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兮?
匪适株林,从夏南兮!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
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诗经·株林》
壹
楚国,每个人都嫉妒申公屈巫。
他年近四十,却依旧风流倜傥,双鬓染上的白霜只为他增添了成熟的魅力。他才华横溢,胸怀大志,担负着楚国北上争雄的重任,深受君王宠信。家中高堂尚在,无病无灾。正妻文姬贤惠孝顺,生育二子一女,长子屈狐庸习文,天资聪颖,有父亲风范,二十岁已游学列国;次子屈献习武,擅长骑射,小小年纪已有豪侠之气;女儿屈微相貌端庄,知书达理,有淑女之范。最近妾室又为其添了个半岁的儿子,真真是儿女双全、富贵无双,旁人盼也盼不来的福气。
真是这样吗?屈献对此很怀疑。
“献儿,骑射之艺贵在坚持,你怎么又不去先生处了呢?要学习你大哥,不要总是偷懒。你大哥十二岁的时候早已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你也十二岁了,尽知道瞎玩,把衣服弄得乱七八糟,玉佩也不见了,是丢了还是送人了?不是和你说那玉佩是王赏赐的吗?你求了那么久才给你的,你怎么不爱惜呢?上个月你的账上怎么多了两百铢?尽知道乱花费,该不会喝酒去了吧?不是让你少和襄老家的黑要玩耍吗?襄老倒是品行端庄,奈何年迈方得一子,捧在手心宠溺过度,惯得那家伙贪花好色,品行不端,和这种损友在一起久了,会带坏你的。还有上次你和阿姊顶嘴,太不应该了……”母亲最善唠叨,每次训斥起来没两个时辰不得安宁,反反复复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听得人耳朵起茧。
屈献是经常被教育的那个,碍于孝道,逃也不是,驳也不是,听得脑壳里嗡嗡作疼。好不容易听完逃跑,没走几步,又遇到祖母,想回避却被眼尖的侍女发现了,只好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献儿,傍晚露重,怎能穿得如此单薄?”祖母的兴趣爱好就是管闲事,尤其喜欢关心儿孙的身体。她看了眼屈献身上单薄的衣裳,面露忧色,急命侍女:“快去将新做的夹衣取来,莫要冻坏了我的孙子。”
时至初夏,蝉鸣已起,还凉什么?!
这世上有一种冷,叫作祖母觉得你冷。
屈献自幼习武,身强体健,别说穿夹衣,单衣都快把他热得冒汗了!略反驳半句,祖母语重心长:“春天就要多捂捂,才不容易生病,要多听老人话,才不容易吃亏。”
屈献咬牙应下,谢过祖母赐衣,顶着热气披上,匆匆逃去。逃到后院,又见阿姊欢欢喜喜地在逗小弟玩,看见他又开始念叨:“小献,你怎么回来了?上次我看见有女子戴的玛瑙指环很漂亮,你替阿姊去找找,干吗?不高兴?就欺负你怎么了?给自家阿姊做点事很委屈?小心我把你偷吃院子里的果子欺负青儿的事情统统告诉娘亲!”
阿姊喜欢华服美饰,更喜欢出卖弟弟,还曾动员母亲给他说个丑八怪做媳妇,说什么娶妻娶贤,王家长女温柔贤惠聪慧无双,正好和他个没脑子的莽夫相匹配!母亲差点就被说动了,吓得他找父亲跪地求情才算了了此事。
屈献根本不屑理她,回屋小憩片刻,这是他每天最放松的时刻。
未料,小弟不知哪里不对劲,忽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声直透云霄,奶娘奴婢几个人怎么哄都哄不下来。紧接着母亲来训话,祖母来安慰,七大姑八大婶来看热闹,上万只鸭子吵得整个院子不得安宁。
母亲唠叨死了!祖母麻烦死了!阿姊蠢死了!小弟吵死了!这个家到处都是喧哗吵闹,鸡飞狗跳!讨厌至极!
