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颂
壹
寒冬已过,春日里的阳光格外温暖,小特里亚农宫花园里的鲜花开得茂盛,玛丽·安托瓦内特皇后将沙龙移到了小特里亚农宫的花园里。她让花匠们用无数的玫瑰、西班牙茉莉和紫罗兰扎出美丽的亭子。金色的花瓶里插着优雅的水仙,浓烈的花香比任何香料都要高雅。粉红色的玫瑰桌上铺着绣有花鸟的淡蓝色桌布,上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甜点。
贵妇们纷纷拥来参加皇后的春日盛宴,她们头上发髻高耸,装饰着羽毛、缎带、珍珠、钻石、宝石甚至黄金做的帆船;她们身上紧紧勒着鲸骨做的胸衣,用厚厚的香粉将脸蛋扑得和瓷娃娃似的,穿着丝绸或锦缎做的裙子,缀满无数的蕾丝和蝴蝶结,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扇子,用巨大的裙撑将整个亭子挤得满满当当。她们一边优雅却不失亲密地行着贴面礼或吻手礼,笑着呼唤对方的小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最近流行的时尚,一边用极其严苛的目光打量其他女人,从发饰到鞋子,试图挑出她们穿着打扮里的错处,大加嘲笑。
“昨天伯爵夫人的晚会里,凯瑟琳夫人手里拿着的刺绣扇子真是丑陋,远看就像一团乱糟糟的草。”
“亲爱的,她是葡萄牙人,怎会懂得优雅的法国时尚?”
“我想起她刚来法国时穿的那条怪模怪样的裙子了,领口特别高,胸口都不露出来,脸上也不涂粉,走起路来像只灰鸭子。”
“天啊,你们快看,谭纳夫人穿的鞋子还是她上次宴会时穿过的那双。”
“这么说,她家没落的传闻是真的?”
“嘘,宝贝,别让她听到了。”
“真丢人,我是绝不会穿着同样的鞋参加第二次宴会的,何况是皇后的沙龙。”
“皇后的打扮才是法国的骄傲,上次晚宴上她穿的蓝色丝绸裙子真美丽。”
“我请裁缝做了条类似的裙子,镶嵌了五道蕾丝花边。”
……
六岁的玛丽·泰瑞丝公主躲在亭子附近的花丛里玩捉迷藏,等着乳母来找她。可乳母是个笨蛋,不知道找哪儿去了。
小公主百般无聊地等了好久,就是等不来乳母,心里有些郁闷,便随着贵妇们的对话胡思乱想起来。
她觉得这些讨论衣服鞋子的女人都很无聊,唯一能让她赞同的是,她的母亲玛丽皇后是法国的骄傲,她是法国最美的女人,而法国最美的女人便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听说母亲年幼的时候曾迷得天才少年莫扎特向她求婚,她嫁到法国时引起了全国轰动,都说奥地利给法国送来了一个真正的天使。
母亲当然是天使了,她温柔善良,待人和气。每次她生病的时候,母亲都会彻夜陪伴在她身边,亲自照顾。不管病情多难受,只要睁开眼睛看见母亲的微笑,她就不再痛苦,只要闭上眼睛能听见母亲吟唱的轻柔童谣,她就能安心入睡。
但母亲对她的教育很严格,母亲希望小公主不要像她的姑姑们那样目中无人,也希望小公主不要像她年轻时那样不懂世事,于是母亲经常召集出身较低的孩子陪她玩耍进餐,让她学习温柔地对待每个人。
去年冬天的时候,母亲还带着一些漂亮的玩具来到小公主房中,告诉她:“我本想把这些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你,但是冬天很难熬,有一群不快乐的人,他们没有面包吃,没有衣服穿,没有柴可以生火。我想把这些礼物送给他们,让他们过一个快乐的冬天。”她乖巧地答应了,母亲便让她将玩具送给了贝妮。
贝妮是宫中花匠的女儿,出身贫寒,她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贝妮和公主年龄相仿,却很瘦弱,相貌也不美丽,脸上有很多雀斑,杂乱的红发怎么梳都是乱糟糟的,每次说话时都带着可怜巴巴的神情。
