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大浪淘沙

打死国丈怎么得了

大浪淘沙 李国文 7125 2021-04-27 11:47

  用石锁打死国丈,惹下杀身之祸,京剧的老戏迷都知道,这是裘派的拿手好戏《铫期》。国丈者何?皇帝刘秀的泰山大人也,将他砸死,那还了得?铫期是开国元勋,必然是高干;国丈,也许原来是个小角色,可是他的女儿是皇帝的老婆,顺理成章也享受高干待遇,矛盾一下子激化到这种极至境地,这出戏能不好看吗?

  早年,我曾经在前门外一个叫做广和楼的戏院,欣赏过裘盛戎先生演的这出精彩的戏。一是感到真棒,二是实在佩服这位艺术大师,三是看过以后再也没机会重睹他在舞台上的英容,因我当了右派,远走他乡,遂成绝响。

  那是50年代初,裘盛戎四十多岁,是一个京剧演员在其氍毹生涯中的最佳年华。那时,京剧不吃香,倘不使出浑身解数,看客就更不多了。所以,他是很卖力气地演出了他的看家戏。

  我到北京是一九四九年的秋天。那时,满城一派革命气象。小知识分子,一旦革命,那种急于扬弃过去、急于粪土一切、急于激昂慷慨、急于表示与昨天的决绝,一个比一个赛着革命,也是可以理解的幼稚。京剧虽不在摧枯拉朽、荡垢涤污之列,但古老的国粹,难免有不合时宜的一面。投奔革命而来的我们这些小拨拉子,以“左”为荣,认为只有摇头晃脑的老朽,才有闲情逸致坐在戏楼里,西皮流水,一板三眼,嗑着瓜子听京剧。所以,对离革命太远的古老艺术,我们这些刚投身革命者,避之惟恐不及,也算是洁身自好的一种行为。

  现在,时常听到京剧观众断档这一说,要说断,应该是从那时就开始了。

  一时风气所致,无论怎样响当当的名角,票房都不甚看好,能卖出五成左右的票,就谢天谢地了。要革命的我们看些什么呢?话剧有《红旗歌》、《思想问题》,歌剧有《刘胡兰》、《白毛女》,秧歌剧有《兄妹开荒》、《夫妻识字》。拿今天的话来讲,都是“红色经典”了。看戏是改造思想,一个个端坐在小马扎上,像孔夫子上朝那样“踧踖如也”。这感情很可爱,自然也很可笑。有的人说,这些作品,革命这一点,毫无疑问,但艺术上粗糙些,稚拙些,也是事实。于是,我们便群起而攻之,现在想想,更可笑了。

  1952年,我已经到天津工作,来北京出差,住在西河沿招待所,与广和楼一街之隔。戏院海报上写着裘盛戎的《铫期》。同行的一位领导,是老区来的,他拉我去看戏,我又来了洁净主义,谢绝了。他大惊讶,你不是学戏剧的吗,怎么能不看裘盛戎的戏?

  为什么要看他?

  他的戏好。

  这位来自冀中的老同志说,过去想看,看不着,现在能看,为什么不看?进去瞅瞅。说话时把票买好,想不看也不行。

  进得剧场,戏已开锣。半场空着,没几个观众。可卖糖葫芦的、扔手巾把的、嗑葵花子的、剥大花生的,制造出来的嘈杂声,比戏台上的文武场面还高若干分贝。但是,等到压轴戏,大师一出场,就把全场镇住了。立刻,观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如被磁铁所吸引。

  名角,总归是名角。

  作为一个京剧的绝对门外汉,聆听到这样难得一见的唱念功夫,尽管满身心地在抵制、在反抗(因为我不懂京剧、不喜京剧,而且还有浓重的洁净主义),最后我终于被那威猛英武、声若洪钟、一招一式夺人心魄的表演,行腔走韵、曲折变化、气势万端、美不胜收的唱腔,彻底征服。特别是他那合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内心表演手法,使学过西方戏剧的我,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冷风呼啸的冬夜,剧场里生着两只硕大的火炉,烧得炉筒子都红了,仍觉得冻手冻脚,不由得缩作一团。然而,当看到他扮演的铫期得知儿子铫刚用石锁将国丈打死,罪不容赦,救赎无能时,那趔趄踉跄、前仰后俯、跳动跌坐、投手顿足的动作,佐以大段的咏叹调,把人物内心深处的紧张、惊惧、怨恨、悲怆的情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那超乎寻常的高水平演技,令我目瞪口呆,倾心折服。