屈献狠狠发誓,再过四年,等他长到十六岁,定要像兄长那样去游学,离这群麻烦的家伙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屈献抱着锦被,默念“清心去火”数次,总算将自己从一片嘈杂声中暂时摘脱出来。七大姑八大姨开始把话题扩散,张家娶了个悍妇,李家闺女端庄漂亮,刘家小妾不省心,鸡蛋涨价,最新的妆容首饰……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完没了,怪不得父亲在家总是板着一张脸,不带笑的。
兄长屈狐庸性情沉默,做事踏实,家族对他期望很高,早早送他出去游学。屈献则从小留在父亲身边由父亲亲自教导,聪明伶俐,少年心性有些急躁,偶尔会犯点小错,大节却无失,父子经常相伴,感情极深厚。
屈献觉得父亲是世间最完美的男人,他甚至不明白父亲为何会娶那么笨拙平凡的母亲,两人站在一起就好像美丽的天鹅和灰扑扑的鸭子,一点也不相配。每次看见母亲拿鸡毛蒜皮的无聊事去问日理万机的父亲时,他都替父亲觉得烦,所幸父亲很有耐心,总是很认真地替母亲分析建议。
世人多风流,常有轶事流传。
屈巫相貌堂堂,才华出众,仰慕者众多,常有多情美人相邀,可惜他从不拈花惹草,揉碎了许多芳心。他每次出使其他国家,都会给母亲带回很多价值不菲的贵重礼物,厚重的皮毛、五颜六色的丝缎、灿若锦霞的吉贝布、血红的赤玉指环、几百颗绿松石的项圈、无瑕的白玉瑗……最重要的是不带女人回家,简直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
楚人羡煞了屈家门风和文姬的好运气,疼爱女儿的贵族都愿意把女儿嫁给屈家,屈狐庸早早定下亲事,屈献还未及冠,媒人已踏破了门槛。东家女儿美,西家女儿慧,这个巧手好女工,那个贤良知进退,挑花了母亲的眼。
屈献说,他要自己选。
女人们听了哈哈大笑。祖母打趣:“献儿大了,会挑媳妇了,你想要个什么样的天仙美人?”母亲赶紧拦下:“小孩子懂什么?别让他瞎胡闹。娶妻重德不重色,家世为上,他性格如此跳脱,定要挑个稳重知礼的女孩,相貌差不多就好了。”阿姊劝:“乖,这世间有很多女人外表光鲜,内里都是黑水,男人是看不出的。你那么笨,很容易被甜言蜜语哄晕了头,要是娶个陈国夏姬那样的蛇蝎女人,小命都没有了。”她们的言下之意,就是要给他选个相貌普通、循规蹈矩、无聊无趣的媳妇。
屈献气得直跺脚。作为儿子,他敬爱母亲,可是作为男人,他一点也不想娶像母亲这样的女人,过父亲这样的婚姻生活,每天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话题围着家长里短转来转去,简直无聊透顶,烦闷无味。
贰
三月初三上巳节,冬去春来,城郊河岸,美景如画,桃花吐蕊,梨花飘香,游人纷纷踏春来。黑要性格张扬,出手阔气,郢城权贵少年唯他马首是瞻,一声令下,纷纷聚集,带着漂亮的丫鬟,喝着最好的春酒,吃着灼烤的鹿肉,眼珠子盯着走过的大姑娘小媳妇,时不时出言调戏。胆大的姑娘大声骂回来,胆小的女孩红着脸跑掉,偶有几个春心荡漾的,看着这些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不是忘了帕子就是丢了香包。
“路过的那个小娘子颇有几分姿色,她回头看我了!她脸红了!哎哎,怎么跑了?我还没出手呢!”
“子越,你是多少年没见过女人,这种农村丫头你也看得上眼?青涩无趣,哪比得上管夫人一半风韵?”黑要最爱风流,从小混迹花丛,早已是花间老手。或许是年幼丧母的关系,他看女人的眼光有些奇怪,不喜欢妙龄少女,只喜欢年长的女子,尤其是风韵犹存的已婚女子,听说还和什么寡妇有一腿,内中详情就不好提了,这也是文姬不准屈献和他来往的主要原因。
屈献不以为意,现在这世道,风流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若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和黑要断绝往来,就算黑要不说什么,他也会被朋友笑得抬不起头来。男人活在世上不就为了张脸吗?最多他不学黑要那样和乱七八糟的女人鬼混就好了。母亲实在是想太多、管太多了。屈献满腹牢骚。
酒过三巡,少年们意气风发,开始指点江山。
“陈国夏徵舒弑君夺位,对外宣称国君酒后急病归天。所幸孔宁和仪行父逃出,在君上面前哭得一塌糊涂,君上震怒,似乎要出兵收拾那大逆不道的家伙。”
“陈国国君身亡,为何陈人不闹?”
“哎,谁让那国君死得窝囊!他和夏徵舒母亲私通,还到处乱说话,激怒了夏徵舒,才遭此杀身之祸。”
“夏徵舒之母可是夏姬?听说那女人私通的可不止一个男人,有好几个呢。”
“不不,我听说的是整个陈国贵族男人,大半都和她有一腿。”
“有这样的母亲,是个男人都能管他叫儿子,哎,我是夏徵舒也忍不得啊!”
“君是君,臣是臣,再怎么不满也不能以下犯上。”
“夏姬真有那么美貌吗?真希望这次出军,主上能把她抓回来看看。”
“看什么啊!再漂亮也是年轻时,现在她都快四十了,美什么啊!我们又不是黑要,口味别具一格!”
“呸呸呸,你们懂个屁!”
屈献虽年幼不通情事,也记得母亲唠叨过很多次,像陈国夏姬这样风流无耻的女人不是好东西,让他千万不要靠近这样的坏女人,可他听着朋友们热火朝天的议论,看着他们眉眼里有说不出的兴奋,心里实在好奇……他活了十二年,还没见过真正的坏女人。若是夏姬被擒来楚国,他悄悄地去看一眼,应该不要紧吧?