贝妮接过公主的礼物时,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用磕磕巴巴的词汇夸赞公主的仁慈和善良,竭力地讨好着皇后与公主。
花匠十分感激,他告诉皇后和公主,贝妮体弱多病,每年冬天都会咳嗽,要吃很多药,却怎么也不好。
玛丽·泰瑞丝害怕吃药,她很同情贝妮,便将自己的小镯子也赐给了她,还允许她偶尔进宫陪自己喝茶,请宫中的医生为她诊治送药。皇后想了想,答应了公主的请求。
贝妮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亲吻着公主的鞋子,连声夸耀:“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仁慈的小天使。”
看见贝妮快乐的表情,玛丽·泰瑞丝感受到赐予的美好,也明白了母亲的教诲。她虽然失去了手镯和玩具,可心里暖洋洋的。她觉得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一个像母亲那样的天使,仁慈美丽善良地对待每个人。
在宫中医生的治疗下,贝妮的身体渐有起色。
于是玛丽·泰瑞丝请求皇后让她成为女仆,居住在小特里亚农宫的花园里陪她玩。
贝妮会很多民间的游戏,玩起来很有意思,但是她很敬业,并不愿意让人说是吃闲饭的,总是很主动地跟父亲以及其他仆从学习各种技能。她有很多工作,不能经常玩耍,公主只好让乳母陪她玩贝妮教过的游戏。乳母捉迷藏的技术真差,比贝妮差远了,找了那么久也找不到,她不要和乳母玩了……
玛丽·泰瑞丝百般无聊地想着,阳光透过树荫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让人昏昏欲睡。
皇后终于来了,贵妇们麻雀般的讨论声也停了。她们纷纷起身,拖着长长的裙摆,行礼致敬,然后又悄悄地议论起来,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玛丽·泰瑞丝悄悄从树荫里往亭子里看去。
原来是因为母亲的打扮和往日不同,没有鲸骨束腰,没有宽大的裙摆,她穿着一条裁剪简单、棉布做成的白色裙子,几层流线型垂下,腰间简单地系着宽腰带,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首饰,只在头上戴着一顶编织精美的草帽,点缀着许多新鲜摘下来的玫瑰和紫罗兰。如此简单朴素的装束却无法让人忽略她的美,她带着优雅的笑容,步伐轻盈,仿佛从教堂壁画里走下来的天使,或是古希腊雕塑里的女神,将那群浓妆艳抹的女人衬托得如同庸脂俗粉。
贵妇们惊讶过后,露出惊艳的目光,瞬间确定了今年的时尚便是鲜花和白裙。
皇后在约克公爵夫人的请求下,让侍女们搬来了竖琴,和她一起为大家演奏起《长笛与竖琴协奏曲》,两人技巧都极高超,乐声悠悠,众人陶醉,看来这场欢乐的沙龙宴会会持续很长时间。
玛丽·泰瑞丝公主还不太能明白音乐的美妙之处,她听了一会儿,感觉更加无聊。她看着亭子旁边放置的瓷器,忽然想起前阵子伯爵送给母亲的大清国花瓶。
那花瓶是漂洋过海来的,先到了英国,再辗转到了法国,上面画有非常精美的缠枝花卉和鸟儿,极其稀有。听说是进贡给皇室妃子们使用的珍品,本不允许流落在外,英国商人们用了很多方法才弄到手,整个欧洲只有这么一件。
母亲对这个花瓶爱若珍宝,将它放在寝室的架子上,日日观看,除了让女仆每天拂三次尘埃,不准任何人碰触。玛丽·泰瑞丝也很喜欢这个漂亮的花瓶,她曾想拿起这个花瓶仔细看看,却被母亲禁止了,说她人小体弱,会把花瓶打碎,只准她站在旁边观看。
如今母亲不在寝室,母亲的心腹侍女不在寝室,乳母也不知去哪里了,岂不是天大的好机会?
