

  站在玄河影子里的雪信则神思悠然,想到大前年在安西过的那个腊月,顿时只有干笑,感动不起来。

  高承钧被玄河不阴不阳的态度惹得不快,跳转了话题:“你说你能让我见到她,不会就是这个丑东西吧?”他又用眼角瞥了瞥面目全非的雪信。

  玄河又笑了,笑得如此不怀好意。寻寻觅觅,死去活来,人就在高承钧眼前,他却不认得,不拿正眼看,还出言不逊,不知要如何得罪雪信了。

  “信中俱陈,今夜是公主尸解的七七四十九天,可试召之,降神于人身。静西侯可再见其影,闻其声,解夙念。”

  “鬼鬼神神的我不信,且看看你的把戏好了。”高承钧用手指弹了弹剑柄。

  “静西侯不信鬼神,又何须大费周章布置了给鬼看?”玄河回头对雪信说,“去吧,到亭子里去站着。”

  雪信低头,药箱落在玄河脚边,一步步走向六角亭,后背不堪重负,落满了目光。月色映着雪光穿绡透幔,亭中摆着一张供桌,摆放着她昔日里偏喜的家常衣服、一顶金丝络珠莲花小冠和一支红蜡。她加紧脱下身上牵一块补一块的乞丐服,披上春夏之交的纱衣,新长到肩头的青丝堆到头顶挽髻,吹亮火折,点燃红烛。

  静立的影子投到红绡之上。高承钧搭在剑柄上的手指头颤了一下,不自觉迈出一步,又站定。

  “不可近前。”玄河说,“静西侯埋伏在园中的甲士杀气太重,恐有冲挡,还请撤去。”

  高承钧回头看定玄河,玄河报之以沉默。高承钧吹响疾短的口哨,一名传令兵士不知从何处钻出,跑至近前。

  “要全部退到府门之外,一个外人也不能有。”玄河在高承钧开口前补了一句。

  高承钧下令,高家军军士连府中原有仆婢全部撤走,在府外设重围,战刀出鞘弓弦满张,不放任何人出入,天空飞过一只鸽子也要射落。而后,他又看向玄河。玄河向高承钧摊开手掌。

  两人在沉默里下着赌注,一个押的是身家性命,一个押的是信念和最后的希望。高承钧从后腰抽出一杆青玉笛,递了过去。

  玄河用指腹摸索这柄盈翠润透的玉笛:“太上皇赐给秦王世子的青玉笛,静西侯居然也要得来,可有代价?”

  “今日之后,高家军撤出安城。”

  “撤出安城,但不是撤回安西四镇。”玄河一眼看穿了这句话。

  高承钧冷哼,并不屑回答。

  玄河奏弄起青玉笛来。这支笛子还是第一次落到他的手上。此前,他只奏竹笛,也满足于竹笛。竹笛之音是欢悦轻盈的,刹那起落,盘旋九天。玉笛之音温柔安详,牵引归魂。无需奏得穿云裂石,只似静夜里的自言自语。

  红绡里的人影轻轻抖战,似因寒天里的轻飘衣裳,也似受笛声震颤。高承钧又上前几步,笛声止住,他猛地回头:“这次又是什么事?”

  “公主嗜香。请静西侯燃返魂香。”玄河用眼光示意脚边的药箱。

  “还以为你有惊人之举,却不过是梦脂一类的幻术药剂。”高承钧嗤之以鼻。但他还是从药箱中取出研磨调配好的香料粉剂,洒入亭外香鼎,随手从腰带解下火镰取火点燃。

  香随烟起,笛音缭绕。亭中人影又有了新动作。手臂徐抬,作柳拂蛇行,背面后仰,折成满开之弓。身姿才立直,双臂斜飞甩出。摆了张供桌的小亭之内仅余三尺半腾挪余地,家常轻衣窄袖堪堪填满。影子舞转,如一只围在红绡里的雀鸟,优美拘谨,不动声色地试探笼子的边界。像那个刚刚学了舞步身姿的少女,在人不见处偷偷练习。