  激动的我竟忘记了冷,跳起来和观众一起狂热鼓掌,大声喝彩。

  我虽是学编剧出身,但未好好念书,属于半瓶子醋之类,很浅薄。有时候,从大幕拉开,会一路挑剔到闭幕为止,着实使人讨厌,连我自己也讨厌自己。除了当年坐在小马扎上,看延安文艺座谈会后的代表作,因系受教育,着重思想价值而忽略艺术上的粗疏外,任何演出,能够使我钦佩其编剧之技巧、陶醉其演员之表演、膺服其导演之水平者,实在是少而又少的。虽然我自己编的剧本,也非常鸦鸦乌,不忍卒睹,但挑别人刺的坏毛病,是很不可救药的。

  独有裘盛戎先生那晚炉火纯青的出色表演,一辈子也忘不了。此后,碧落黄泉,一劫不复,夕阳残照,西望长安,只有在记忆中重现那个冰冷的冬夜,看得我灵魂发烫的这出《铫期》。后来,当我在《后汉书》中,读到这员武将的传记时,大师那充满艺术魅力的铫期形象,就会在眼前跳出来,可见印象深刻。

  铫期,历史有其人,是刘秀的儿子图画于南宫云台的二十八将之一,为东汉开国功臣。京剧《铫期》中打死国丈、娘娘发难、诱醉定罪、灭门之祸的情节,纯系杜撰。铫期“建武十年卒,帝亲临襚敛,赠以卫尉、安成侯印绶,谥曰忠侯。子丹嗣,复封丹弟统为建平侯,后徙封丹葛陵侯。丹卒,子舒嗣,舒卒,子羽嗣,羽卒,子蔡嗣。”并无一个叫铫刚的儿子槌杀国丈、给全家带来大不幸的情节。

  但京剧《铫期》所以在旧社会常演不衰,因为剧本写出了历朝历代都会有的那些罔顾政令、目无法纪、肆意枉为、多行不义的特权阶层,其为社会公害的现实。老百姓最痛恨的,往往不是封建社会的总头子,而是狐假虎威的皇亲国戚、王侯贵族、八旗子弟、爪牙走狗,深恶而痛绝之极。因为他们是最直接地践踏蹂躏老百姓的家伙,所以,也是最被恨之入骨的。

  若是将戏和史糅在一起来看,铫期为刘秀出生入死,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且在刘秀打来打去不得要领的时候,他给了刘秀“顺万人思汉之心,则天下谁敢不从”的打正统大旗的创意,最后终于江山坐定,宝座坐稳。刘秀论功行赏,自然不会亏待铫期。所以,铫期的儿子打死国丈,其实是特权阶层中狗咬狗一嘴毛的窝里斗。那个国丈,随裙带之风而人五人六,甚至比铫期还牛皮些,路过其门,不但不下马,还吐口唾沫表示不尿,铫刚这位高干子弟哪能咽下这口鸟气,一怒之下,将其打得脑袋开瓢,魂归地府,遂有了好戏可看。

  我不懂京剧,铫刚的故事,不知是哪朝哪代哪位戏剧家依据哪部野史的素材撰写而成。但从《后汉书》中读到那位强项令董宣与刘秀的姐姐湖阳长公主所进行的一场激烈较量的故事,倒可能是这位剧作家在写作《铫期》时依据的蓝本。

  强项令董宣,以不怕摸老虎屁股而知名于当时,其传见《后汉书·酷吏列传》。刘秀挑他来担任首善之区的行政长官,是看中了他刚直不阿、坚持原则、敢于碰硬的原则性。他需要这样一位“酷吏”,至少能在首都地区,贯彻他的削弱豪强的政策。

  《后汉书》说:“汉承战国余烈,多豪猾之民,其并兼者则陵横邑,桀健者则雄张闾里。”所以,刘秀坐定江山,面对这样一个无法无天、强者为王、威胁到他统治的格局,是没法安心睡觉的。刘秀本人就是豪强出身,否则,他也不可能起事。拉杆子打天下,是要有点本钱的。这本钱,一是武装力量,二是经济实力,三是具有号召力的声望。

  所以说“文人造反,十有九败”,就在于文人除了那支笔和那张嘴外,没有任何资本,人家把驳壳枪一朝着他,他就只有打哆嗦的份。豪强不同,他有田地,他有城堡,他有自给自足的经济,还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这种“土围子”式的地主庄园,在中国这土地上,有其根深蒂固的久远历史。毛泽东在《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时局和我们的方针》一文中说:“一九三六年,我们住在保安,离保安四五十里的地方有个地方豪绅的土围子。那时党中央的所在地就在保安,政治影响可谓大矣,可是那个土围子里的反革命就是死不投降。”