玛丽·泰瑞丝眼珠转了转,顿时有了主意。
玛丽·泰瑞丝悄悄地溜到了母亲的寝室,那儿有两个小女仆正在打扫,她吩咐其中一个女仆去替她拿吃的,另一个女仆去替她寻找乳母,女仆们对公主的吩咐不敢不从。小公主待两人离开寝室后,迅速地爬上椅子,朝花瓶伸出手去,将它拿起,仔仔细细地抚摸。
花瓶摸在手里有些温凉,瓷身非常细滑,颜色很有品位,在阳光下闪耀着美丽的光芒,花瓶的底部似乎还有两条鲤鱼在戏水。
小公主好奇地将花瓶高高举起,放在了阳光下。不知怎么的,花瓶忽然从她手中滑落,先磕在窗台,再重重地摔到地上,碎成了好几片。
这是母亲最心爱的花瓶,也是欧洲独一无二的宝物,她却不听劝告打碎了花瓶,母亲知道后会有多么生气和伤心啊!
玛丽·泰瑞丝吓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听见女仆们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里害怕极了,赶紧跳下椅子,提起裙子匆忙逃跑。
贰
随着年龄的增长,皇后越发厌倦宫廷生活,于是在小特里亚农宫的深处建造了一个农庄。此时大家都集中在沙龙宴会上,农庄里的仆从很少。
玛丽·泰瑞丝在女仆们的追逐下胡乱地跑着,竟跑到了农庄,还遇到了正在修剪花枝的贝妮,她仿佛遇到了救星。
玛丽·泰瑞丝哭着问贝妮:“我打碎了母亲心爱的花瓶,我不能见她,我可以躲到哪里?”
贝妮将目光转向了地下储藏室,眨了眨眼。
玛丽·泰瑞丝会意,冲进储藏室并关上了门。
沉重的大门隔开了外界的声音,阳光被隔绝,只留下通风口透下的几缕残光,玛丽·泰瑞丝蹲在阴暗处,捂着脸哭了起来。
乳母曾说外面有很多坏孩子,他们不听爸爸妈妈的话,撒谎、偷窃,甚至破坏东西,没有人会喜欢他们。玛丽·泰瑞丝也不听话,破坏了重要的东西,所以,母亲不会喜欢她了。
她必须得想出让母亲原谅自己的法子来再去道歉,可是她的脑子很混乱,怎么想也想不出。玛丽·泰瑞丝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天黑了,月神露出了美丽的容貌。
玛丽·泰瑞丝醒了,发现天黑了,残光消失,周围没有任何光亮,她有些害怕,想推开门回寝宫去,可储物间的大门不知何时被粗心的仆人锁上了。
玛丽·泰瑞丝吓坏了,她拼命地敲门:“贝妮,贝妮,你在外面吗?母亲,母亲,你在哪里?”
没有人应答,有小动物的影子从背后越过,眼睛在黑暗里闪耀着诡异的亮光。
玛丽·泰瑞丝后退两步,摔倒在枯草上。
黑影发出了嘶哑的叫声,那是只不知何时混进小特里亚农宫的黑猫。
黑猫从通风孔跳了出去。
黑暗中到处都是古怪的影子,仿佛是要将她拖进深深地狱的魔鬼。
玛丽·泰瑞丝的心跳得很快,窒息感袭来,她觉得自己快要在这黑暗腐朽的地方死去……
万能的主,求求你。
玛丽再也不敢不听话,请将犯错的羔羊带出黑暗。
慈爱的母亲,求求你。
玛丽错了,请你原谅,请你带我离开地狱。
突然,储藏室的大门被推开了。
花香和青草的味道随着新鲜空气涌了进来,烛火的灯光照亮黑暗,刺得眼睛有些疼。光影处是母亲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手里拿着灯,脸上满满都是慈爱和担忧,就像教堂壁画上的圣母。
她走向小公主,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贝妮告诉我,你可能在这里。”
暖暖的眼泪滴在肩膀上。
玛丽·泰瑞丝再也忍不住,抱着母亲号啕大哭:“对不起,我是不听话的坏孩子,我打碎了母亲的珍宝。”
母亲放下灯具,用白皙温柔的手拂过小公主的脸:“你错了,我的珍宝只有你,你是我的天使,我的心肝,你是法兰西最美的玫瑰。”
玛丽·泰瑞丝不敢置信地问:“母亲,你原谅我了吗?如此简单就原谅我了?”