叁
楚庄王十六年,九月,楚国决意讨伐夏徵舒,陈成公访晋未归,陈臣畏楚,不敢对敌,开城门迎楚军,将罪名推至夏徵舒一人。大夫辕颇率楚军前往株林抓夏徵舒施以车裂之刑,擒夏姬送至楚王前。
楚王慕夏姬美色,不忍杀,欲纳为妃。申公力劝,说夏姬不祥,天下美人众多,君主不应贪恋。楚王雄才大略,辗转反侧,狠心放弃。
楚臣令尹子反慕夏姬美色,欲纳为妾。申公再劝,说夏姬克死丈夫、情人和儿子,甚至灭亡一国,娶之招祸。令尹子反惧,思量再三,忍痛放弃。
楚王便将夏姬嫁与丧偶多年的大夫连尹襄老为继室。连尹襄老意外得此艳福,欢喜不已,不顾年老体迈,对夏姬宠爱有加。夏姬成亲后,安分守己,在内对丈夫恭敬有礼,对孩子视若己出,在外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渐渐得到了部分楚人的认可。
黑要却在继母进门后性情大变,行为举止稳重了许多,不但花街柳巷禁足,寡妇门前绝迹,还重拾竹册和宝剑,每天乖乖习武读书。狐朋狗友引以为罕,都说是一道天雷劈坏了他的脑子。家中长辈们纷纷欣慰,只道是夏姬管教有方,让浪子回头,顽石开窍。
为此,有些楚人开始质疑夏姬狼狈名声的真伪,猜测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丈夫死后,因美貌招来嫉妒,苦苦在强权的夹缝里艰难求生,被迫屈从男人,还为此失去独生儿子。各种版本的“真相”在郢城流传,楚人只要提起夏姬,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黑要很久没有召集朋友聚会了,屈献对他颇为想念。有天夜里,他悄悄翻墙出门,想去看望好友,却不经意在河边槐树下看见了黑要。
黑要看起来很奇怪,仿佛被恶鬼附身,双目满是红丝,表情狰狞,不停在树下走来走去。忽然,他狠狠一拳砸向槐树,鲜血混合着木屑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却不知疼痛,依旧砸了一拳又一拳。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蹲了下来,用鲜血淋漓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嘴里不停地问:“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是你?”痛苦的声音在宁静的夜里轻轻回荡,无处宣泄。紧接着,他又疯狂地笑了起来:“你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不去死?”笑完他又开始哭,“不,对不起……”他疯了。屈献吓得半死,不敢打招呼,连滚带爬地离开了现场。
次日,他在路上遇到了黑要。黑要嬉皮笑脸地和他打招呼,态度亲热,除了右手缠着厚厚的布条,整个人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屈献小心翼翼地探问右手的事情,黑要满不在乎地说自己练武不小心弄伤了。
屈献问他:“你昨天晚上有出去吗?”
黑要诧异地看了他两眼,信誓旦旦地说:“没有,我一直在家睡觉。”
昨夜种种,是梦还是现实?屈献有些迷惘,他挠挠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黑要豪迈地灌了他三碗酒,请他吃了烤羊腿,醉后抱着他叫好兄弟。最终,他什么都没有问,心里却有了抹不去的阴霾。
肆
连尹襄老德高望重,和申公交情颇好,尤其是晋国之战后,申公更是频频出入襄老府邸,谈论国事。襄老知申公大才,恳请在闲暇时指点黑要学问,申公欣然应下。
屈献借机求父亲,说自己年纪不小了,应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朝政大事,且襄老府邸练武场占地宽广,黑要武艺高强,两人可一同切磋进步。申公疼爱儿子,应下。文姬对此颇有异议,但看在黑要最近改邪归正了许多,犹豫再三,终被父子说服,同意他去黑要家学习,只勒令不准喝酒玩耍。
不料,黑要出门办事去了。屈献找不到好友,听父亲和襄老讨论的朝政大事真是无聊,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哈欠。好不容易得了休息的空子,找借口溜达去花园玩,路上有只雪团般的猫儿蹿出,远处侍女们惊呼连连:“小小不见了!快把小小带回来。”
屈献身手矫捷,三下两下擒住猫,带往声音处。
时值秋日,满院子艳丽红叶,深深浅浅,勾勒出最浓艳的画卷。
画卷中,有任何秋色都无法压住的美人。她的衣裳是那么的素雅,配合这满园色彩,多一分嫌浓,少一分嫌淡;她的打扮是那么的美丽,小小的桂花被精巧地串在乌黑的鬓边,点缀着秋色,简单而有格调;她举手投足是那样的优雅,每个动作都如最优美的舞女,像林间山鬼般纯洁,像河中女神般高贵;她的肤色白皙无瑕,眼角虽有微微的皱纹,带着岁月的痕迹,却只觉得是年华沉淀恩赐让她更美丽。
十余名侍女围绕着她,个个年轻貌美,各具风姿,不管放在哪里,都是男人们争相讨好的美人儿。可是在这位美丽的贵妇面前,她们的颜色都淡了,如含苞待放的花蕾和风华怒放的牡丹,对比之下,年轻只觉青涩无味。莫非,这是传说中的神女?
神女朝他轻轻笑了笑,将他的思绪带回人间。
屈献醒悟过来,她是夏姬,传说中能将男人迷得死去活来的坏女人。他想起母亲的叮嘱,有些害怕,将猫递给侍女,想逃跑。
夏姬忽然出声叫住了他:“你可是申公的儿子?我经常听他提起你。”
父亲在坏女人面前提过自己?屈献好奇地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地回过头去。夏姬看出了他的犹豫,笑着走来,轻轻挽过他的手,朝蔷薇架走去。
秋天的蔷薇开得最是雅致,蔷薇架下铺了大块白锦缎,对着一池秋水和残荷,正是赏秋处。
夏姬命侍女呈上糕点,每块都精致小巧,做成动物形状。白色的是兔子,黄色的是小鸡,粉红色的是小猪,个个憨态可掬。屈献还有些孩子心态,忍不住这样好看点心的诱惑,顾不得母亲不准多吃甜食的教导,连连吃了好几块,味道倒是普通的糕点味。
夏姬抽出绣花帕子,温柔替他拭去嘴角残渣,斟上一杯温度恰好的暖茶。她的目光是那样慈爱,没有外头传言的妖气,笑容那样温柔,根本不像坏人。
屈献渐渐放下戒心,在被阳光照得灿烂的蔷薇架下,和夏姬聊起天来。
夏姬说:“你爹说你性情跳脱,有几分犟脾气,看似不羁,实则重情重义,孝顺长辈,学习也很用功,是个再好不过的孩子。”
屈献听得大喜:“我爹真这样说我?”
