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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上数峰青

大浪淘沙 李国文 3670 2021-04-27 11:47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唐代诗人钱起《湘灵鼓瑟》诗的最后两句。另外一位唐代诗人赵嘏《闻笛》诗的结尾,也有类似意境的两句:“曲罢不知人在否,余音嘹亮尚飘空。”每当我回忆起那年在莫斯科大剧院,欣赏芭蕾大师普利谢茨卡娅告别舞台的那次演出,我就会想起这两首唐诗。

  盛时光景,一去不再,余音绕梁,记忆犹新。

  虽然,我搜索枯肠,却也想不起红场上那座标志性建筑物,有着花花绿绿的洋葱顶的教堂,叫个什么名字了。好在莫斯科再未看到别的教堂的圆顶上涂着如此鲜艳的色彩。到了我这般年纪,脑细胞渐渐迟钝,只有强烈的色彩和炫目的跃动,才会在记忆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我回想起那次这个国家还叫做“苏联”时的莫斯科之行时,除了这座教堂的圆顶外,只有这个一团火似的舞之精灵,是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最为亮丽、最为鲜艳的色彩了。

  我记住了那个美丽非凡的、令你目不转睛的芭蕾舞台上的卡门。

  这位芭蕾舞大师告别舞台的演出,虽然是她演艺生涯的结束,但想起唐代诗人的那两句诗,关闭的大幕,似乎也预兆着那个叫做“苏联”的时代即将终结,果然,历史教科书很快翻过来新的一页,便是今天的俄罗斯了。红场依旧,教堂依旧,从地铁口涌出来的莫斯科人依旧,只是再也欣赏不到那沃土里成长起来的奇葩,几乎与乌兰诺娃齐名的大师。普利谢茨卡娅在舞台上所表现出来的无与伦比的美丽,遂成了观众记忆中一个永远的亮点。

  无论谁,只消看上一眼这位舞神,就永远不会忘记。于是,那像一丝暖风,像一阵温雨,有几许亢奋,有几许激情的西班牙旋律,开始兴奋地敲击着你的耳鼓。接着,眼前出现了这位穿着红靴的吉卜赛女郎,正在兵营外,轻快而且欢乐地,同时又是挑逗地,充满激情地跳着塔兰泰拉舞,那纤纤脚尖在疯狂旋转时,洋溢出来的浪漫情调,任何人都会为之情不自禁地陶醉;那薄如蝉翼的飘逸衣裙,在斗牛场里如火如荼地翩跹时,所涌动出的诱人的青春魅力、美妙舞姿,所有观众的心,都不由得地随着她的脚尖而激荡起伏,心驰神往。

  像饮得太多的醉鬼,离不开那桌艺术的盛宴,我已记不起当时怎么走出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剧院了。全部观众已经被赞叹和惊奇,以及想不到成为幸运儿的喜悦,兴奋得浑不知其他。大家都舍不得离开剧场,都在等待着大幕再一次拉开,有幸再目睹这位舞神的丰采。我不禁想,在人的一生中,并不会总有机缘,赶上一位世界级的艺术大师,被称作告别舞台的绝唱演出,能够有一个座位,坐在那里欣赏。我一直问自己和同伴,你不觉得“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吗?

  又是唐诗,也许,舞蹈是用身体写出来的诗。

  走出美轮美奂的大剧院,便是地道的莫斯科的冬夜,踏在那些铲不尽而冻得更结实的积雪上,老实说,那份阴冷、沉闷、呆重、死板的气氛,很难说得上有什么赏心悦目的感受。城市的积雪,无不由于环境污染的缘故,很快变得不那么干净,由最初的白皑皑,到随后的灰蒙蒙,到最终的黑黢黢,一天比一天让人感到沮丧。

  即使白天,在广场上走过,除了教堂的彩绘圆顶尚有令人目光为之一亮的色彩外,余下的,视线所及,森严的克里姆林宫也好,庞大的国营百货商店也好,街道上的电汽车也好,熙熙攘攘的人群也好,在那一成不变的说阴不阴、说晴不晴的天空底下,如今在我的记忆里,都是一律的暗淡色调。

  在这个灰暗色彩的背景上,出现契诃夫的忧郁,出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颓废,出现果戈里沉重的讽刺,出现小托尔斯泰的苦难的历程,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出现这样一位火红的吉卜赛女郎,像一团烈焰,想把整个世界燃烧的欲望,让我止不住地惊讶。

  著名的芭蕾舞演员普利谢茨卡娅,是在她六十周岁生日这天,举行告别艺术生涯的盛大演出,就在那座常于苏联电影里见识过的莫斯科大剧院举行。在她与她的舞台告别,与她的观众告别,也与她凝聚一生艺术心血的芭蕾告别的庄严时刻,每个躬逢其盛的观众,都对这极其壮观的,带一点悲怆色彩的,又是完美无比的天鹅之死的绝唱,怀着深深的敬意。整个剧院,座无虚席,鲜花几乎把乐池和舞台都淹没了。我还记得,幕间的掌声和欢呼声,震耳欲聋,恨不能将剧场高耸的穹顶轰塌下来。

  没有一个人会相信表现出那样生命活力的大师,竟是1925年出生的。作为芭蕾舞演员,在舞台上生活到六十高龄,还能像二十多岁那样轻盈、秀美、柔韧,透出青春的朝气和充沛的精力,简直就是人间奇迹。因为任何一个看过她《卡门》的观众,都会坚信这一点,除了她以外,还会有谁把那个吉卜赛女郎演得如此活灵活现、惟妙惟肖?至此,我才懂得什么叫做大师,这两个字的意义就在于她具有夺人魂魄的艺术魅力!

