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鹿营营一梦惊
第一章
逐鹿营营一梦惊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难的年月,王侯世子府的日子也比寻常人家好过,只是略有些不方便罢了。
婴儿夜啼在空屋旷院里小心试探,寻找回应。围屏床帐之内,曲尘还未就寝,她只是对着烛火独坐着。婢女紫笋抱了那个小娃娃进来,曲尘掀起贴身衣服喂奶。最近安城里请不到乳母了,即便请得到,曲尘也舍不得。她底子单薄,产后奶汁总是不足,小娃娃是一半喝奶水一半喝米油活下来的。
米油是熬米粥时浮在最上面的一层稠液,是整锅粥的精华。这个法子,还是国师府上一个懂点医药的少年僮仆教的。
“小公子也满月了,曲娘子要不要给小公子起个名字?”
“等他的父亲回来起。”曲尘边说边轻轻拍打孩子的背。
“大名自然是世子回来起。小公子的乳名,曲娘子可以先起一个。”
“乳名也等他的父亲回来取吧。”曲尘把襁褓递出来,“抱稳当些。”说她爱这个孩子,她又不愿搂着襁褓入睡,听见孩子哭闹便心烦意乱。说她不喜欢这个孩子,她又愿意滴自己的血喂饱他。
婢女抱着孩子去外间铺上睡了。曲尘盘坐着,丝绵被子披裹在身上,在錾花铜鎏金的小怀炉上焐热了双手,转头见床桌上的红蜡烛火跃得太高了,取了小剪子铰短了烛芯。帐子里暗了下来,但如此烛火大概能烧彻夜了。
曲尘凑近烛火低头纳鞋底,手边的暗影里,已有了一对婴孩小鞋的鞋面,红绸底子刺金线。金线只是稍有不平整,光泽却是不减,几乎看不出是从她的旧衣服上拆的。她的儿子是未来的小世子,再难的日子她也要给他穿得体体面面。
近来她常在长夜里清醒地坐着,一来是孩子要喝夜奶,二来是有一件事,她忍不住反反复复地思忖。她告诉自己,是因为高承钧打过来时,她即将临盆,苍朝雨才不带她走的。她还告诉自己,是因为自己料着有几分少年情分作保,高承钧不会为难她,她才主动留下来的。她整晚想着自己留在安城的原因,又用做针线打发想心事时手里的空余,直到天亮才会安心睡着。
“曲娘子,曲娘子,世子从营中派了人来接曲娘子。”紫笋跑进寝房,眉飞色舞。
摇篮里的孩子刚睡着,被闹醒了哇哇哭。画了一半的花样子被掀帘灌进来的风卷走,墨笔滚在地上干了毫尖。曲尘睁开眼,从镜台上支起身,就着昏黄的铜镜面掠平了鬓边发丝。
一醒来就听见了她期待多时的一句话,她对镜中人笑了笑。镜中人也对她笑了笑,只是眼圈子发青,口唇苍白,起了皮。她急抿湿了唇,小指在胭脂缸里蘸了蘸,为唇匀了红润。走出两步又坐回去,捡起丝帕擦去了唇脂。还是憔悴可怜一些得好。
“小公子还哭着呢。”紫笋说。
“让他哭一会儿吧。等他明白哭不会把哄他的人带来,他就不会哭得那么烦人了。”曲尘冷冷道。
“可小公子还不到懂道理的年纪。”
“这不是道理,这是规则。”曲尘催促紫笋跟上。
