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准风月谈》里,写过这样题目的一篇文章,这里套用一下。
先生说:“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要打一个扣头。”作家,好豪语,一方面,与这一行业中人的狂放不羁的性格有关;另一方面,也不能不说吹牛皮不上税,起到某些助长作用。清人陈康祺的《郎潜记闻》,是一部很有价值的史料笔记,其中一则《吴俗三好》,就记述了清初一位诗人的豪语。文曰:“王渔洋谓吴俗有三好,斗马吊牌,吃河豚鱼,敬五通神,虽士大夫不免。恨不得上方斩马剑,诛作俑者。”
最后两句,居然要开杀戒,真是好大的口气!
王渔洋,是与朱彝尊并称的诗人,有“南朱北王”之说。文学史称他:“总持风雅数十年,于清代诗风甚具影响。”袁枚认为他的诗“为一代正宗”,《四库全书总目》评他,能“以清新俊逸之才,范水模山,批风抹月,创天下以‘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天下遂翕然应之。”由此可见王渔洋在清初文坛,确是一位领袖人物,于是,立德、立言、立功,以天下为己任,便是终生的抱负。所以,大家都仰着脸看他,一言一行,无不引起大家的关注。那时没有报纸,没有记者,只有陈康祺这样关注时事的笔记家,会作为轶闻记下来。
斗马吊牌,类似搓麻,敬五通神,涉及迷信,王渔洋发发脾气,挥斥方遒,似乎说得通。吃河豚鱼,弄得不干净,要吃死人,确实不是好事,但此物极鲜美,连苏东坡都认为“值那一死”,只要达到卫生安全的条件,大可不必列入禁例之中。而王渔洋竟然恨不得有斩马剑,也就是尚方宝剑,如唐代卢照邻诗“愿得斩马剑,先断佞人头”地诛杀起来,可想老先生在讲这番话时那够张狂的样子了。
老实说,尚方宝剑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拿在手中的,那是皇帝老子授给的,他给了你这把剑,同时也给了你先斩后奏的权力,王渔洋说这句豪语,正因为他认为自己有被授予这份特权的资格。
因为,此公不但在文坛举足轻重,在官场也一直春风得意。顺治十五年进士,翌年出任扬州府推事。康熙三年入为礼部主事,十五年由户部郎中改为翰林院侍讲,入值南书房。做到刑部尚书,相当于司法部长,好了得的。因此,文人意气,加上首长意志,加上法官意识,一旦激动起来,就会习惯性地以权势而非文人的口气说话。幸亏玄烨不曾授与他这把斩马剑,否则,不知江南地方该有多少颗士子的脑袋,斩于这把剑下。
一个文人,到达这种一言具九鼎味道的地步,古往今来,比较少见。
王老先生敢于肆意而言,道理很简单,因为康熙本人相当欣赏他的诗作,亲录三百篇,曰《御览集》。皇帝操刀当责任编辑,为一位作家编书,世所罕见,这对一个文人来说,恐怕是绝顶的褒誉了。记得郭老晚年,唱和领袖的诗篇,解读伟人的作品,连篇累牍,甚是卖力;也未见到毛主席对其作品(除了抗战时期的《甲申三百年祭》外),有什么只言片字的称道。相反,倒有“十批不是好文章”、“劝君少骂秦始皇”之类的讽喻。王渔洋则不同,诗写到被皇帝亲自动手编纂的地步,那还了得,有了这份殊荣,他不想当官也不行了。于是,翰林院侍讲,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一纸一纸的委任状颁发下来,升官加饷,晋级提职,终于达到知识分子们做梦也想不到的境界了。
“学而优则仕”,是古今文人奉为圭臬的行动指南,所以,一个个苦读四书五经的士子,为之孜孜钻营,削尖脑袋,为之苦苦奔走,洞穿鞋底,博个一官半职,封妻荫子,也就不枉十年寒窗了。直到今天,仍旧是很多作家不约而同的奋斗目标。凡作家,心气比较高,都不甘雌伏,想法要比别的同行高出一点。文而优则仕以后,由于仕,在官本位的社会中,就能得到那羊群里的骆驼、高人一等的感觉。要是凭笔下功夫,真刀真枪,想超过别人,就不是那么轻易了。所以,时下一些脑袋瓜子比较活的作家,省工省力之计,莫如走仕途。作家一当官哪怕当一个清水衙门的作家官也会得到水涨船高的效应。讲话有人聆听,名字马上见报,作品容易发表,书籍不难出版。不用费力就自我提高流品,本来三流都勉强,现在一流还富裕了。于是,前排就座,学问见长,指手画脚,像模像样……
当然,他不会听到台下胡卢而笑的声音,因为鬼也不会相信,官位到手,学问就大,大权在握,文章就好,职务提升,才气就高,其中不存在必然的规律。可是,他偏这么以为,捧臭脚的果然也就这样认为,这就是我们经常看到的当代版《笑林广记》了。
因为我们看作家,是看他的脑袋,不是看他的屁股,他屁股即使坐在金銮殿的宝座上,作品该屎还是屎。但是,这些人的自我感觉的错位,也真是让人扼腕。一下子,琴棋书画,全会了;一下子,上下古今,全通了;一下子,吹拉弹唱,也不外行了;一下子,东西南北中,到处可见他抓住麦克风,哇啦哇啦喊得口吐白沫、地动山摇起来。这时候,就不能不生出“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悲哀。
每当遇到这样的壮烈得令人痛苦的场面,我禁不住想起莎士比亚说过的警句,不是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想起鲁迅先生告诫他的儿子,不要做一个空头文学家的至理名言;想起艾青先生嘲笑过的“是名作家而无名作品”的那些明公;当然也会想起如今很不吃香的斯大林早先说过的一句名言:职务提升了,不等于智慧增加了。我想,一条母牛下犊以后,自然会生出乳汁,但作家当了官,工资也许增加,才华是不会增加的;作品可能好出版,但不等于是好作品;评论或许要多一些,出镜率或许要高一些,那是冲着他身上的黄马褂而去的,一旦剥掉了这张皮,照旧狗屁不是。
可是清初诗坛上,王渔洋是当之无愧的、绝对的一流诗人,他这个一流,绝非硬往自己脸上贴的那徒有虚名的“一流”,而是他在文学上的创见,力避公安派的俚俗、竟陵派的纤仄,倡“神韵”说。在文学史上,凡能提出一种使别人“翕然从之”的文学主张,都非等闲之辈。他强调“兴会神到”,追求“得意忘言”,以清淡闲远的风神韵致为诗歌的最高境界,此论对清代初叶的诗风产生过影响,说他是清初诗坛执牛耳的一代文宗,不算过分。豪语的背后,是王渔洋货真价实的作品在支撑着的,因此,底气充沛,有恃无恐,汪洋恣肆,毫无顾忌。他拥有这份资望、身份、地位,可以对他不喜欢的社会风气,不赞成的时代潮流,加以抨击;抨击不灵,加以棒喝;棒喝无效,祭起尚方宝剑,对作俑者严惩不贷。
倘非王渔洋,换个人,也用这样大的口气讲话,就怕别人要笑掉下巴,就会像鲁迅先生所说,给打一个大大的折扣了。
看来,作一个文化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很重要。否则,就是毛泽东嘲讽过的那类“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货色了。 大浪淘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