  土围子,是刘秀的心腹之患。

  特权阶层,这种准土围子现象,也没少给刘秀添麻烦。

  刘秀的姐姐刘黄,就是这样一个麻烦制造者。不知是他未给老姐找个老公的原因,还是他打江山时顾不上赡养二老使她颇受点子苦,刘秀称帝后便处处让着她、宠着她。这位公主在洛阳城里大造宫苑,大盖府邸,骄奢富侈,不可一世,像所有的特权阶层一样,忘乎所以,胡作非为。湖阳长公主府竟成了一个敢于圈土夺地、养奴蓄婢、私藏亡命、对抗官府的据点。

  毛泽东所说的土围子,至少离当时的党中央四五十里地,可刘黄的土围子就在洛阳城里刘秀的眼皮子底下。汉光武帝作为开国之君,在历代王朝中,算不上第一流的。范晔在《后汉书》里对刘秀所作的评价,极其一般:“能明慎政体,总揽权纲,量时度力,举无过事。”概而言之,无大功绩,无大过错。不过,我认为,一国之君,能够“量时度力”,使老百姓平安度日,能够“举无过事”,使老百姓休生养息,也就很过得去了。历史上有些英主那些“伟业”,常常给民族带来痛苦,那些“英武”,往往是牺牲民众福祉为代价的,“明慎”的刘秀,说不定倒是老百姓的幸运。

  他在打江山时,显得比较聪明,因而比较走运,主要是他的敌人、对手、竞争者,几乎都是智商不高之辈,所以,他取得最后的成功。但是,他的智慧,他的能量,到了坐江山时,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主要是他终其一生,也未能改变豪强和特权阶层大量拥有田亩、奴婢和私家兵卒,实行奴役制度的政经耕武四合一式的庄园坞壁局面。刘秀曾先后九次发布释放奴婢的命令,要削弱这种土围子式的豪强势力,结果也是被广泛地抵制而失败了。

  豪强出身的刘秀,依靠豪强坐了江山,不得不对旧有的和新兴的豪强让步,便成了他一生的心头隐痛。清人赵翼在《二十二史札记》一书中,对他这块心病有过一段剖析:“主藉奴婢以供使令,奴婢变藉主以资生计,固王法之不禁,而光武独为之偏护,岂以当时富家巨室,虐使臧获之风过甚,故屡降诏以惩其弊耶?案班书王莽传谓贫富不均,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阑……光武初在民间亲见之,故曲为矜护也。”

  他想解决,然而,却无彻底解决的能力。

  就在洛阳,他姐姐湖阳长公主的一名苍头,一名刁奴,竟敢大白天杀人,而且,官府派出的兵卒,持有洛阳府的逮捕证,竟然被拦在了公主府这个土围子的大门外,无法将凶犯捉拿。这个案件,刘秀日理万机;也许没人敢向他汇报,因而不知情;但作为洛阳令的董宣,首都市长,不可能不知道,而且不可能不处理。

  所有大案要案的案犯,所以能有恃无恐地违法乱纪,都会在上面找到保护人,关键就是这把大红伞。董宣要办这件案,颇难,别人肯定劝过他:第一,进不去,那是国中之国;第二,即或进去了,也不会准许抓人,洛阳的法令在公主府里行不通;第三,要是不识相,公主一句话,不但纱帽要掉,脑袋也保不住。可董宣属于那种不怎么在乎权势的硬汉,不是那种一见官大一品的上级立刻腿软的脓包,更不是那种以一己之私昧着良心办事的败类,他发誓要将这名刁奴绳之以法。

  他决心等着,我进不去,但你包庇的这个杀人犯,不可能一生一世不出公主府。结果,这一天终于被他等到,公主府门大开,开出来一辆豪华轿车,原来,大小姐要上街逛时装公司,而那个杀人犯,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骖乘的位置上。

  所谓“骖乘”,据注《汉书》的颜师古考证:“乘车之法,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又有一人处车之右,以备倾侧。是以戎事则称车右,其余则曰骖乘。”在汉代,能坐到这位置上的陪同者,与主座上坐着的那位,肯定关系密切,非一般人物。看来,倘不是刘黄有心向这个不识时务的董宣挑衅就是她要包庇的这个苍头,跟她可能有些什么“猫腻”。同是颜师古的考证:“汉名奴为苍头,非纯黑,以别于良人也。”在那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寡妇刘黄破例抬举,甚至刻意保护这个在她眼中的下等人,不能不使人对这位迫不及待找驸马的公主生出怀疑。

  抓捕一个犯法的但却是特权阶层家的奴仆,尚费如此周折,那么,皇帝娘娘的老子,岂不更加气焰万丈?所以,裘盛戎演的这个铫期,在听到凶讯后,立刻陷入全面的精神崩溃,在身心瓦解的状态下,那用滑音、颤音、哭音,唱出的惊、惧、恨、哀的复杂心情,只有一句话可以表达,那就是:儿啊,打死国丈,怎么得了?

