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衢词
北宋年间,东京汴梁,太平日久,繁荣昌盛,群花会聚酒楼茶肆,妙龄少女个个靓装迎门,朝琴暮歌,荡人心神,引文人骚客留下无数风流诗词。
壹
黄昏将暮,清平坊内美人尚未妆毕,行院门前已急急挑起彩灯,窗台掠过美人影,混着喧哗笑闹,试琴问调,声声勾着风流,挑着春心,引着男人如狂蜂浪蝶般往里扑。
会仙阁内,龟奴已催了三次,蝶娘仍在不紧不慢地梳妆。
白玉万福簪嫌素,黄金累丝镶宝簪又嫌俗,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最后勉强在乌油油的鬓边插了两支黄金珐琅玻璃蝴蝶钗,配着最近从恩客手中得到的红宝石镶成的桃花耳环,映着晚春春色,最是别致。
妆毕,龟奴再请第四次,笑劝:“小姐已是天仙绝色,就怕客人一看酥了魂。”
会仙阁是东京数一数二的行院,里面美人千娇百媚,各具风情。蝶娘早些年也算是小有名气,现如今年纪见长,姿色衰退,渐渐不敌阁中新调教出的妙龄小姐。如今龟奴奉承得力,让她心里欢喜,一边笑骂贫嘴,一边丢了把赏钱,正欲出门,又看见年轻貌美的佳娘和虫娘一众路过窗外,赶紧揽镜自照,又多添了几分脂粉。
后院响起小女孩闹着要回家的哭声。
蝶娘听得难受,皱眉问龟奴:“妈妈又进了新人?”
龟奴赔笑:“妈妈刚买了几个乡下小姑娘,刚进门总是不识抬举,待过上几年,明白此间好处,便是赶她也舍不得走了。”
好处?蝶娘忍不住笑了。
比起布衣粗食,此间确实大有好处。如今太平盛世,行院最多花间浪子,捧着大笔大笔的财帛为博美人一笑,更有甚者,攀比斗富,倾尽家产在所不惜。稍微有些名气的行院小姐哪个不是绫罗绸缎满身,金玉首饰满头?若有幸成了花间魁首,更是金碗银筷,奴婢成群,奢华无度处,寻常大户人家千金娘子都不可比。听说现在有不少贫家不盼生儿盼生女,从小精心伺候,养大后若有姿色便送入行院,不济便卖给富人做妾,运气好些直接脱贫致富。若是哪家父母不幸早逝留下未成年女儿,又没有善心长辈主持公道,便是送了旁人好大一笔横财。
院子里,鸨母恐凄凉的哭声惊扰了行院里的欢乐气息,命龟奴们将小女孩拖去柴房教导。在荆条的伺候下,她们很快就不敢放声哭泣,只有偶经门外才能听到几声无助或绝望的“爹娘”,似乎还盼着有谁来搭救自己一把。等她们知道谁也不会来的时候,就会乖乖认命了。
蝶娘自嘲地笑了两声,起身出门。
月娘和锦娘看见她前来,暂停笑闹,略弯腰行了个礼,道:“姐姐。”两人口气虽软,眼里却也没什么恭敬。
正当红的虫娘斜斜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算是向前辈见礼,随手拢了下鬓边,不经意露出只上等羊脂白玉雕的缠花草臂环来,引得其他姑娘们纷纷惊赞。
蝶娘知道,自己在她们眼里已不年轻了。从前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疼的鸨母已让她为新人腾了三次房间。就算行院讲究以艺侍人,也少不了色相,相熟的姐妹大部分已离开,如今趁着姿色犹存,她也是该想退路的时候了。
她们这些贱籍之人,退路不外乎几种。大部分是被有钱恩客赎回去做妾室,若遇上大妇软弱宽厚,可在后院平静过完后半辈子;若遇上大妇心狠手辣,过上几年便静悄悄地不知所终,当天被打死抬出来的也不是没听说过。还有些嫁了龟奴戏子,留在行院做教习,生了儿女再操旧业。更有性子刚烈的,受不得被冷落的委屈,直接嫁了河神。
每个小姐都知道行院生活再好,也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待到年老色衰之日,便是凄凉之时。盼着能在迎来送往间遇到有情人救她们出火海,有成功的,有失败的,有被骗的,有从来就未曾走出去过的……
蝶娘也盼着在年老珠黄前有人救自己离开,不求大富大贵,只求知冷知热,让她安稳度日。
这世间能有这样的好男人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窗前是佳娘在用李太白的歌试嗓子。年轻的女孩总觉得来日还很遥远,噩梦永远不会降临。她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风流士子,波光流转的眼里有着热切的希望,仿佛在盼望着谁。她的歌声极美、极柔,仿佛将人带回了年少时那无忧无虑的岁月。
蝶娘忽然想起了那个人……
他是否还记得她?