夏姬笑吟吟地点头。
屈献想想平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没那么乖,有时会和母亲顶嘴,我也不想不听话,可她真的好啰唆,什么事都要管,烦死我了……”
夏姬安慰:“长大的雏鹰总要离开巢穴,你母亲只是担忧过度,舍不得放手罢了。在她眼里你永远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可随着你慢慢长大,她会慢慢明白的。更何况,母亲都是爱自己孩子的,她不会责怪你的顶嘴,更何况,有孩子顶嘴总比没孩子顶嘴好……”她看着屈献,眼眶忽然红了,美丽的眸子深处有点点波光,情不自禁地叹息道,“我的舒儿年少时和你一样,倔强,不羁,经常和我吵架,看见这样的你让我想到了他,可是我再也无法听他顶嘴了。”
语未尽泪先垂。美人如带雨梨花,格外惹人怜惜。
屈献想起她儿子惨死之事,很是同情。他不懂安慰女人,急忙放下手中茶盏,吞下口中糕点,干巴巴地劝慰:“你别伤心了。”
夏姬摇头泣道:“大家都说是我害了他,可在豪夺强取面前,我小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早知酿成这般悲剧,我就该自尽保节,早知舒儿会做这样的傻事,我拼死也要拦下他。如今我只恨不得替他去死……”
屈献实在无法把眼前这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和坏女人联系起来。世人总是以讹传讹,谣言未必属实。
看着夏姬忧伤的样子,屈献的胸中顿生英雄气魄,想维护这个可怜的女人,至少不要让她更加伤心。他甚至开始说起从未说过的笑话,希望她重展笑颜。
夏姬被他拙劣的表演逗乐了,破涕为笑。
笑容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们越谈越多,越谈越欢喜,时光转瞬即逝。
夏姬总是静静地听屈献说话,不随便插嘴,也不胡乱打断。她会真心对他取得的成绩赞不绝口,会对他做的傻事开心,会对他的痛苦难过安慰,会对他的梦想进行鼓舞。在她面前,不需顾着端庄礼仪,不用担心说错话被批评,也不会被嘲笑,屈献从未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痛快极了。
父亲来叫他离开时,他依依不舍。
回家后,母亲赶上来问东问西,唯恐他在别人家失礼,怕他闯祸。
明明都是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明明都是母亲,为何夏姬那样仪态万千通情达理,自家母亲却庸俗粗鄙啰唆唠叨?
屈献不耐烦地听着唠叨,心里比往日更加憋屈。
母亲再次提醒:“不要和夏姬走得太近,她不是什么好货色。”
屈献终于忍不住了,他大声反驳:“胡说八道!她根本不是那样的人!你只知道听信谣言,就不知道用脑子想一想吗?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女人,做得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坏事?她失去丈夫和儿子已经够可怜了,何必再用这样恶言恶语诋毁她的名声?”
母亲听得目瞪口呆,良久,怒喝:“你这混账孩子!胡说什么?!”
屈献扭头逃跑,再不回头,背后听见父亲在劝解母亲:“好了好了,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谣言不可尽信,如今夏姬在襄老家恪守本分,也没必要揪着往事不放,你就算不喜欢也在心里念念罢了,不要到处去说。我和襄老同朝为臣,若你的话传了出去,让我如何自处?你该为丈夫的颜面想想啊……”
这夜,父母房内灯火亮了许久。
次日,母亲红了眼眶,没有唠叨,也没有说夏姬半句不好了。屈献只觉耳根清净。
伍
母亲永远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夏姬身边是说不尽的快乐和自由。屈献无法抵抗这样的吸引力,他找尽借口去襄老府邸做客,只为见夏姬一面。夏姬亦极喜欢屈献,总会亲热地叫他“献儿”,为他安排丰盛的佳肴,认真地将他当小大人看,有时陪他下棋,有时观他练武,有时教他各地风土人情,有时说民间趣事。夏姬懂的东西可真多,永远不会腻味。
他们感情好得让黑要有些吃醋,好几次在练武途中闯进来,假借切磋为由,将屈献收拾一顿。屈献迟钝,好久才察觉好友不高兴,因此问了几番。
黑要不高兴地问:“你天天往我家跑,对夏姬是何居心?”
屈献被问得莫名其妙:“当然是尊敬的长辈啊!要是我娘有她一半温柔就好了。”
黑要看见他一脸懵懂,忽然高兴了,拍拍他肩膀:“好兄弟。”
屈献顿悟:“你是怕我跟你抢娘?”
黑要连连点头:“没错。”
屈献鄙视:“亏我以为你豪气,原来是个小气鬼!”
黑要哈哈大笑:“是是,为兄不对,待会儿请你喝酒。”
屈献兴高采烈地跟他走了许久,忽觉不对:“你为何不管夏姬叫娘?”