一个月前,高家军推进到了安城近郊,秦王世子苍朝雨把府库中的资财转移完了,家中仆婢也遣散十之七八。还有两三成的人誓要追随世子鞍前马后、赴汤蹈火。苍朝雨答应带他们走。
最后轮到折竹院的曲尘了,苍朝雨来看她,把耳朵伏在她高高隆起的肚子上,说:“我听见了,小家伙胎心跳得很稳。”这句话中透露着两层喜悦,曲尘跟着微笑颔首。
“小家伙要来这世上,就在这几天了。我不能冒险送你离开安城。”苍朝雨抚摸着那肚皮,惋惜地说,“我受太上皇所托,要护着我那皇帝堂弟,刚领了北衙禁军都统领一职,我是要与安城共存亡的。”
后来知道,在她痛得昏天黑地生孩子的那一天,苍朝雨也在生死交关。十七岁的皇上下令放高承钧入城。苍朝雨领命撤开禁军防御,却单人仗剑立在敞开的城门前,面对高承钧杀气腾腾的人马。苍朝雨要高承钧做出保证,绝不骚扰安城百姓,否则他会立在原地不让寸毫。
“若不肯放弃杀掠,请自朝雨始!”他发出骇人的邀请。
高承钧漫不经心地答应,他手下的人把苍朝雨拉到一旁,大军入城。而后,苍朝雨宿在禁军营中,日夜整肃人马,防备高承钧。
今日之前,没有派人来看过一眼。也许是把她丢下不管,才好保障她母子安全吧?频频派人来探视,反而让高承钧察觉他的弱点。曲尘总能替苍朝雨解释的。
正堂上盘腿坐着个不起眼的小个子,双手捧着紫笋烙的麦饼,吃得唇上两撇贴上去的小胡子摇摇欲坠。
“曲娘子。”小个子舍不得放下食物,对曲尘含含糊糊地点头,是个女子声音。
曲尘对来人也没有几分耐性:“既是世子遣来,可有信物?”
“城门设关布卡,应付盘查,有信物也带不得来嘞。”那乔装的女子回答。
“可有手书?”曲尘又问。
“手书与信物不一样?带不得信物,自然也带不得手书。”
“你叫什么名字?”曲尘看来人面生,从未在家中见过,却似乎不是完全不认识,“你把胡子取下来我瞧瞧仔细。”
“贱名不足道。”女子可算是吃完麦饼了,十足故意地把胡子按按牢靠。
“无凭无证,如何要我跟你去?”
“曲娘子如此多疑。难道除了世子,如今世上还有人乐意来接曲娘子?”
自然,除了苍朝雨,在曲尘心底还时刻存着一个可怕的名字。她回身向寝房狂奔。待她闯进房内,摇篮已是空的了。她奔回厅堂之上,那来接她的女子还在。
“你们把我的孩儿弄去了哪里?”曲尘厉声质问。
“我们自然是来接曲娘子。曲娘子不必惊慌,来接你的不是你心里害怕的那一方。”女子笑道,“就不能往好处想?想想你还有什么亲人近友?”
一年中,雪信觉得安城冬季最好。雪落下来盖住了平日里剑拔弩张的狰狞嘴脸,人心与人心隔了道纯净的藩篱,分外宁静。
安城郊外,秋季也是好的,远山薄黛,层林尽染。人走在林子里,脚下软毡般的落叶给踩得簌簌响。秋来风向转了西,兑方来的风隐含肃杀金气,催落树叶。但落叶的金色,比黄袍上的金色多了许多暖意。
这个季节适合杀戮,在这个季节杀戮,对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体贴。