贰
在很久很久以前,蝶娘还不叫蝶娘的时候。
扬州参军有独女,名叫叶崇娘。
叶崇娘年仅十岁,相貌极好,任谁都看得出是美人胚子,整个扬州城的同龄男孩都围着她转。可惜叶崇娘自恃才貌双全,心高气傲,对这些男孩没一个看得上眼,家世好的嫌不够温柔,温柔体贴的挑剔没有才学,有才学的嫌弃不够英俊,英俊的又嫌家境不好……最最讨厌的是杨大户家的臭小子,家里连个当官的都没有,不过是有俩臭钱的土财主,仗着他们俩爹爹有过同患难的交情,两家又住在一条街上,他就三天两头往家里跑,缠着她“妹妹”“妹妹”地叫个不停。
臭小子的名字是杨璞,人倒是个好人,就是脑子笨,缺心眼!
他爹盼着他读书,他背完上半句就丢了下半句;他爹盼他算账,他练了两年,算盘珠子都拨不对;他爹盼他学行商,他性软好骗,几句好话就被哄了;他爹盼他学待人接物,他分不清真话假话,只会闹笑话。最后他爹死心了,决定将来多划几个庄子给他,让他做个什么都不用管的小地主,安安稳稳混一辈子。反正杨家人厚道,家庭关系很好,杨璞的两个哥哥都乐意照顾这个小弟弟,怎么也饿不着他。
杨家是暴发户,种田起家。杨璞的娘原本是个村姑,穿着打扮极其粗俗,最喜欢大红大绿的料子,最喜欢金银硬通货,镯子要粗要大,簪子要宽要奢华,伸出手来四五个戒指,恨不得全身披金戴银才能显出自己的身价。她说话嗓门大,用词粗俗,不会看人脸色,经常惹人发笑,有次席间还滔滔不绝地说起牛粪养田之事,全场震惊欲呕,她却茫然不觉。叶崇娘只要想到她描述的画面,一天都吃不下饭……
杨母劝解:“女孩子不能吃那么点,太瘦不好,圆润些才好生养,是兴旺之相。”
叶崇娘羞得恨不得死了过去。
叶母倒是很喜欢杨大户一家,她总说杨母话粗理不粗,性情直爽不扭捏,经常积善行德,是个好人。她知道杨母初入富贵人家,不善交际,处事间很是惶恐,便为她指点穿着打扮,教她大户人家的礼节和人情往来。杨母很是感激,言谈虽然还是粗鄙,礼节却慢慢妥当起来,手上的金戒指也从四个变成三个。
杨璞尚未成年,可以出入后宅,杨母经常带他上门来,希望熏陶点大户人家公子哥的书香做派。杨璞在先生的严厉教导下,倒也学会了些礼节,可是叶崇娘不止一次看见他背着人,像个泥腿子般蹲在路边吃街头小贩卖的大饼,吃得满嘴都是渣。
杨母看见了,恨铁不成钢,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吃!就知道吃!专吃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咋就不会学人家公子哥吃千层糕呢?这大饼香不?给娘一个!”
杨璞乖巧地递上大饼。母子俩便一起毫无仪态地蹲在路边吃得不亦乐乎。
叶崇娘都无语了,她一点都不想和这样没教养的人搭上关系。奈何她娘很喜欢杨母和杨璞,说他们忠厚老实,是最踏实的人家,日子轻省,还私下开玩笑说过如果自家是个穷秀才或土财主,门当户对,把女儿托付给他家也是不错的。
叶崇娘吓得半死,和娘闹了三天别扭,直到叶母保证再也不开这种玩笑才作罢。
杨璞却没有自知之明,他每次看见叶崇娘都会发呆,从来不眨眼,总是跟在她后面说着傻话,任叶崇娘怎么赶都赶不走,像条追着肉骨头的小黄狗。
叶崇娘最看不上他这没出息样,婉转说过几次,也让丫鬟去告诫和冷嘲热讽了几次,让他不准跟着自己,他就蔫头耷脑地夹着尾巴跑了。过了几天,叶崇娘发现他又忘了告诫,继续跟在背后,气得没奈何,又顾着大家闺秀的脸面,不好当众骂人,满肚子气都快憋死了。
大家都把两个孩子闹脾气当笑话看。
杨母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意,更知道叶崇娘是整个扬州首屈一指的女孩子,才貌双全,知书达理,又是官宦千金。虽然爱得不得了,可自家除了几个钱什么都没有,儿子除了性格老实、身体健康、高大壮实些没任何出色之处,还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缺心眼儿。别说叶杨两家门不当户不对,就算门当户对,她也不能为了自家傻小子求娶人家那么出色的女儿,这不是糟蹋人家吗?!