母亲低声道:“孩子,我原谅,我愿原谅你所有的过错。”
这一刻,她不是皇后,她不是公主……
这一刻,她是母亲,她是女儿……
没有过错,只有原谅,只有爱。
小公主偎依在母亲的怀里,心里是满满的安心和幸福。
叁
1789年,法国大革命爆发。巴黎的警钟长鸣,工人、手工业者、城市贫民纷纷拥上街头,夺取武器,开始了武装起义。
1792年10月,巴黎人民起义,皇权瓦解,国王和皇后被囚禁在圣殿塔。
1793年1月21日,国王被送上断头台。
法国人的愤怒并未平息,他们将仇恨的目光盯向了皇后。
各种恶毒的谣言在市井里流传起来。
他们说,当大臣告知皇后,法国老百姓连面包都没得吃的时候,皇后却天真甜蜜地问:“那他们干吗不吃蛋糕?”
他们说,法国的国库被皇后挥霍一空。
他们说,皇后不顾人民的死活购买了昂贵的钻石项链。
他们说,皇后私生活不检,和多名男子有不正当的关系。
他们说,皇后和自己六岁的儿子有不正当关系。
……
真相无趣,故事荒诞。
可是,没有人关心真相是什么,世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情。他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皇后的恶行,再为她加上更多的恶行,没有人在意证据,没有人在意皇后的辩白,他们只要将皇后牢牢钉上法国的耻辱柱来证明自己是对的。
傻子和疯子在举行盛宴,兴高采烈地吃着沾满鲜血的面包。
聪明人躲在帷幕后,不发一言。
肆
圣殿塔的囚室里,玛丽·泰瑞丝很害怕。
父亲已经死了,她又伤心又害怕。
她只有十五岁,还没有尝过生活的美好,没有品过爱情的芬芳,她不想死,却不知自己的命运将会如何。她听见了看守们数落母亲的罪名,可是她不明白那些罪名是怎么来的。
母亲的生活确实奢侈,但这是每个皇后都会做的事情,也是为了在贵族和人民面前维护皇室的尊严和体面。她的花费并不比以前的皇后多很多,她在服装上的开支甚至不如叔叔查理。
至于那条天价的项链,根本是无稽之谈,她连见都没见过。何况母亲在生了几个孩子后已放弃了奢华的服饰,她在大部分时候都穿着自己设计的小白裙。这种小白裙流传到了民间,平民们非常喜爱,很多年轻女孩都在穿。
如今,她们穿着皇后设计的简朴裙子,却叫嚣着要将奢侈的皇后送上断头台。至于母亲和儿子私通这种事……她的弟弟才六岁,这是多么愚蠢荒诞的谎言!这是多么愚蠢的人才会相信的谎言!这简直是对天下所有母亲的羞辱!
母亲有罪,她的罪绝不是奢侈和放荡,而是天真和无知。所以在审判席上,母亲高高地昂着头,竭力维护着法国皇室的尊严,维护着皇后的尊严,纵使穿着破旧的裙子,纵使头发变得苍白,纵使丈夫被砍头,自己很可能也被送上断头台,她都绝不低头。
母亲在过道里和玛丽·泰瑞丝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告诉她:“不要哭,我是法国的皇后,我应像个皇后那样死去,请不要伤心。我的宝贝,我美丽的法兰西玫瑰,我将和父亲在天堂里永远守护着你。”
玛丽·泰瑞丝泣不成声,她并不想失去母亲,她想和家人好好地活着,永远在一起,哪怕不是皇后、不是公主也没关系。
随着审判的渐渐深入,谣言越来越多。看守们看玛丽·泰瑞丝的目光越来越可怕,他们在悄悄地笑着,议论着皇后是个荡妇,她的女儿也应是个婊子,她们都应该为自己花费的税金付出代价,那都是他们的钱。
玛丽·泰瑞丝隐隐意识到了什么,恐惧着,无助着。
她好想就这样死去,可她没有自杀的勇气……谁能救她?