  普利谢茨卡娅,出身于舞蹈世家,具有深厚的艺术修养和扎实的芭蕾功底,由于她在舞剧中出色地塑造了人物性格,以及精湛的表演技巧,和她双臂富有表情的运用,成为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首席女演员。她在舞台上,成功地扮演了《巴赫奇萨拉伊泪泉》中的扎列玛,《劳伦西娅》中的劳伦西娅,《宝石花》中的铜山公主,《睡美人》中的阿芙罗拉。尤其脍炙人口的,是她在《天鹅湖》中扮演的性格迥异的黑白天鹅,那被公认为是她在芭蕾舞剧中最拿手的角色。她还以她深湛的艺术造诣和对文学的理解,自编自演了舞剧《安娜·卡列尼娜》。前几年,这位芭蕾大师,还曾来过北京,在人民大会堂的舞台上,象征性地表演了一小段《天鹅之死》。那时,她虽然是近70岁的人了,但风采仍不减当年。

  那次告别演出,我们欣赏了她的《带叭儿狗的女人》和《卡门》两出舞剧。前者,体会到了契诃夫的冷峻,后者,感受到了梅里美的狂热。当穿着红色衣裙的普利谢茨卡娅在漆黑的舞台中央,被光柱渐渐照亮,当她在音符中,在铃鼓声中,跳出第一个动作,和接二连三的旋转,当一个火辣辣的卡门,在眼前活生生地站立起来,如痴如狂的观众,再也忍不住,全场起立,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掌声。

  我已记不得那天演出结束后,普利谢茨卡娅谢幕的次数,七十回,八十回,恐怕是个保守的数字,捧送到台上去的鲜花,从楼座抛撒下来的鲜花,将她团团围住。我想,那天晚间的大剧院,至少把莫斯科全城的鲜花,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她在鲜花丛中,一次又一次地向热爱她的观众致意。

  这时,我从鲜花的海洋中,和那些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剧场的观众脸上,看到了伟大的俄罗斯文化的传统、底蕴和深藏的力量源泉。我还从来没有见识过这样酷爱艺术的人民,更没有见识过这样崇敬和倾倒于艺术大师的人民。这时候的俄罗斯人,那脸上的色彩要丰富得多,表情要热烈得多,语调要亲和得多,和我在红场上粗粗一掠的他们,几乎找不到共同之处了。

  最近,我看到一则报道,也许内容涉及俄罗斯人的日常生活,不是很重要的缘故,编排在报纸不很起眼的角落里。然而,我读了以后,却相当激动。这位记者告诉我们,在莫斯科,虽然由于商品匮乏,时有排队现象,但绝少有人随便加塞;虽然不是十分富裕,但买书的人不少,听音乐会、到剧场去看演出的人也不少。尤其唤起我记忆的,是他们重视文化生活,珍惜艺术熏陶,和尊重艺术家的文化传统,所有出入演出场所的俄罗斯人,都相当在意服饰仪容,特别是女性,无不精心打扮,盛装而去。

  “曲终人不见”,对一个具有如此深厚文化积淀的民族,也许只是暂时现象。虽然歌德就文学的兴衰讲过他的看法:“文学的退步可以表明一个国家的衰弱,这两者走下坡时是齐头并进的。”苏联这个国家不存在了,但俄罗斯文学,以及与之相同的戏剧、音乐、舞蹈等等艺术,那曾经辉煌的过去,决非稍纵即逝的陨星。拥有如此光辉的文化基础的国家,拥有如此良好文化素质的人民,难道不会从“江上数峰青”的前景兆示,预测到那让人拭目以待的俄罗斯文化的新篇章吗?

  记得鲁迅先生在他的《南腔北调集·祝中俄文字之交》一文中说过:“我们的读者大众,在朦胧中,早知道这伟大肥沃的‘黑土’里,要生长出什么东西来。”重温这句话,一代芭蕾大师从舞台的脚光前隐退下来,焉知不久的将来,不会有更加登峰造极的新人出现在世界面前呢!

  因为是沃土,必定会对人类文化的进步作出贡献,这是势所必然的。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凡是伟大的民族,早晚都会拥有自己伟大的文化。俄罗斯如此,我们中华民族也一定如此,历史就是这样一再证实了的。 大浪淘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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