一只小松鼠在树杈上剥着松塔。一支箭飞来贯穿了它,把它钉在树干上。雪信走到树下,捡起松果,扔进背囊。松鼠还望着她,眼睛转动两下。
雪信对自己说:“不疼的。这是在梦里。”在梦里,因而她的肌肤雪白耀眼,她的箭术也百步穿杨。在梦外头,她还没征服那张弓,拉不开它。
她走开去,松鼠在树干上手舞足蹈地叫,她没办法,转回头,挥挥手,箭簇落到地上,松鼠肚子上的洞生长愈合。但那小东西还不走,气鼓鼓地吱吱乱叫,雪信从背囊里掏出松塔扔还给它。松鼠这才消停了,立在枝头剥着松塔,偷眼看树下的女子。
“心太软可不好,什么都做不成。”雪信生自己的气,自言自语,又摇头,“不是心软,是打松鼠没意思。得打个像样的猎物。”她捡起那支箭,踏着枯叶漫无目的地走着。在她的梦里,应该由她决定下一个出现的猎物。松鼠丢了松塔,在一道又一道枝杈上跳跃,好奇地跟随着她,这似乎又是她不曾设计的事情。
一头梅花鹿走进她的视野。与她想的有些差别,这是头成年公鹿,五杈的骨角前端削尖成矛,血淋淋的。她想起来了,谁说过的,鹿群会在春秋两季完成繁衍的大事,公鹿会在树干上打磨鹿角成锐器。公鹿之间的争偶之战从来是不见输赢不罢休,一方不把另一方戳得瓢开浆流不算快意。
“现在转头走太没志气。可一下射不死它,就跑不掉了。”雪信迟疑思忖,她挥了挥手,公鹿没有转身跑开,她朝手掌看了看,又使劲挥了挥。公鹿把正脸对准了她,垂下了头,凌厉的双角指着她直冲了过来。
雪信转身撒腿就跑,可她哪有鹿轻捷腾跃的身姿,没跑出十步,听草叶被踏翻的势头鹿已贴到了她身后。得往矮密丛林中跑,让鹿角被树枝挂住,她想着,可前方却是越跑越开阔。
交配季节的公鹿性情残暴,去长生苑看守猎场的杂役每年都有被鹿角抵死的。
“为什么在我自己的梦里,要被鹿追得满山跑?! ”雪信气急败坏地叫喊。鹿角尖端似乎挑上了背篓。
“是做梦,就不会疼!”
反正也不会有人看见,她便是被抵穿了肚子,撞下山崖,也不会死啊。大不了挨这一下醒过来,结束这狼狈的梦吧。
雪信骤然停下,恰在同时,一支箭从她胳膊底下穿过。狂奔中的公鹿立时倾翻,扬起半天高的落叶。
雪信定神回身看时,公鹿已经死透了,那支箭击穿了坚固的天灵盖,整个箭簇钻入它脑颅中。她迎向那支箭射来的方向,辨不清东南西北,是山阴还是山阳,清晨或黄昏。淡淡的日轮被纵横的树梢割碎,有一个人挎着弓向她跑来,身影逆光耀目。跑到近前来,才看清了面目,是苍海心。
苍海心一把怀抱住她,举小孩似的举了起来,又放到地上,就是不撒手。他语无伦次:“我终于找到你了。你还在等我吗?你生我气了吗?”
雪信的眼神掠过他肩膀上方,凝望着那只也正看着她的小松鼠,等着苍海心的狂乱平息下来,才掰开他的胳膊,把自己解脱出来。
她徒劳地挥挥手,苍海心没有走开也没有消失。
她背对他走开去,口中说:“他怎么会在我的梦里?难道是我安排了失控的公鹿,又安排他来救我?难不成我还期待着他?”