黑要愣了愣,扭过头去:“我不愿叫生母以外的女人做娘。”
桀骜不驯的好友竟对生母如此孝顺,屈献肃然起敬,想想自己最近的行径,很是不安,觉得该对母亲再孝顺一些,待会儿回家给娘买包糕点?还是买个漂亮梳子呢?算了,反正买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夏姬看见他们俩勾肩搭背地回来,前嫌尽释,很是欢喜。她亲手替两个孩子擦汗,腕间环佩叮当,淡淡香风扑来。屈献很是受用,黑要却显得有些僵硬,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停了片刻,猛地甩开。夏姬被推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在地,鬓间白玉簪滑落,摔落青石地上,裂成两半,一头青丝披散而下。
黑要脸色阴沉,呼吸急促,转头逃去。
夏姬歉意地笑了笑,神色有些哀伤。
屈献手持一块糕点,觉得好友有些怪怪的,场景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献儿。”不远处传来父亲呼唤的声音,屈献回过身,看见父亲的身影从花丛中走出,他看见衣冠不整的夏姬,愣了愣,持君子之礼扭过头去,目不斜视地请罪:“唐突夫人了。”
夏姬拢起秀发,笑道:“此事罪在玉簪,申公何罪之有?只可惜玉簪虽美,总归脆弱,木簪结实,又嫌呆板,世间万事,难得两全。”
屈巫答:“世间万事,变幻莫测,总有两全法。”
夏姬笑了,起身告退。
陆
申公是楚国重臣,政务繁忙,早出晚归不着家是常事。最近一月,他经常忙里偷闲回家,躲在书房里,埋首案牍,不让人打扰,不知在做什么。文姬得见丈夫归家,心里欢喜,亲手给他炖了好些滋补品送去,说是丈夫日夜辛劳,应好好补身。
母亲做的菜色香味俱全,堪称郢城一绝,平日理家繁忙,甚少下厨。屈献想吃,被母亲喝止,说是大补之物,不适合孩子吃,不准他和父亲争抢。
屈献从不是认命的老实孩子,仗着父亲疼爱,决定去书房偷吃。他趁着父亲被祖母叫离了书房,编了个借口骗过看门的仆从,混进书房,偷喝了几口羹汤,尝了口烤鹿肉,真是鲜美无比。他舔着嘴角,依依不舍地要离开之际,却见地上有不少木屑,寻觅一番,他在案几阴影处找到一支未刻完的木簪。
市面上的木簪多是穷苦人家的女孩佩戴,雕工简陋,偶有精致的也多半刻着蝙蝠寿桃之类,庸俗无比,是老妇人戴的款式。可是父亲藏着的木簪,却是罕见的海棠簪,簪身为纤柔缠绕的枝干,枝头两朵含苞待放的海棠并蒂,带着绵绵情意,别有一番风流在里面。
母亲曾说,父亲年轻时有双巧手,后忙于政务,荒废了。
母亲即将四十生辰,父亲曾说要送给她最贵重的礼物。他是为此偷偷雕刻簪子送给母亲吗?
“世间万事,安得两全?”
夏姬笑意盈盈的声音掠过心头,扰乱了屈献的心,他隐约感到不安,却不敢深思。屈献不愿相信如神灵般完美无瑕的父亲会背叛母亲,也不愿相信温柔亲切的夏姬会和自己父亲有私情。于是,他悄悄将木簪藏回原处,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离开了房间。
忐忑不安中,母亲生辰已到,家中设小宴招待亲朋好友。父亲为母亲送上了一套黄金白玉镶宝的头面,出自楚国最有名的工匠之手,价值贵重,引得伯母婶婶交口相赞,都说申公是天下第一等好男人。
母亲笑着接过首饰,眼里却流过一丝落寞。
襄老和申公交情深厚,闻夫人诞辰,命夏姬亲自送来贺礼。夏姬打扮素雅,淡施脂粉,轻挽云髻,浑身上下没有任何金玉首饰,唯独一根木制海棠簪斜插鬓边,给端庄带来了丝丝柔媚,引得在场贵妇频频偷看,相互打听在哪里可以买这样别致的木簪。
母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强撑着笑容招待宾客,素来稳重的她竟险些失手打翻茶杯。夏姬却谦虚恭敬,行事得体大方,说话妙语连珠,博得在场宾客一致称赞。
屈献的心仿佛被重锤敲过,闷闷地疼,他不住回头看父亲,父亲神色如常。或许簪子是襄老委托父亲做的?他们是好友,就像他和黑要是好友,如果黑要拜托他帮忙做什么事,他也不会拒绝的……
歌尽,舞歇,宴罢,客散。
母亲仿佛耗尽了一生的气力,她瘫软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丈夫,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男人。忽然她不顾体面,不顾周围祖母和儿子的存在,莽撞地开口问:“为何那支簪子在她头上?”
父亲反问:“什么簪子?”
母亲的手几乎捏透了案几的厚木,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知道我说的是哪支簪子,我曾在你书房见过它。我只想知道,你亲手雕刻的簪子为何会出现在那不知廉耻的女人头上?!”
祖母明白过来,瞬间冷了脸,她命人将孩子带离宴席。兄伯叔婶纷纷借故告退。屈献出了大门,趁乱扯了个谎,从窗户跳进室内,躲在屏风后偷听。
这一切的事,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母亲伏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祖母用拐杖狠狠砸在父亲背上、腿上,痛斥:“文姬进门多年,孝顺知礼,持家有道,你对她有哪里不满?找什么女人不好,找那个不要脸的,你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吗?你若还有半分廉耻之心,快和她断绝关系!再也不要来往了!”
父亲咬牙挺着,沉默不语。
祖母年轻时也是泼辣女子,骂完儿子骂夏姬,言辞粗俗不可一一尽道,直将她比作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天下第一贱货,然后闹腾着逼儿子承诺和她分手,再不去襄老府邸。
“够了!夏姬不是这样的女人!”父亲忍耐半日,终于忍不住,挡下了祖母的拐杖,喝道,“我半辈子身不由己,处处妥协,为家族娶了不爱的女人,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如今遇到夏姬,我才知道什么是感情,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得到片刻欢愉。”
祖母目瞪口呆:“当初我选几家世家女供你选择,你亲口和我说文姬贤惠,宜家宜室,如今却……”
父亲烦躁地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
母亲强撑着颤抖的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从未爱过我?”