那天,有侍女送来了食物。
玛丽·泰瑞丝惊讶地发现,来人竟是贝妮。她激动地拉着贝妮的手,祈求她探听外面的消息,寄希望于奥地利,希望它能派兵来救她们。
贝妮将可怜的公主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亲爱的公主,亲爱的天使,我仁慈美丽的法兰西玫瑰,请暂且忍耐苦难,你曾在冬日里给我送来快乐,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玛丽·泰瑞丝在她温暖的怀里感激而泣。
贝妮信守承诺,替公主探来外界的消息。情况越来越不乐观,民众叫嚣着必须杀死皇后,奥地利为自己国内的事情焦头烂额,没有出兵的意思。
囚牢里的食物越来越粗糙,粗布的衣服没有换洗,变得破破烂烂,公主的头发也变得干枯失去了光泽。某天夜里,看守们闯进了公主的囚室,没有人制止,也没有人在乎他们的罪行……
噩梦般的夜很漫长,原来地狱是这般模样,原来痛苦到了极致是没有眼泪的。
芬芳娇艳的法兰西玫瑰一点点地凋零枯萎。
玛丽·泰瑞丝睁大蓝色的眼,茫然地看着窗外的黑暗,她知道自己在地狱里,却没有挣脱的勇气,也没有逃离的能力。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般惩罚,烟草味和汗臭味中,她怀念小特里亚农宫的玫瑰芬芳,喘息声和嘲笑声中,她在回忆母亲天籁般的竖琴声。
如果能回去,哪怕只有短暂的一天,她愿意抛弃所有。
伍
次日,贝妮来了。她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为公主送来了干净的衣服和白面包,替她梳洗。
玛丽·泰瑞丝如木偶娃娃般任凭她摆布,一言不发。
贝妮忽然放下梳子,哭着道:“公主,他们真要杀死皇后呢。”
玛丽·泰瑞丝终于转过头,良久,痛哭出来:“他们要杀死母亲,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贝妮咬咬唇,仿佛下了决心:“或许,他们要杀死的只是皇后,得到皇室的权力……”
玛丽·泰瑞丝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贝妮解释道:“我听见了大臣们的议论,他们希望你母亲认罪。只要你们认罪,交出皇室的权势,就可以成为平民活下去。”
玛丽·泰瑞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
贝妮紧紧握着她的手,急切地说:“虽然没有钱,没有漂亮衣服和蛋糕,没有以前那样舒适的日子,可是你们可以活下去。只要皇后认罪,帮助他们撤销皇权,他们愿意饶恕你母亲、你和弟弟的性命,你将成为普通人,再不用重复遭遇这些可怕的厄运,我可怜的公主……”
玛丽·泰瑞丝喃喃道:“或许,我们会被送去修道院囚禁……”
贝妮:“只要皇后认罪,你就会和皇后一起被送去修道院囚禁,在主的庇佑下度过余生。”
玛丽·泰瑞丝恐惧地看了眼门外,再次确定:“没有他们?”
贝妮:“没有他们。”
玛丽·泰瑞丝道:“可是,母亲不愿意认罪,她希望像个皇后那样死去……”
贝妮打断她:“你的希望呢?你希望她像皇后那样死,还是像母亲那样活?”
玛丽·泰瑞丝趴在桌子上号啕大哭起来。
贝妮叹息着,退出了囚室。
每天日里,隔壁总会传来弟弟的哭叫声和看守的训斥声。弟弟只是个孩子,天真而懵懂,更加无法承受这些非人的折磨。曾经的他喜欢蝴蝶和夜莺,只要皱一下眉头都有人愿意为他摘下漫天的繁星,如今他哭着求饶,却只会换来更猛烈的训斥甚至殴打。
每天夜里,主的光辉无法照耀最黑暗的牢笼,只有反反复复的地狱折磨,没有止境,没有尽头。他们用最粗俗的笑声叫她“法兰西玫瑰”,叫她“法国小公主”,仿佛这样就可以得到更多的乐趣。就连她的梦里都是不堪的画面。
她不要,她不要再做公主,她只要母亲陪伴在身边。
只要可以离开地狱,她愿意做任何事,哪怕是成为农妇、侍女,乞丐都可以。