雪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说:“向来是顺顺心心的,这种指挥不动的梦,很久没有了。”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惯于在梦中与自己商量,而梦中其他一切都该是她心意的一部分,受她支配。
“这不是你的梦。”苍海心急着纠正,“不,这是你的梦,也是我的梦,是我梦见自己进了你的梦里。”
“我不信他做得到。难道是他死在半路了?”雪信转头打量着苍海心,她依旧把话说给自己听。
“要不是玄河重伤了南诏大祭司,我能早点找到你的。”苍海心急急道,“南诏的事我会告诉你,我先要说的是,我想你,我太想你了……”他的臂膀又环上来。
雪信抬起手中的弓架开他,苍海心轻轻一拨,弓断成两截,手指还未触到,她衣带上的结自己散开了。
“我在梦外,不是你看到的样子。”雪信按住那蛇一样扭动的衣带,后退着。
“我看到的你,就只是这个样子。”苍海心说,他只是把手贴近,她的发绳自解,发丝披垂。
“我梦里进来什么东西了?他怎么能又怎么敢?”雪信瞪着对面的人问自己。
衣襟挣脱了衣带的牵绊从她肩头滑落,苍海心在她眼中扭曲了模样。他四肢触地,头上生出了五杈对角,双角最前端尖似枪矛,挂着血肉。
雪信回身就跑。
跑着跑着,她似乎脱离了梦中的身体,在半空中旁观这场追逐。
一头公鹿怀着发狂的相思追逐着一头母鹿。母鹿身形纤巧,奔跑蹦跳。前方无路,母鹿四蹄收不住,一头撞在山崖断壁上。
从震荡跌进黑暗,又从黑暗浮上来,仅用了一瞬。眼皮上有了跳动的火光。雪信睁开眼,从火塘上方食物飘来的香气估摸出时辰。她在垫足干草的铺位上呆坐片刻,心口狂跳。
周遭悉悉索索,陆续有人翻身起来,人与人说话压低了声,不忍破坏天将亮未亮时的迷蒙。似乎是身体迫不得已醒过来了,心还能在梦里逗留片刻。雪信先探手摸向铺旁倚着的那张捡来的弓,弓好好的没断,又解开隔夜的裹面布巾,从身后毡围上抽下一条新洗净烤干的麻片。
她看了一眼对面,曲尘裹着那件淡红毛氅在给怀中的孩子喂奶,低垂的眼睛偷偷瞟向她,眼神撞上,又缩回去。雪信不急着把她的脸包起来了,她走到曲尘跟前,故意俯身去看那孩子。
曲尘身子向后一缩,手中也是扯了毛氅襟边,似是要把孩子完全掩起来。孩子被她剧烈的动作颠得哼哼唧唧起来,她口中说着:“你别吓到我的孩子。”
“被吓到的是你吧?生下来没多少日子的小孩,还不懂善恶,也不分美丑。”雪信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在提示曲尘记住她的脸有多可怕,“比起上一回见面,这回不是好多了吗?”
上一回是雪信从木匣里睁开眼,脸上黑斑接连成片,每一片黑斑的中心,毒液在皮肤底下汇聚成一个个豆粒大的鼓包,像什么虫子在树身上产的卵,望之使人不寒而栗。至少如今的脸,肌肤是平整的,就是像画梅花的调色碟,红一块,黑一块,白一块,杂糅着。
没有勇气看那张脸,曲尘别开了眼睛:“恐吓我,你又能得什么便宜?世子终归会来接我和他的儿子的。”
前一日,雪信与猴子一暗一明地把曲尘母子诓回来后,曲尘便是如此态度,不敢过分激怒雪信,却又比往昔增了五分底气。她怀里抱着的是秦王世子的长子,她今后的大半生已有了最低保障,甚至还有了加入弈局的资格。
反观雪信,过去宠溺她的长辈或兵败被软禁,或让位下台,还有什么男人忍受得了她那张脸,再惯着她?
如今雪信把曲尘抓在手里,恐怕是对秦王世子的北衙禁军打上主意了。曲尘在被送出城的马车上顿悟,她再也不必对雪信低眉顺眼,她只是单纯地畏怖雪信。一个坏了容颜的女人,不知能做出什么样残忍可怕的事。
孩子在怀里被曲尘的惊恐感染,不但停止进食,嘬下去的奶反涌,混着泡沫从下巴挂下来。
曲尘“啊”了一声,双手抄在孩子肋下,平举着手臂让孩子离自己远些。那长长的奶线落了地,孩子打着嗝,似还没吐痛快,像个小小的醉鬼。曲尘小心着自己体面的衣服,孩子在手中扔下也不是,抱回怀中也不是。
边上有女人看不过眼,过来帮把手,曲尘又不放心给,只能咬咬牙,接了块布巾给孩子擦了嘴,把孩子脑袋支在自己肩头给他轻轻拍背,帮他把肚子里的气嗝出来。吐完奶,孩子又哭上了,还要吃,曲尘忙把他捂回自己胸脯。可惜这一顿的粮已耗完,孩子嘬不出奶来,哭得更凶。
四下里,忽然除了孩子的哭声再没有别人的说话声了。曲尘等不来身边的援助,抬头看时,已经有女人端了碗粥汤却站在那里没过来,顺着女人的眼光,曲尘看见猴子走进毡围来了。猴子笑眯眯的,又在与雪信打着什么眼色。
“我的孩子,得喝米汤。”曲尘对雪信说。
而雪信收回眼光来望着那孩子哭,仿佛那哭声没吵着她,不会令她烦,却也没令她心疼。她只是不为所动,也想看看若不为所动,曲尘和这孩子哪一个会坚持得久一些。
“这是世子的孩子!”曲尘对雪信加重了语气,“你们可以万般欺负我,但你们不能怠慢了这个孩子!”