父亲不愿正视她痛苦的目光:“我对你只有敬重。”
母亲拉着父亲的衣袖,像被抛弃的孩子:“新婚之夜你发誓要一辈子对我好,你给我描眉,你给我挽发,你说要白头到老永不分离,难道这统统都不是爱?”
父亲反问:“我对你不够好吗?我有说要休了你吗?世间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美人如云?我就是对你太好了,让你看不清事实,善妒霸道。”
母亲忽然狂乱地尖叫起来,她第一次扑上去捶打奉若神明的丈夫:“屈巫,你这个伪君子!我宁愿你从未对我好过!”
父亲鄙夷地推开她:“莫名其妙。”
母亲跪坐在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狂:“屈巫!我恨你!我用尽一生来恨你!我要诅咒夏姬那不要脸的女人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父亲暴怒:“你这泼妇!妒妇!你才不得好死,你看看你现在丑陋的模样,哪里比得上夏姬的贤惠大度,温柔得体?”
“够了!”祖母命心腹的婆子扶起了哭泣的母亲,送回房中,回首正色对父亲说,“你现在有出息了,是一国重臣,我们制止不了你做任何事。可是,你要时时记住,你是一家之长,身负整个家族的兴衰,你可以不爱文姬,可是你绝不能和夏姬在一起。因为楚王想要夏姬,子反想要夏姬,都是你劝阻的。如果你背着他们和夏姬私通,便是欺君,楚王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想?我们没有人可以承受王的怒火!届时,你多年清名毁于一旦,屈氏家族不保!”
父亲沉默许久,闷声道:“儿子明白。”
祖母叹息,劝道:“你若还认我这个母亲,便不要再和夏姬来往了。晚些去和文姬道歉,她是外柔内刚的女子,对你全心全意,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让你免除后顾之忧,你不念感情也要念恩情,不要再伤她的心了。”
父亲低首,看不清表情,他轻声应道:“是。”
那夜,父亲求见母亲,却被拒之门外,两人又是一番口角。
柒
父母这样闹下去可不好,母亲闭门不出,不理家事,家里愁云惨淡,比往日的闹腾可怕一百倍。
屈献硬着头皮去寻母亲,想看看有什么解决方法让她消气。
母亲不整仪容,鬓边白发又多了许多,眼中布满红丝,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她怨恨地看着儿子,问:“你不跟父亲去找夏姬那狐狸精,来我这里做什么?”
屈献不善言辞,被问得哑口无言。
母亲走过来,冷冷地问:“其实你知道那支簪子的事吧?”
屈献点点头:“其实也没什么……”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母亲愤怒地打断了他的话,质问,“你三天两头去襄老府邸,每次都向着夏姬说话,是不是也看上了那只狐狸精,想认她做母亲?你装傻卖痴是为你父亲打掩护吧?”对着儿子那张酷似父亲的面孔,她仿佛看见了丈夫站在面前,强压下去的怒火无法控制地宣泄出来,“你这爱撒谎的孩子,荒唐任性,不愧是他屈巫的种!哈哈,夏姬是柔弱女人?可怜?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你给我滚!给我滚!我不要看见你!”
屈献最是倔强,他对父亲和夏姬的私情毫不知情,被母亲无故谩骂,愤怒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忘了来意,忘了初衷,毫不留情地开口,每个字都是言不由衷的残忍:“我知道又怎样?你除了唠叨只会唠叨,只知道让我好好学习,天冷加衣,饭毕添汤,从不会关心我心里想什么!我就是喜欢夏姬这样的母亲,聪明漂亮,温柔可亲,她比你的啰唆粗鄙强一百倍,做她的儿子才是天下间最幸运的事,父亲是瞎了眼才娶了你。你不是问我要娶个怎样的媳妇吗?我现在告诉你答案,只要那女人不像你,什么样的都好!”
母亲愣愣地看着儿子,眼里满满都是绝望。
屈献说完这些话,立刻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他逃命般地离开了母亲的住所,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自此,夫妻交恶,母子陌路。
父亲履行了对祖母的承诺,明面上再没有和夏姬的私情传出。
屈献在家没脸见母亲,在外没脸见好友,性情也孤僻了许多。
捌
楚庄王十七年,连尹襄老战死沙场,黑要不顾父亲尸首,欲烝继母夏姬。天下哗然,痛斥其不孝。
黑要一意孤行。
申公派人送信给夏姬:“归,吾聘汝。”
短短四字,道尽天下情意。
夏姬深受感动,依照申公计划,借迎丧之名向楚王恳求回娘家郑国,号称借助郑、晋两国邦交,寻回亡夫襄老遗骸。申公假借出使齐国之机,改道郑国,将送给齐国国君的国礼作为聘礼,在馆驿中和夏姬结为夫妻,私奔晋国。
晋王得到名动天下诸侯的能臣,大喜过望,封屈巫为邢大夫。
令尹子反伙同子重,上书痛斥其欺君之罪。
楚王震怒,下令诛屈氏一族、黑要一族。
屈家男子除外出未归者,成年者尽数被杀,珠宝首饰,洗掠一空,往日的豪门世家,如今处处火光。
令尹子反派人四处搜寻屈献,务求斩草除根。
母亲在军队杀入内宅前,命人将屈献叫到偏殿。偏殿内只有母亲、祖母和几名忠仆,神色决然。
屈献害怕得浑身发抖,不知如何是好。
她们似乎早有准备,很冷静地对他进行了一番叮嘱,安排他和身量相若的忠仆互换服饰,带上些许珠宝首饰,在混在军中的朋友的帮助下,逃出屈府,逃离楚国,去晋国寻找父亲。
屈献伏地大哭,磕头不已,要和家人同生共死。
母亲心意已决,厉声相斥,以死相逼。
祖母说:“乖孩子,没事的,虽说是抄家灭门,女眷最多是进大牢吃点苦头,可是令尹子反对你父亲怨恨极深,你若落在他们手上必死无疑。”
屈献无奈,泪别亲人,朝晋国方向逃去。
临行前,母亲忽然叫住了他,欲言又止,最后却道了声:“对不起,阿娘从未关心过你想什么,忘了你不再是那个走路摇摇晃晃的孩子,而是坚强的大男人了。以后阿娘不会再管束你了,盼你珍重,只要记得阿娘永远爱你。”
屈献不解其意,再次承诺:“我会让父亲救你的!”