  高承钧隔烟望着那飘渺又真切的影子,嘴唇不自觉颤抖,恨恨道:“都是假的。”但他站定当场,接下来要揭穿骗局,他有些舍不得。

  影子凝止,发出了叹息:“我让你不要着急回来的。”

  高承钧瞳孔猛然收缩:“好得很,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虽是假的,可身形、舞姿、声音学到了十成相似,若他愿意自欺欺人,那与真的也没什么两样。可他偏偏问,“你四岁那年,我在安城里捡到你,你梳了两个小鬏,花裙子脏了,两只鞋跑丢了,还记得吗?”

  “我记的怎么跟你不一样呢?那时候我根本被当做男娃娃养,扎冲天辫。见着你的时候,辫子散了,鞋子倒的确丢了。你背着我走,用身上一把匕首同成衣铺老板换了双红鞋。”影子回答。

  “你知道,分别时我承诺给你整个西域的黄金和香料。我来兑现,我把一切都给你,你要你回来。”高承钧又说。

  影子做了个以手掩口的动作,失笑道:“那时你说的,不是地上的石头吗?”

  高承钧疾步上前,挥开红绡幔子,他要再看一眼对他说话的影子后面那人的模样。雪信在他闯进亭子的那一瞬转身吹熄了蜡烛,霎时明暗转换,月光落在她肩头,她的脸又到了暗处。

  高承钧这才又轻轻落足,低声慢语:“为什么躲着我?”他双手扳住雪信的肩膀把她转过来,还是那张狰狞面目。他用手掌心蹭着她的脸颊,专心拭去那些药粉精描细绘的伤疤。

  雪信笑了笑,捧住他的下巴。高承钧一个不小心,看见了她的眼睛,而她的一根手指点住了他的眉心。

  一瞬间,两人跌进一个夏夜里,高承钧从雪信脸上触到了粘腻,眼前的脸被汗水打湿了,被脂粉腻花了,轮廓稚气,眸子乱转,像夜雾里的蔷薇。高承钧又低头看自己的手,附着掌心的是一层汗湿的红粉,这双手还只有习武留下的茧子,没有血腥气。

  这是少年时光里的最后一个七月初七,雪信十五岁,他十七岁。他们再也越不过那个七月初七,自那之后纵是有爱也是无情。

  “为何不以真面目相见?”高承钧说出这样低沉的话来,与他少年脸庞极不相称。

  “这般面目难道就是假的吗?倒是这般面目更真挚些。”雪信说得既不娇怯,也不热烈,她傲然的神色也与这夜晚格格不入。

  “人是要丢下过去的自己一刻不停往前走的。”高承钧并不喜欢一个又一个在隐忍里耗尽尊严的自己。

  “不积攒起过去,怎么有现在的自己?你若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为什么又要回到安城?”雪信质问起他。

  高承钧问:“我用匕首换了双红鞋,你穿上红鞋以后的事,还记得吗?”

  “童言无忌怎好当真?”雪信这才慌张退了一步。

  “你穿上鞋,要我照顾你一辈子。我答应了。一辈子,你若还活着,我的承诺还未履行完。你若死了,我也要亲手埋了你。”高承钧神色认真。

  争执实在是辜负这个夜晚的回忆。雪信证明了人做不回曾经的自己,高承钧也证明了人甩不掉过去的自己。

  雪信神思缥缈:“小时候以为只要把自己托付出去,就好换来有力的保护。”

  “是我令你失望了吗?”高承钧轻声问道。

  “只是明白自己曾经被宠坏了。你没有义务照顾我。”雪信摇头。

  高承钧打断雪信的话急促道:“不只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他不能让雪信就此告别。

  “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需要我,你需要我的时候我不需要你。”雪信厌倦了无休无止谁也说服不了谁的讲道理。她抬手遮住高承钧的眼睛。