“曲尘,一个庶长子,成不了你的护身符的。”雪信在孩子的哭声里慢悠悠地说,“这孩子要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你若是死了,也会有人取代你。”
“若你真那么想,就不会把我和孩子弄来。”曲尘抬起下巴,“我的孩子要吃喝!”她在争执中,反而坚定了自己的认知,“让这个孩子成为嫡长子,是你承诺我的。”
之前的承诺不是“河东侯认曲尘为义女”吗?什么时候封郡主、立正室、立嫡子那后面一串的事,都要雪信承担负责了?或者是曲尘自顾自地对承诺期待了太多,解读了太多。
雪信颤动肩膀笑了笑,对猴子偏了偏头,猴子又对端碗的女人做了手势。米汤送到了曲尘面前。雪信的妥协,仿佛也证实了曲尘的推测。雪信不敢让曲尘母子过得不好。
喂饱了孩子,曲尘又给他拍抚了会儿背,一边臂膀麻了换另一边。她摸索着裙腰,从罩裙和衬裙之间拽出一个挂串。那挂串藏在两层宽大的裙料之间,平日里显露不出,也无声无息,一拽出来却叮当乱响。
是件精致的哄孩子的玩意儿,一个绦结下用丝线拴了五个薄瓷片,还配了个小木槌,能用它敲出五律。丝绦丝线是新的,瓷片和木槌却是旧的,包了层朦胧温润的光。曲尘用它代替拨浪鼓,在孩子耳边悠悠地晃。
“小时候,你喜欢把它挂在罩裙外,走路总是叮叮当当的。如今听不见声了,我还以为你把它扔了呢。”雪信一伸手,取过了瓷片串卷了卷,掖进自己怀里。
她不管曲尘如何瞪眼,缠好了脸面,背上弓,走出山庙。她不用学猴子吹哨,狗群就从庙外的雪林中钻出来,欢快地围着她跑前跑后。浣女们在她前方是远远的一群背影,她并不想赶上她们,也不愿走在她们后头,在分叉路口换了条路走。
从怀中摸出个砸瘪坑的锡壶,是从高家军大营门前捡来的酒壶,雪信把挖来的菖蒲根和香茅根撕碎扔在壶里,舀了滚热的粥汤灌下去,焖上会儿,出门上路正好能喝。
距离那个躺在木匣里睁眼望见冰冷月亮的寒夜,才不过半个月。两次见曲尘,两次加起来总共说了不上十句话。两人是相互了解的,也深刻明白她们不是一路人,所求已南辕北辙。儿时也没说过掏心窝子的话,如今的交流也只好凭意会了。宁可会错意也不愿说透。
雪信是想问问,拿买救命口粮的金钗换消息时,曲尘是否还期待着找到她,兑现承诺?又在那一夜见了她刚苏醒的狰狞模样后,曲尘为何能什么也不做,心安理得地回到世子府中,不惊动任何人?