“好。”母亲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的脸上没有畏惧,没有担忧,只有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温柔。屋外厮杀声不入她耳,满地血迹不入她眼,她痴痴地看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祖母一声叹息,命仆从们拿出藏好的灯油,洒满偏殿。
灯台被推倒,熊熊烈火中,她们端坐几案,远远地眺望晋国的方向。
没有怨恨,只有温柔,只有原谅。
那里有她们最心爱的儿子。
玖
屈献从未出过远门,身边没有仆人照料,又不敢投宿驿站,没几天便被偷走了财物,贵公子沦为乞丐,风餐露宿,隐姓埋名,流离颠沛。他做了许多这辈子从未想过的事情,他走了很多错路,偷过地里的萝卜,和恶狗抢过食,和乞丐们打架,在暴雨中行走,发热倒在路边晕了三天三夜,若非从小习武,身子骨硬朗,又遇到好心猎户相救,几乎死去。
他没有死,因为他有非常顽强的信念——无论经历任何苦难,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都要去晋国,在找到父亲和夏姬之前,必须活下去。
跋山涉水,他一路行乞到晋国,用尽最后的气力,来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几乎认不出眼前这骨瘦如柴的乞丐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辨明身份后,他喜极而泣,抱着屈献哭道:“可怜的献儿,你吃了多少苦头,他们说找到了你的尸首,我真以为你随母亲一块儿自焚死了……”
夏姬也从内室走出,依旧风姿绰约,当看见继子一身狼狈,随着丈夫掉了许多眼泪,一边命仆佣给他沐浴更衣,一边命人去请大夫。
屈献重新梳洗打扮完毕,再次拜见父亲,父亲问他族人去世的事情。
屈献摇摇头,不愿多说:“就如你打听过的那样。”他表情有些木然,呆滞。
父亲知他在路上吃了许多苦头,又掉了许多眼泪,再三道歉:“我对不起他们。”
夏姬劝慰:“楚王残忍,不顾往日情分,这个仇早晚得报。你父亲得知消息后大病一场,伤透了心,如今你平安无事,正是欢喜之时,切勿再哭坏了身子。”
屈献冷冷地说:“是啊,灭门之仇,早晚得报。”
席间,奶娘抱出数月大的女婴。父亲掩下伤心,露出几分温柔,对屈献说:“看,这是你的小妹。”
屈献迟疑地问夏姬:“这是你的孩子……”
“是的。”夏姬慈爱地接过女婴,“小心肝,快来看看你哥哥。”
屈献看了好几眼,只觉孩子相貌肖母,粉琢玉砌,果真人见人爱。屈献笑笑:“这孩子有福气,有你这样的母亲,定是如珠如玉捧在手心。”
夏姬笑:“可不是呢,孩子不就是母亲的命根子。”
屈献也笑:“是啊,孩子就是母亲的命根子。”
众人纷纷称赞,皆夸夏姬待孩子如心肝,真是世间最温柔的母亲。屈献听着听着,忽然取消了原来的计划,脑子里有了新的打算。
入夜,大夫府邸一片宁静,只有数声蛙鸣。
屈献用乞讨途中和窃贼学过的轻巧步伐,来到了父母房前,重重一掌打晕了值夜的侍女,潜入屋内。屈巫和夏姬早已入睡,鼻息平稳,屈献将带来的灯油洒满屋,推倒烛台,匆匆跑出室内,紧接着又点着了妹妹房间的火,然后高呼一声:“走水了!”
值夜的仆役发现火情,慌乱大叫,惊醒睡梦中人,大家扛着家伙来救火。
屈献站在门外,抱肩看着这一幕,眼里有无尽的痛快。
屈巫和夏姬早已惊醒,在火海中被吓呆了,所幸有不怕死的仆役冒险冲入屋内,将险些被烟雾呛死的二人扛出,两人头发都烧焦了大半,脸上也有些烧伤。屈巫顾不得伤情,急急检查损伤,回首却见女儿的房间也冒着熊熊烈焰,吓得半死,连连指挥仆役相救。
奈何那边火势更猛,大家犹豫着不敢入内,略一拖延,屋内横梁被烧断,整间房子倾塌,里面有再多人也该烧死了。屈巫既伤心女儿之死,又担心夏姬为女儿之死而疯狂,他回过头去,正想安慰妻子,却见夏姬呆呆地坐在池塘边,捂着自己受伤的脸,眼睛睁得极大,死死瞪着水中狼狈的倒影,仿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屈巫试图安慰:“别难过,我定会找出放火的凶手,为你复仇,孩子,孩子还会有的……”
“我的脸,我的脸……”夏姬一动不动地看着水中倒影,看着脸颊上那块并不算很大的烧伤,仿佛忘记了女儿和丈夫的存在,陷入了崩溃。紧接着她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打碎了水中倒影,“我的脸!把我的脸还给我!”