玛丽·泰瑞丝在噩梦中挣扎,号叫。
终于,她同意了叛党们的要求,踏上了审判庭,指认皇后的罪行。
皇后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出现了许多细纹,她的脊梁依旧挺得笔直,仿佛战士般面对所有的指控,决不投降。当她看见女儿玛丽·泰瑞丝站上证人席后,脸上有些惊讶,也有些不安,她的心肝已变得如此瘦弱憔悴,她不知道那些人还要对女儿做什么,她甚至无法出声呼唤女儿的名字,只能对她投以安慰和心疼的目光。
玛丽·泰瑞丝僵硬着脖子,挪开了视线,不敢多看母亲一眼。
她低着头,缓缓说出了大家希望她说的证词。
“我的母亲穷奢极侈,耗空了法国的国库。
“我的母亲和多名男性有不正当关系。
“我的母亲和弟弟有不正当关系。
“我的母亲……”
审判所寂静无声,只有少女僵硬的声音在回荡。
玛丽·安托瓦内特不敢置信地看着女儿,听着她编造的证词,脸色变得苍白。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反驳。
这一次,她在法庭上落下了眼泪。
这一次,她倒下了,永远地倒下了。
这一次,击败高傲皇后的欢呼声和呐喊声贯彻法国。
陆
玛丽·安托瓦内特被送上了断头台。
十岁的路易·查理也患上了重病,没有医生,没有药,甚至连食物和卫生都无法保障,可怜的孩子在拖了没多久后便不治身亡。
玛丽·泰瑞丝最后见到弟弟,是在他被包裹在旧布里被送出去的时候。她甚至无法看见弟弟的遗容,只看见一只干枯瘦弱的手无力地垂在裹尸布外,和她记忆中的弟弟曾经粉嫩嫩胖乎乎的手完全不像。
没有人告诉她家人的死讯,甚至没有人告诉她她看到的孩子是弟弟。
可是,玛丽·泰瑞丝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她用指甲抓着牢门,尖叫着要出去。
指甲破了,鲜血一道道划在重重的门上,她却感觉不到疼痛。
她意识到她错了,母亲才是对的。
无论认罪与否,没有人愿意宽恕他们,没有人愿意放过他们,他们只是需要将国王一家处死的理由,所以母亲希望选择体面地死,而不是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而死。她放弃了公主的身份,玷污了母亲的皇后身份,可是她什么都没有得到,也不会得到。
她到底做了什么?
她用可笑的愚蠢和恐惧,将利剑戳进母亲的胸口,戳了一刀又一刀,戳破了她做皇后的尊严,戳破了她做母亲的尊严。
母亲的沉默是憎恨和拒绝吗?
憎恨这个她曾放在心肝上的女儿,她甚至都不愿意再多和她说一句话。
噩梦从未醒来,当她以为已经在地狱最深处,却堕向了更深的地方。
玛丽·泰瑞丝的眼里没有泪,看守看出了她的绝望,为了防止她伤害自己,调羹餐具都换成了木头的。她试图用床单勒脖子,可是怎么都不成功。
那夜,没有和以前一样的折磨,侍女尚特蕾勒夫人带着个粗鄙的男人来到了她的门前,他送来了一些较好的面包和汤,然后用磕磕绊绊的语言告诉玛丽·泰瑞丝皇后已死,他是杀死皇后的刽子手。
刽子手道:“那天在死刑台上,皇后踩到了我的脚,她却很有礼貌地和我道歉,我行刑多年,从未见到这样的事情。皇后真是个品格高贵的人,我……我对不起,希望公主安好……”
玛丽·泰瑞丝拉着刽子手焦急地问:“母亲,母亲临死前有提到我吗?”
刽子手正要回答,门那边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是贝妮冷着脸盯着两人,她训斥刽子手:“你在做什么?”
尚特蕾勒夫人立刻退下,刽子手也不敢多话,赶紧跟随离开。
玛丽·泰瑞丝缓缓抬起头,看着贝妮,她那张满是雀斑的丑陋脸孔上再也没有了谦卑的假笑,而是无穷尽的嘲讽。
玛丽·泰瑞丝在母亲死后已明白了许多事情,也明白了自己的天真,虽然已经来不及了,可有些问题她还是想质问这条披着羊皮的恶狼。
玛丽·泰瑞丝问:“有人指使你来欺骗我,让我出庭做伪证?”