也许是在安城乱局中,曲尘本来就是孤单的,无处诉说。也许是确认雪信不死也成废人后,曲尘放弃了这条门路吧。被人放弃的滋味的确不好,但也多谢曲尘的缄默,她可以无声无息地“死去”。
每一天会被踏上几遍的雪路,每一天都被新雪覆盖。
另一条山路上,一小队军人与浣女的队伍交错而过。马蹄与车轮搅乱了浣女们来时的脚印,而浣女们则踏着车辙和马蹄印往前去。
这支辎重队伍日日往来于高家军城郊大营与安城之间,从城中搬运粮食补给。猴子曾把换粮食的主意打到他们身上去,但他们的脸比大营里的军官们还冷。他们的头领是个清秀平和的年轻人,身形高挑,少了结实的肌肉支撑起盔甲,相比身旁的兵卒们,他更像个清瘦文士。但粮道是军队的命脉,承担这一职责的是主帅最训练有素的兵士交给最信得过的人,自然是不好相与。
猴子试了几次,叠用美人计苦肉计,让姿容妍丽的舞姬穿上山民衣服,坐在路中央假装崴了脚,只为让队伍停下来,有个谈判的契口,而那支队伍只是出来两个人把舞姬搬到路旁。或是又新烤了吱吱冒油的肥兔腿,等在路旁假装劳军,那支队伍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了。他们仿佛是没有私弊可钻,别说私相授受了,连话也说不上。
却在这一天,与浣女们交错后不久,押送粮食的小队头领回了一下头,而后喝令全队停止行进。
“我去一下,你们原地警戒。”他对部下说。
手下军士看了眼前方,回道:“沈校尉,离大营不到二里地了。”
“要紧事。”
“沈校尉,军法。”那军士不太会说话,只说要点。
荒山野岭,大雪覆盖,只有那一队抱着衣被的女子走过去,她们似乎是纯白山野间唯一引得起军士们注意的存在。他们以为沈校尉终于忍不住原形毕露了。
“原地警戒,这是军令。”沈越青不再多说,他跳下马,掉头去追消失了的浣女。
他去的方向没有路,一片洁白,他如野山羊在绝壁上攀援,那是一条危险的捷径。
翻过那一片绝壁,风中瓷磬相击声越来越近。沈越青抬头已望见低枝上挂的一串丝绦,丝线系着五个薄瓷片。树下有个人全身包裹严实,正笨拙地摆弄一张长弓,左拉一下,右拉一下,每下均不至半满。
“曲娘子?”沈越青叫了声,站在原地观察对方的身姿举动。
那人闻声回头:“越青师兄也会认错曲娘子?不借曲娘子的瓷磬挂铃,也请不来越青师兄一见。”她没有掀开裹面巾的意思。
“雪信!”沈越青的反应却是比确认了对方是曲尘更惊讶,“你果然没有死。你当然不会轻易就死了。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不找高承钧?”
雪信平举起弓,那手势是阻止沈越青走近。
沈越青停下脚步,想起另一件事:“曲娘子的瓷磬挂铃在你手里,那曲娘子在哪里?”
在华城沈先生门下待过的人,是被做过手脚的。心志比常人坚定,心思也比寻常人遮蔽。雪信能随便找个高家军军卒一眼望见沈越青的消息,却再无法从沈越青的眼睛里望见高承钧的消息,可不能一瞬间就令沈越青明白她的处境。他们只能一点点交换消息。
若为野心考虑,高承钧实在应该在回到龟兹大营后固守安西四镇的。其实朝廷也没有决心在新君即位政权维稳之际来与高承钧清算,高承钧写封口气顺服的表章,定能换来喘息时机,对内做一番整顿肃清,对外休养守备。但孤身回到龟兹大营外的高承钧,是从炽火炼狱里回到人间的魔鬼。
陈判官出营来接时,高承钧未开口手中的剑已先出鞘,他提着陈判官的人头,宣布其叛军之罪。而后率人入龟兹城斩杀了寄娘,拿住了桑晴晴。