  雪信退出高承钧的梦境,高承钧睁眼僵立尤其沉在梦中,厚云挡住满月,天地间漆黑一片,他一时摸索不到出去的路。雪信抬手合上他的眼皮。

  亭外香鼎中的香料恰好焚尽,明火蛰伏,只余下灰烬里几星红亮。鼎中香料并没有致幻功用,只是寻常的安神理气。但香烟环伺里,力量此消彼长,雪信能把高承钧困在梦里更久些。

  亭外,玄河早收起了笛子,从药箱里取出另外配置的粉末洒在铁链上,浇上液剂。白雾呲呲冒起,散发出似能烧掉鼻子的酸味。铁链正被酸消蚀,溶去一层再添上一层药剂。

  雪信回头看高承钧眼皮下眼珠快速转动,快要从黑暗梦境里挣脱,她解下高承钧腰间的透山剑,跑出亭子。

  “扯紧了。”她冲玄河喊。

  玄河捧着身前一截链子后退,在他与铁龟之间,铁链绷直。雪信抽剑劈下,金铁相击迸出了火星子,虽没有应手而开,其中一个铁环刻下深壑,洒上药剂几乎立时蚀断。拉动铁链,粗糙冰冷的链身磨破了穿孔处的皮肤,玄河紧咬牙关,闷哼了一声,解脱了桎梏,链子断口的截面和余酸让伤口血肉模糊。他跌坐在地。

  “你自己能走吗?”雪信问道,一面紧张地回顾亭中高承钧的动静。

  “不能。”玄河回答。

  “那我要如何挟持高承钧带着你走出重围?”雪信皱眉,起码她以为计划是如此,“难道我要剑横颈项,以死相逼?”又无能又绝望,还不肯放弃,于是只有撒泼了,就如以前的自己,她讨厌极了。

  “谁说我们要出去了?”玄河把一条胳膊搁在雪信肩膀上,“在你家躲一躲。”

  雪信扶玄河站起,玄河半边体重就压到了她肩膀上,回头再看一眼亭子,红绡被一只手扯了下来。不及犹豫,雪信提着剑,扛着玄河转到树丛屏障后。

  整个公主府静得只有朔风鼓荡那些枝头彩绸的声音。两人以如此别扭的姿态逃亡,必然不及高承钧一人拔足追赶。刚跑出后园到了霓羽楼,雪信扛不动了。

  “我没有钥匙。门上钥匙我放在妆匣里,不知还在不在。”雪信跺脚,把玄河换了一边肩膀预备接茬跑。

  玄河拔下她顶上别冠的金簪,细细簪尾放在牙间随意咬出几道槽痕,然后捅进门上锁眼。

  “他要追上来了。”雪信几乎要拔剑去削那锁。她按住心口,强令自己镇定。她听见门锁里有个小小机括跳动了下,门无声地开了条缝。

  玄河尚有余暇从雪信金冠花瓣缝隙里摘下一根长发,手指灵活地挽了个活套送进锁孔。两人钻进门缝,雪信当即滚倒在地大口喘着,玄河用背撞上门,轻轻扯断门缝间的头发,倚着门滑坐到地上。

  楼中重幕低垂,也并非暗无天日。每一层楼按方位架设八面铜镜,镜子大可鉴人全身,镜周围缀七只青鸟衔着七颗龙眼明珠,光华虽不耀目,但足可供试衣取亮,又免去灯火倾覆、火星蔓延之虞。

  隔着门板他们清清楚楚地听见高承钧来了,脚步声越来越响,敲在碎卵石路上,踏上霓羽楼前的台阶,硬底革靴如同恫吓,最后停留在门外。他们屏息静气,丝毫不敢动作,而后听见脚步远去,又听见骨笛吹动,尖锐高亢。

  雪信心知危机未过,抓住玄河肩膀拖向木楼梯。伤口被触动,玄河倒吸冷气,提醒说:“上不上楼是一样的。”

  霓羽楼的门只能从外头锁,若高承钧见门上锁具完好,先向别处搜查,他们坐在最底下也安全。若高承钧搜到楼里来,那么他们藏到高处也免不了被掏出来。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等着被瓮中捉鳖?”雪信发现事情的矛盾之处。像顽皮到无可救药的孩子,打算躲进大瓮里吓人,脑袋进去了,身体进不去,拔脑袋时卡住了,除了大声叫唤大人来帮忙,别无他法。他们盼着不被高承钧找到,但没人找到他们,无水无食岂非要把自己困死?