贝妮:“可爱的公主,你终于明白了,我还以为你会像愚蠢的皇后那样蠢一辈子呢。”
玛丽·泰瑞丝:“为什么?我们从小就是朋友,我对你那么好,将自己的玩具送给你,给你钱,请医生给你治病,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为什么呢?”贝妮的嘴角勾起一条冷酷的弧线,“或许因为我从小最讨厌的人就是你。”
玛丽·泰瑞丝不敢置信地重复:“你讨厌我?”
贝妮怒道:“我当然讨厌你!你高高在上,所有人都围着你宠爱你,你比我好看,比我健康,还有那么好的母亲疼爱!我讨厌你!你从不需为生活担忧,不用卑躬屈膝地去讨好人,不用像狗一样摇尾巴求施舍!我讨厌你!你那么天真,那么愚蠢,却拥有那么多漂亮的衣服和首饰,你不过是将自己不要的东西施舍给我,然后说我们是朋友!你对我呼来唤去,随意使唤!寒冬腊月,你舒服地睡在铺着十八条羽绒垫的床上,我却在刺骨的冷水里洗着一条又一条的床单。你在母亲的怀里任性撒娇,我却在父亲的呵斥下努力干活!我讨厌你!讨厌老天赐予你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却吝于分给我一丝一毫!”
贝妮因太过激动,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玛丽·泰瑞丝鄙夷道:“你真是个可耻的人。”
贝妮笑道:“随便你怎么说,看见你现在的模样我就高兴,照照镜子吧,我美丽的法兰西玫瑰,镜子里那憔悴肮脏的女人才是你现在的模样。没有奢侈的生活滋养,没有爱的包围,没有自由,你丑陋得就像玫瑰花园的虫子。我真开心,真是太开心了。”
玛丽·泰瑞丝紧紧抓住牢笼。
贝妮:“对了,那些男人的事我是知道的,毕竟我丈夫是看守,我便在里面推波助澜了一把。作为曾经的朋友,我总要替你在监狱里找点乐子,对吧?”
玛丽·泰瑞丝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
贝妮:“对了,你小时候逃进储藏室,是我锁上了大门,你在里面哭得可好玩了。可惜你母亲找到了附近,我只好放弃了这件有趣的事。”
人心之恶,无止境……
玛丽·泰瑞丝看着大笑着离去的贝妮,曾经娇嫩的玫瑰长出了尖锐的刺,曾经洁白的天使翅膀被染得漆黑,她恨不得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毁灭。反正没有了母亲,这世界不再剩下任何美好。她不再要仁慈和善良,她也不要高贵的品格,她只要将这个卑鄙的贝妮切碎撕裂。
从今往后,她的心里没有爱,只有恨。
柒
1795年12月18日,在玛丽·泰瑞丝十七岁生日前夕,为了交换被法国俘虏的革命家,玛丽·泰瑞丝被释放。她来到了由她表兄弗朗茨二世所统治的神圣罗马帝国首都,同时也是她母亲的出生地——维也纳,然后辗转到了米托。
米托有幸存下来的父亲最年长的弟弟普罗旺斯伯爵,他在玛丽·泰瑞丝的弟弟去世后宣布自己成为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八。由于他没有子嗣,所以希望玛丽·泰瑞丝嫁给他弟弟的长子路易·安托万。路易·安托万是个口吃害羞的年轻人,他让父亲拒绝这桩婚事,玛丽·泰瑞丝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婚礼后,他们一家搬到了英国居住。
1814年,波旁王朝复辟,玛丽·泰瑞丝回到了法国,结束了流亡生活。她成为了昂古莱姆公爵夫人,将父母和弟弟重新安葬。玛丽·泰瑞丝的精神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她曾多次服毒和用刀自杀,可是都没有成功。于是她对当年的仇人进行了疯狂的报复。她不相信政治,觉得那都是卑鄙之人玩弄的把戏。她毫不掩饰自己的疯狂,用带刺的鞭子抽打叛徒,甚至放火烧了雅各宾派的俱乐部,派人刺杀那些伤害过她母亲的人。可是,聪明的贝妮早早逃走了,怎么也没找到她。
丈夫苦劝多次后与她离心,两人没有生育儿女。
可是,她不在乎……
她的心里没有爱,只有恨。
生命不息,恨意不止。
捌
“不要打开窗户,我厌恶阳光和玫瑰花香。”玛丽·泰瑞丝蜷缩在黑暗中。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畏惧过去的一切,畏惧温暖的阳光、带着花香的清风,也畏惧凡尔赛宫的一切摆设和美好,所有和母亲相关的事情,她统统都害怕。纵使杀了当年的看守,杀了污蔑母亲的仆人,杀了那些害他们的家伙……
她依旧无法走出这片黑暗。
她不愿面对,却清晰地认识到,真正害死母亲的凶手是自己。那些暴徒们杀死的只是母亲的身体,只有她杀死的是母亲的灵魂,是她亲手将这世界上最爱她、也是她最爱的人送进了绝望。
每次想到这事,她就会发疯。
母亲的灵魂在天堂的花园里。她也想去天堂,可是她做了那么多不善良的事情,死后她无法上天堂,也无法面对母亲的责难。她的灵魂将何去何从?地狱的烈火能否烧尽她手上的罪恶?