在抵达龟兹前,高承钧曾令秀奴持他的手书阻止巴图进兵,但在走出八百里瀚海后,他改主意了。由桑晴晴的丈夫古力佩罗率领的北路军和桑晴晴的儿子巴图率领的南路军同时收到高承钧遣人送去的信物——桑晴晴的一缕头发,命令他们,继续推进。原本藏在后面绞杀高承钧的人,硬着头皮成了为他打前站的队伍。他们本就已在半途,那也是高承钧回来得如此之快的缘故。
河东侯之败并不出人意料。因为抢女婿结了新仇的崔尚书,恰好在那时刻头疼脑热告了假,紧急军务到了他那边立时舒缓下来,压着调粮的手续在家里养病。河东侯那边粮绝兵败,没好意思自杀,被自己的女婿装进囚车送回安城软禁在侯府。
高承钧入安城后并不在意永安宫,也不在意新君对他的欢迎是否表里如一。他围住了公主府,寻不见新乐公主,把府中所有人等召来一一问话。许是在询问里得到了蛛丝马迹,抑或是他自己的灵犀闪现,他在药园中挖掘,发现了埋藏地下的沉香山子。
在沉香山腹洞室中安放着铁床,铁床上平平展展铺放着青玉虫簪、集翠裙、透山剑。仿佛是她怀抱透山剑安详地躺着,只是衣饰底下没有躯体。高承钧不死心,但凡沾染过她气息的地方,河东侯府、长南观、左右教坊、苍海心府宅,圈起来一遍遍地寻找。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着雪信。
朝中那些不开眼的试图劝说他为新乐公主立个衣冠冢,或是提醒他既已写下和离书,新乐公主与他再无干系,不该为寻人搅扰安城安宁的诤臣们,被他当庭杀了。他们说的可能的真相正是他所怕的,非亲手斩杀不能平息他的畏惧。
药园是发现新乐公主最后衣冠的地方。可恨的是园中药僮,一定是知道什么,却不能说、不会写,只能对问话做出点头摇头的反应。高承钧将他们作为药园的一部分封存了。
近来园中被翻拆得不成样子。落雪盖住新翻上来的细土,珍贵草药的根系冻死在冰渣里,没有活可做了,每日一顿稀汤喝不饱也饿不死。屋里没有炭火,窗户破了没有新纸补,药僮们一个挨一个倚墙坐着,像被人忘了收到箱子里去的傀儡木偶,动也不动。他们明知僵坐着冷,又吝惜起来动一动的力气。有人听见动静,才转动脖子看向碎纸飘飞的窗格子,只看见一片灰白天空,外头的说话声陆陆续续传进来。
看守说:“沈校尉,又来取药啊?”
沈校尉“唔”了声算作回答。
看守又说:“这是谁?”
“城里药铺找来的学徒,帮我核对药单。药园里的人怕不牢靠。”
“他这脸?”
“以前煎药时打翻了炉子,被炭火灼伤的。”
门上传来一阵锁头与铁链的搅动声,接着是更凛冽的寒风灌进门来。看守用短剑鞘敲打门框喊:“出来两个。”
屋中人不由自主地向屋子深处挤了挤。坐在屋中挨饿受冻还能活着,出去的人却是没有再回来的,他们觉得沈校尉带他们去的一定不是个好去处。看守例行喊过,见没有自愿出来的,进去拎出了两个跑得慢的。
相比起药僮们的宿舍,另一院中的库房完好得多,在前一阵的变乱里受的损伤也修补上了。沈越青把两个药僮带到库房前,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细致工整的笺纸。
药僮们不认字,但整理药材需要他们记住所有药名的字体结构,故而能看懂药单。递过来的笺纸上的字体是熟悉的,舒展从容,笔画转折间没有迟疑停顿。药僮们领了单子去了,好半天,抬了个木箱出来。
沈越青身边的药铺学徒打开箱子,每个袋子打开检查核对过,对沈越青点了点头。院门外沈越青带来的兵士鱼贯而入,抬走箱子,带走了两个药僮。其中一个药僮始终看那药铺学徒的身形熟悉,觉得那遮面巾后的一双眼睛神采非常,回头才看一眼即被推搡走了。失去声音后他骤然敏锐的耳力捕捉到一个低柔冷然的女子声音在说着什么。
“沈校尉,不是说配药吗?带走药僮做什么?”