  董宣不像铫期这样脓包,因为他不怕失去。在市中心的夏门亭,下令警察部队冲上去将车团团围住,那个骖乘的苍头颇为嚣张:“干什么?干什么?”让驾车者快马加鞭,要冲出士兵的包围圈。怒不可遏的董宣,嗖地拔出佩刀,在车前划了一道线,对刘黄说:“如果越过这道界限,公主别怪我的手下们不讲客气!”

  然后,把公检法部门早缺席审判好的文书,当着围观市民,高声朗气地念了一通。从公主的疏误失察,纵容包庇,到苍头的杀人偿命,罪不容贷,逐条读完以后,将这个在逃的杀人犯拖下车来,依法行事。

  当场就给灭了,真是大快人心,群众无不拍手叫好。

  这可不得了啦,湖阳长公主哪里受得了这份大庭广众下的羞辱?眼看说不定是小情人的苍头一命归阴,掉转车头,直奔皇宫,向刘秀诉说董宣如何如何地恐吓她、迫害她,甚至动刀动枪威胁她,眼中不但没有皇室,也没有皇帝,无礼之极,狂妄之极,蛮横之极,令你老姐一千一万个受不了之极。刘秀一听,雷霆万钧,火冒三丈,也不问是非曲折,立即传召董宣,进得宫来,不由分说,下令箠杀。

  箠杀,大概就是乱棍打死。董宣难免当场毙命,看来他要和这个土围子斗,和这个恶势力斗,是抱着必死不活之念而来的。死前,朝上叩了一个长头:“陛下,能不能允许臣下讲一句话后,再死不迟?”

  刘秀很知道董宣,要不然不会委以重任。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汉光武以前就有过要处置他事后证实他正确的事例,于是,按下怒气,令他从实讲来。

  “陛下是圣德中兴之主,如果允许一个刁奴在光天化日之下,平白无故杀一个无辜老百姓,怎么能够公正无私地去处理天下事呢!臣下无须乎箠杀,话已说完,我这就自己去死!”说罢,一头撞向门槛,顷刻,血流满面。

  前面说过,刘秀对抑制豪强不能奏效,成为统治的隐患,是心头的一块病。政策法令不能覆盖的土围子,世袭罔替枉行非法的特权阶层,都是社会的毒瘤,绝对是潜伏的构成统治危机的因素。这个洛阳令,其实在做着他想做的巩固政权基础的事,虽然开罪了自己的老姐,也是不应苛责的。于是,刘秀以和事佬的姿态,让小黄门挟着董宣,要他向刘黄叩个头、赔个罪也就拉倒。

  他不给刘秀这个面子,说什么也不低下那个头。

  刘秀有点冒火,给你脸还不领情,下令小黄门按住他的脑袋,强迫他磕这个头。董宣两手死死地撑在地上,始终也不肯低下头来。刘黄状未告成,连台阶也下不了,对他哥说:“当年,你当平民的时候,是多大的威风,即使犯了弥天大罪,官府连你的门槛都不敢迈。如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这个九五之尊,竟不能让一个小小的洛阳市长低下头来?”

  刘秀说:“老姐啊,这就是天子和平民不相同的地方。”然后对董宣说:“看来,你的脖子够坚硬的,宁折不弯,好,我要封你一个‘强项令’的名号!”然后搀着他那位老姐退朝。

  《后汉书·董宣传》称:“敕强项令出,赐钱三十万,宣悉以班诸吏。由是搏击豪强,莫不震栗,京师号为‘卧虎’,歌之曰:‘枹鼓不鸣董少平。’在县五年,年七十四,卒于官。诏遣使者临视,惟见布被覆尸,妻子对哭,有大麦数斛,敝车一乘。帝伤之,曰:‘董宣廉洁,死乃知之。’”

  从铫期的戏剧故事和董宣的真实历史这两起事例来看,我们明白,对于权力的滥用,对于邪恶的膨胀,对于强势的欺凌,对于官员的贪黩,对于社会上一切的不公正、不公平的现象,做到不屈服、不买账、不信邪、不怕鬼,敢于将脖子硬起来面对,那实在是很不容易的。

  但是,应该作出这样的努力。因为,这世界上终究还是邪不压正,时代总归是在一天天地进步,良知、理智、正义、道德,最后终究是要成为主流。

  正是有这样的希望,正直的人们,才有改变那所有污七八糟的信心。 大浪淘沙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