屈巫试图让她回到现实:“女儿!怎么办?”
夏姬不管不顾,她狠狠地推开了丈夫:“不!我只要我的脸!为什么你不护着我?你这个懦夫,窝囊废!为什么烧伤的是我,不是你?!”
高贵的假面被摔碎,慈爱的外表被撕开,夏姬在最心爱的东西被毁掉后,终于露出了从不为外人所知的另一面。原来丈夫、孩子的生死在她心里统统没有关系,这世间唯一尊贵、不能受任何伤害的只有自己。
屈巫从未见过这样疯狂的夏姬,他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不远处传来了掌声。
屈献在树下为这场精彩好戏鼓掌。
屈巫忽然悟到了什么,喝问:“是你放的火?”
屈献笑得极痛快,答得极爽快,仿佛要将胸中愤恨倾尽:“是。”
屈巫怒而拔剑,朝儿子大步走来:“你这个弑父杀母、残害手足的畜生!你可知纵火是死罪?!我今日便要将你正法。”
屈献毫无畏惧,不躲不避:“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不对,父亲欺君卖国,荒唐灭族,儿子远有不及,若要相提并论,恐坠了父亲声名。”
屈巫被噎了一下,他用宝剑指着儿子,想砍却砍不下去,颤抖许久,方问:“为什么?”
屈献的眼里终于露出了怨毒的目光:“祖母曾提醒过你,和夏姬私通会有什么后果,如今你问我为什么?弗忌爷爷死了,你还记得他生前疼你如亲子吗?子闯叔叔死了,你还记得他每次出门遇到好酒,都会弄回来和你同喝,喝醉一起唱歌吗?子荡叔叔也死了,你还记得外头有人说你半句不好,他直接抄鞭子上门找人算账吗?阿姊死了,抄家刚开始的时候,她为你羞愧,不甘受辱,撞柱身亡。母亲和祖母死了,她们为了让我逃出生天,选了绝路。奶娘的儿子阿福,呆头呆脑,最崇拜你了,那天他假扮成我的模样自尽,让大家把他的尸体面部烧焦,放在母亲的旁边,然后母亲和祖母点火自焚,留下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给楚王造成全家自尽的假象。大家都死了,家也没了,如今你却问我为什么?”
曾经孝顺听话的儿子,如今满脸扭曲的怨毒。
屈巫手中宝剑落地,痛苦地跪下:“我不知道,他们只说楚王下令灭族,我真不知道事情发展会如此惨烈。可是,可是你妹妹是无辜的,为什么……”
草丛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屈巫急忙冲过去,却见女婴在摇篮里蹬着腿,号啕不已。
屈献鄙夷道:“对不起,我没有父亲有出息。”
屈巫顾不得他话中的讽刺,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惊喜地递给夏姬:“你看,女儿没事。”
孩子在夏姬手中滑落,险些跌落水中。
夏姬如毒蛇般盯着屈献:“是你,是你放的火。”
屈巫赶紧将女儿救起,一边安抚一边试图打圆场:“女儿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姬连看都不看女儿一眼,状若泼妇,伸出染着丹蔻的指甲,直扑屈献,抓向他的眼睛:“我要杀了你!你这恶魔,为什么不去死?!你还我的脸来!”
侍女们见势不妙,赶紧抓住发疯的主母。
屈巫也去拦,却被夏姬一指甲挠在脸上,落下长长的血痕。屈巫被这样的夏姬惊呆了,他想不到人人眼里温柔贤惠的贤妻竟有这样泼辣的嘴脸,就算文姬,在被他伤得最狠的时候,也不曾真正对他动过手。
“其实这才是真正的你吧?自私自利,只为自己。”屈献看着这幕闹剧,不紧不慢地说,“自母亲为我身死,我便明白了母亲的心。夏姬,你和我母亲不同,是个聪明能干的女人,当年若你有半分在乎夏徵舒,便不会将风流浪荡事闹得街知巷闻,更不会将贴身衣物随意散发给情人,任由满城流言蜚语把他逼到绝境。夏姬,你是精通男女情事的女人,怎会看不懂继子黑要对你的迷恋?但你不仅不退避,反而更加靠近,引诱他越走越深,以致父子情绝。夏姬,你说你爱我父亲、爱女儿,可现在的你眼里可有他们分毫?”
夏姬疯狂地尖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屈献拊掌大笑:“你在乎的只有自己漂亮的容貌和玩弄人心的魅力,可是你看看镜中的自己,你的脸是多么丑陋,气质也与市井泼妇别无二致。哈哈,大家看啊,这貌若恶鬼的女人就是倾国倾城的夏姬!”
夏姬扑在屈巫脚下,拉着他的衣角命令:“纵火是死罪,请重重查办他!砍他头!凌迟他!哈哈哈,杀了杀了杀了!”
“你疯了。”屈巫推开她,看都不愿多看一眼。他怯声问儿子:“你母亲死前,可曾恨过我?”
屈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没有,她连提都没提过你。”
屈巫颓然跌倒在地,整个人仿佛老了十岁。过了许久,他才说:“纵火是死罪,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屈献看了眼疯疯癫癫的夏姬,大步走出门外。
这座精美的府邸不是他的家,他的家早已葬在那场烈火中。
他坚定地向前走着,身无分文,正如来时一样。
路很长,仿佛没有尽头。
可是,他什么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