御史台古来又被称作乌台,本是台中多柏树,引乌鸦结群栖息的缘故。乌鸦对灾祸的预感如此灵敏,逐血而至,人们见乌鸦而想到御史台的御史们,后又将这群专能使人家破人亡的御史称作“乌鸦”。
安城西墙南门之内,二十多年前曾设一座牢狱,被称为“西狱”,专收押御史台审讯的人犯。前一朝君王时废弃,此一朝新主上位后又恢复。除了乌鸦,大概谁也不会想到其中关押的要犯,亦是提出恢复旧狱的人,在一个月前,他还管理着这座牢狱。
门前狱卒拦下沈越青,盘查他身旁形迹可疑的学徒。
“静西侯命我等找人手帮里头的犯人捣药合药。”沈越青语调平稳,“安城里十家药铺九家关张,找个学徒不易。侯爷正等得不耐烦,莫要迟延。”
在他身旁的雪信扯下了布巾,把焦红新白交错的脸亮出来,眼珠定定地望着狱卒。狱卒皱了下眉,挥手放过。只要见过她的脸,便全认可了她遮面的理由。雪信轻哼低笑。过去她轻纱半掩,美貌奇货可居。今日从旁人的神情来看,她的脸确然见不得人,藏好别露出来吓人才是慈善。
墙角是连片的青苔,脚下一条窄窄通路被踩得滑腻腻。霉腐潮气挟着古怪的臭味蹿到脸上,像柜子里的死老鼠味。壁上的灯火烤不干石砖上的细水珠。这是在往地下走,却与走入沉香山子的感受绝然不同,仿佛青苔要长到人身上,人会腐烂成青苔。狱卒举着火把在前方带路,甬道两旁的石牢黑暗无声,没有歇斯底里的犯人扑到门上,估计大多是空置。
在接近甬道尽头的一间囚室,沈越青停下来,令狱卒打开牢门,他亲手执火把进去察看,两个穿药园杂役服饰的少年人一个趴着,一个缩着,笑容诡异,嘴角如螃蟹吐出白沫。他走进下一间囚室,里头两个药僮仰面躺着,脸皮青白,眼瞳已经散开,没了呼吸。
随行兵士把两具尸体拖出来,把新来的药僮推进去。两人万般不情愿,却也喊不出来,没有挣扎的气力。
甬道尽头是一堵铁包墙,狱卒从串钥匙的绳环上找出一枚钥匙,沈越青从腰间摘下一枚钥匙,两把钥匙一同转动壁上两个锁孔,又摇动绞盘,将墙向里放倒。如此设计的牢笼,里头便是用冲城木撞也难以毁坏。
墙壁上方的缝隙漏出几丝火光,缝隙开大,火光越明,热气蒸腾,药香滚动,最后敞开在来人面前。三面墙壁上接地连天凿了无数个小龛,放了无数盏油灯,排满了三面墙壁。不是庄严佛窟,却也是个通明彻亮的洞天。
有人背向开启的铁墙端坐桌前凝思,一管笔执在手中。桌面高高低低摆了铜碗瓷碟,盛放各色药材。
兵士将药箱抬进牢笼。
沈越青对牢中人说:“静西侯没有耐性了,我找了个人帮你。再不成,试药的就是你自己了。”
牢中人轻声讽笑,一笑身上的锁链颤响,但他没有回身,只是说了句:“告诉静西侯,非我不愿,实不能也。”
在这一句话中雪信终于找到老熟人的声音。她绕过铁桌见到了牢中人的正面。
正是多月不见的玄河,他的模样还好,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皮肤白了一些,不过吃得不好,身形消瘦,手和脸却浮肿。他右手握着笔,左手挽着条儿臂粗的铁链不让它发出细碎声响。铁链一头固定在地上一只铁龟背上,另一头爬延而上锁了他的琵琶骨。除此之外,他没什么不好,束发整齐,衣袍干净,不见血点子。可穿了琵琶骨,他的本事再也使不出一成了。
隔着面巾,雪信按住口低呼一声。这一声也让玄河抬起头来看她。 听香录(全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