  玄河嘶嘶连声抽冷气:“先过来帮我。”他褪下一边袍袖,撕开袍襟夹层,取出两颗药丸,吞了一颗,另一颗捏碎洒在伤口上。

  雪信过去看他,玄河面无人色,已自顾自痛昏过去了。

  “可我们怎么出去?”雪信恨不得把玄河摇醒,让他回答了至关重要的问题再昏。看玄河也是虚脱透支的模样,不知是不是方才在外头倒下会比眼前光景强。

  雪信就近打开一个白檀木衣柜,从架子上抽了条披帛。回到玄河身旁比比划划,他受伤的位置太刁钻,披帛从肩膀上走是勒脖子,从胳膊底下卷是裹胸口,都恰好绕过了创口,得从一边胳膊下穿过,绕过另一边肩膀。她裹了十几层,也搬动玄河肩膀十次回,汗出涔涔。

  才打完结,把玄河的袖子套回去,楼外喧腾复来。

  砸在地面的声音足可赶出整座公主府角落缝隙里的老鼠。又有犬声加入进来,不是那种气汹汹的吼声漫天,却是兴奋地奔跑嗅闻,在霓羽楼外徘徊。

  楼中排列的衣柜俱是白檀木打造,柜中放置香囊,一部分衣饰她曾穿戴过,或许能扰乱狗的嗅觉。雪信抬起玄河肩背,拖向取披帛的衣柜,将他推进柜底,掩在宽大裙摆后。正当她打算阖上柜门,换个柜子藏身时,裙幅后的玄河伸手牵住了她裙腰上的穗子,轻轻一带,雪信栽了进去,罗裙上钉缀的珍珠打到脸上。

  玄河扶住她:“关好柜门。”

  被他一打岔,再去别的柜子已来不及,雪信回身探手捡起躺在柜前的透山剑,阖上柜门,口里抱怨:“聚在一处,气味更不好藏了。”原本间不容发里,她还想到若实在藏不住,也只需豁出她去。

  玄河却猜得出她的心思,说了句:“捉住了你,怎么跑得了我?你我谁都不能独生。”

  楼门锁动,是被钥匙打开的。嗅犬急促的哼唧声骤然一响。

  只听见高承钧斩钉截铁地命令:“楼外戒备。”显然他念及楼中残留着雪信往昔的气息,舍不得它被混淆冲散,只身入内来搜,连嗅犬也被约束在楼外。

  雪信在柜门与裙子之间的空隙里缩成一团,透山剑斜靠在怀中。方才是起舞施术、负重疾走,心弦紧绷,重汗湿透单衣,这会儿才觉出冷。明明狭小密闭之境不见风,她依然叩齿冷战。

  隔着那袭珍珠裙,玄河环抱住她,在她耳边道:“柜中并不能拔剑。”

  “我知道。”雪信微不可闻地回答。

  “你好似喜欢这柄剑,甚于在意它的主人。”

  沉睡在沉香山子中时,雪信亦是紧紧搂着透山剑。

  “浇灌我血以淬寒芒,你说它的主人到底是淬血之人,还是铸剑之人?”雪信偏头问道。

  “自是归赢的人。”玄河扶着雪信的肩膀,如念咒般口授出了一段新术法。

  一个人影半隐在楼梯后,梯板缝隙间显露出衣裙的颜色。高承钧转到近前才瞧清楚了那只是套在木架子上的一套衣服。

  楼中格局一目了然,不了然的是衣柜和衣柜中的成套衣饰。每开一个柜子,第一眼都是一个女子站在柜中。如那日深入沉香山腹中所见,仿佛是一个蝉蜕,外表犹在,内里脱壳而去。一百个柜子里,有一百个被抛弃的分身。

  开了几个柜子,就乍喜乍惊了几回。

  高承钧听见下一个柜子里传出了叩击声。他走过去,竟不忙着打开,而是先回应了两声叩击,问道:“你在里面吗?”