玛丽·泰瑞丝在阴影中抽泣,仿佛当年躲在储藏室里的孩子,可是这次,母亲再不会救她了。
杀了贝妮,杀了贝妮。贝妮死了,她就能得到解脱了。
派出的探子终于传来了贝妮的消息,那卑鄙的女人竟在两年前死于结核病。
她竟连亲手复仇都做不到?玛丽·泰瑞丝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陷入了彻底的绝望,躺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嘶吼、哭泣,她撕裂衣裳,砸碎瓷器,就如受伤的母兽。她再也无法得到救赎,她是否将这样痛苦地生活,痛苦地死去?
探子没有带来贝妮,却带回了一个八岁的平民女孩。
女孩笨拙地向公爵夫人行了个礼,用稚嫩的声音道:“我的父亲是刽子手,他在半年前去世了。他说当年公主向他问了个问题,可是他没有回答,所以他希望我能将答案告诉公主,将皇后的遗言告诉公主……”
玛丽·泰瑞丝在黑暗中抬起了头,她又期待又恐惧地睁大了蔚蓝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小女孩,等待着母亲的怨毒诅咒和训斥。她相信自己对母亲的所作所为配得上最恶毒的憎恨。
小女孩缓缓道:“皇后低声请刽子手转述给公主一句话:‘我原谅。’”
玛丽·泰瑞丝缓缓重复:“我原谅?”
母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说:“我原谅。”
她原谅?
她又原谅?
原谅这个愚蠢的女儿?原谅将她推入地狱的人?原谅刺伤她灵魂的人?
玛丽·泰瑞丝愣住了,没有注意小女孩是什么时候离开宫室的。她甚至忘了哭泣,忘了颤抖,忘了语言。她开始陷入了回忆,可是她在很长的时间里,都刻意不敢想母亲,以致母亲的身影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只剩下美丽的影子。她也不敢听母亲喜欢弹奏的乐曲,不敢面对母亲喜欢的鲜花和阳光,她拼命地拒绝思考,以致忘了母亲真正的模样。
她错了吗?
她又错了吗?
母亲,你在哪里?
狂风忽然推开了宫室的窗户,推开了重重的帘幕,灿烂的阳光洒下,带来玫瑰和茉莉的芬芳,仿佛打开了黑暗的心门。
光影交织中,玛丽·泰瑞丝看到母亲的影子,原来她一直在身边,在等待着自己。她穿着白色的裙子,带着温柔的微笑,在天堂数不尽的玫瑰花中,像圣母般朝自己张开双臂。
宛如当年,再次将自己带出黑暗……
玛丽·泰瑞丝第一次缓缓起身,蹒跚着走向光明,朝窗外伸出手。阳光如母亲般温柔,花香如母亲般温柔,她在带着花香的阳光中,就像变回了六岁时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她偎依在母亲怀里,尽情地哭泣和撒娇。
“对不起,母亲。”
“孩子,我的天使,我的心肝,你是法兰西最美的玫瑰。”
“对不起,母亲。”
“孩子,我原谅,我愿原谅你所有的过错。”
……
小公主偎依在母亲的怀抱里。
法兰西玫瑰再次绽放,开满凡尔赛宫。
只有爱,没有恨。
【《芥子·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