  柜子里没有人回话,也再无叩木之声。

  他“哗啦”拽开柜门,一刹那他似乎见到雪信就在他眼前,贴得极近,充斥整个视野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那一恍惚过去,柜子里仍是一套空荡荡的青罗绣珠裙。

  正失望,却感受到一缕香气拂过脸庞,高承钧低头,透山剑不知如何回到了自己手中。楼中无风,柜中香气是被猛然打开的柜门搅动的吗?

  分明是一个人从身边过去了,只是他看不见。

  高承钧四顾,忽见楼梯后的杏裙裙摆飘了飘,追到楼梯后,那身衣裳竟凭空不见了。

  “雪信,你在吗?”他不知该向何处问。听见木梯板若有似无地“嘎吱”了两声,他跟着上了楼。

  在楼梯尽头,杏色裙子拖了一角下来,旋即又被抽离。高承钧几步赶上去,登上二层,却不见走在前面的人。只听见柜门砰砰有声。他追随声音,却见沿途衣柜皆被开了条缝,似有个人一路走一路随手打开衣柜向里张望。

  那声音引着他绕壁行了一圈后,静默了,他失去了线索,只有重新去检查衣柜。此番他却陡然生出了迷惘,闻声见影,为何不得谋其面?是躲在衣柜里吗?各个衣柜都看了,也探手把框板缝边摸了,均无异样。是躲在衣柜里的人看不见触不着吗?那么她不必躲藏,只需要在他面前沉默。可又是什么样的人,才看不见,触不着?

  听见通往三层的木梯被压出了细碎轻声,高承钧冲向楼梯一把按在扶手上,整个身体腾跃而上。正对楼梯口的是一面绢屏,圆金线缂织的山水在明珠青光里粼粼泛波。他终于在屏风上见着了一个影子,叫道:“雪信,不要再走了。”

  影子顿了一下,真的定在屏上了。

  “你也不要再过来了。”那影子回答了,是雪信的声音。

  “好。我不动。”高承钧此刻怕他一逼近,影子离开绢屏,他再度失去那一点点她存在的证据。他抬手,去触摸那影子,仿佛面前是一枚随时会融化的雪花,触到了又失望,那只是影子,与普通的影子一般扁平的、没有温度、不为所动的影子。

  “我到底又见到你了。”他的口气是战败了的,妥协了的。

  影子深深叹了口气:“我父亲还好吗?”

  “我承诺过不为难河东侯。”毕竟河东侯见了高承钧就喊打喊杀的,一个看不住还传信部署暗袭曾经的女婿。高承钧圈着这位昔日的老丈人已是尽了仁孝。

  “我那表弟,心怀纯良赤诚,信得过你。你当在他落座未稳之际替他镇守边关抵御四方滋扰,岂可辜负他的信任?”影子又道。

  “你许久不曾入梦来,世上的事你知之甚少。我的事,你更少知。生离死别后相见,不问有恙无恙,却高谈阔论天下大事。”高承钧竟有怪怨。

  影子呆了一呆,轮廓蓦然大了一圈。高承钧心口骤然狂喜猛跳,影子会变大,是屏风后的人在后退所致。说话的不是影子,屏风后是有个人的。

  “雪信。”他脚底悄悄动作,移近屏风,“我回到龟兹后,为什么你不曾入梦来看我?我到安城后,为什么找了所有地方也找不见你?你是来救玄河的,还是来见我的?没关系,只要把你交出来,放了他也没关系……”

  高承钧猛然扑转到屏风背面,右手向所估量的屏后人站立的位置抓去,分明握住了什么东西,在纠缠挣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正要用左手去探,却听见一记裂帛脆响,与他较劲的力量消失了,他后退两步,那感受仿佛是大鱼脱了钩。

  他紧跑两步转到屏风正面。正面没有人,他手中却攥着半幅杏色衣袖。一阵风卷下楼梯,如同是一个人滚下去的声音。高承钧翻越扶栏从三层跳到了二层,向着坠物声传来的楼梯奔去。

  “不要跑!你不用跑!我看不见你!”高承钧朝那楼梯喊。

  楼梯上默然无声了。

  高承钧问:“摔伤了没有?”

  还是得不到回答。

  他抬起手臂,期待手指尖被什么东西阻挡。他划拉来划拉去,穿过手指缝的始终是冰冷的风。

  对面的人不动了,连呼吸也压抑了。他又失去了她的痕迹。

  “你如今,到底是什么?有影无形?摔下楼梯会受伤吗?”他对着想象里雪信站立的方向低语,仿佛还是不可置信,说出来的话也是安慰他心头焦灼。他如盲人探路,摸索着坐到台阶上,思索着开口,“不管你是什么,你回来了。”

  并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向着虚空里询问:“可以陪我把余下一辈子过完吗?”

  没有声息应他,他想象里的那个人也许已溶解在明珠青光中,但他眼角余光一瞥,却见一面铜镜里映着一个身影,正是背朝镜子面向他而立的。可镜前空荡无人,只有镜面显出背影,相比起屏上的影子,镜中的影子更贴近真实。

  镜花水月,他再也不打算去徒劳扑捉了。

  高承钧仰头望着,眼睛渐渐眯起,眼神渐又凛冽:“是玄河把你锁了进来,在你引着我打转时,玄河已逃出府去了吧?”他以为堪破了对方的计划,见镜中背影震了一下,至少是触到了她的初衷。

  “玄河走了不要紧,你得留下。”高承钧死盯着镜面影像,徐徐站起后退,确认那背影只是跟着他转动,并未移动。他单手一撑扶栏,从二楼跃到底楼,倒退着出了楼。关门落锁的那一刻,他想到小时候,他逮萤虫捕蝴蝶送给她,萤虫在瓶中只能活一夜,蝴蝶在纱笼里只能飞半天。

  底楼的一个柜子开了门,玄河从里头连滚带爬出来,倚着敞开的柜门坐着,深吸了几口楼中陈滞的气息。雪信正从木梯上走下来,立在铜镜前手抚上脸颊,专注地翻来覆去地端详。

  玄河咳嗽了两声,胸腔震颤令他痛苦:“情若比目。离如参商。”他似呓非呓。

  西方白虎七宿里的参星与东方苍龙七宿里的商星,此出彼没,彼出此没,永不相见。玄河把这段他自研自创的术法唤作,参商术。

  参商术源头上归于控魂术,却有其专攻之处,能令施术者在受术者眼中消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所有奔涌一去不回头的,累积成记忆。眼睛看见了那个人,在同一瞬那个人的模样却不再汇入记忆,那个人就此消失了。而屏上影,镜中像,因不展露那人面容的印象得以存留。

  情念越深,越是不见。

  玄河不记得他在那时怀了怎样的无聊心思,才创出参商术这一矛盾的术法来,以为无用,没料想用在此处救了自己一命。

  玄河见雪信还在照镜子:“脸会恢复如初的。我保证。”

  “我信。”雪信半边袖子被扯脱,晾着半条手臂。她从一个衣柜里找了件厚重披风,迟疑了下,还是给玄河盖上了。

  “其实方才顺势现身,诉说别来情由,时机恰好。他不是个见你容貌改了,心意就变了的人。”玄河也不推脱雪信的好意,扯了扯披风,把自己盖好了。

  “且不要说风凉话。”雪信又扯出件披风给自己裹了,“想想太上皇的托付。我救你而不肯见高承钧,也不足为奇。”

  玄河道了声“惭愧”,又说:“你是看我作大夫,才放心露出真容来的?”

  “是看你眼前模样比我狼狈。”雪信的回答不见半分温柔。 听香录(全五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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