杨母做事干脆,是个爽快人,趁着还没闲言碎语的时候,回家揪着儿子的耳朵,狠狠用藤条将他教育了一番,告诉他叶家对自家的恩情,告诉他什么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勒令他不准跟着叶崇娘,不准和叶崇娘说话,更不准对叶崇娘动心思,连念头都不准有,若是给人家姑娘惹了不该惹的闲话,就让他爹用板子揍死他。
杨璞号啕大哭了一整晚,被迫应下。
叶崇娘松了好大一口气,回首又觉得他傻得有些可怜,可是门户之别和感情之事是不能勉强的,杨璞的做法本来就不合适……
淳化五年,柳宜以赞善大夫调至扬州,柳永随往,习作《劝学文》。年仅十岁的孩子,竟写出:“父母养其子而不教,是不爱其子也。虽教而不严,是亦不爱其子也。父母教而不学,是子不爱其身也。虽学而不勤,是亦不爱其身也。是故养子必教,教则必严;严则必勤,勤则必成。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小小年纪,竟如此好学,扬州学者皆感叹,只道有子当如此。
柳永出身官宦世家,不但聪慧,长得也很俊俏,行事间风度翩翩,性格温柔体贴,待人和蔼可亲,哪怕面对粗俗仆妇也彬彬有礼,从不仗势欺人,也不恃才傲物,大家都说只要不出意外,必有锦绣前途。整个扬州的女孩子都悄悄喜欢他,每次茶会花宴,小女孩全部都围着他转,缠着他给自己念些诗,哪怕是听不懂,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的吟诗声也是极好的。
叶崇娘是所有女孩中最耀眼的明星,她能听得懂柳永说的每句话,念的每首诗。
柳永最喜欢的,也是叶崇娘,大部分的时候都和她在一起。很多小女孩都想和他搭话,可是他的眼里只有叶崇娘,旁人连看都不看一眼,从不往心上过,揉碎了不知多少芳心。他只和叶崇娘两人漫步后花园,偶尔讨论李太白和杜牧,偶尔说说孔孟老庄,偶尔又说说历史洪流里的名人轶事,真真是兴趣相投、见解相近,经常从早上说到下午,难舍难分。
柳叶两家越走越近,双方都觉得对方的孩子才配得上自己优秀的孩子,口头试探几番,暗里问了生辰八字,唯恐过早定亲误了柳永学业,便约定等两个孩子长大,柳永考得功名后便正式说亲。
叶崇娘早对柳永芳心暗许,隐约知道父母的打算后,又是害羞又是欢喜。
柳永对叶崇娘已是坐上琴心,得讯后更加奋发努力起来,学业一日千里。
春日,桃花开得正好,又逢叶母生辰,叶家在后花园办了戏酒,请相好人家上门做客,柳家、杨家皆在列。歌舞热闹过后,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都是母慈子孝报应轮回的故事,老人家听得欢喜,孩子们却觉无趣,纷纷散开玩耍。
叶崇娘和柳永避开狂蜂浪蝶,在水榭处闲聊诗词,玩的是斗诗游戏,斗的是和“虫”字相关的诗词。
柳永说:“霜草苍苍虫切切,乐天先生。”
叶崇娘回:“暗虫唧唧夜绵绵,也是乐天先生。”
忽而,湖石侧探出个犹犹豫豫的脑袋来,看着叶崇娘,欲语还休。
叶崇娘认出是杨璞,起身想离开。
柳永不知其中关系,见他衣着富贵,知是宾客,起身主动招呼。
杨璞低声呼唤:“崇,崇,崇娘……”
柳永“噗”的一声笑了,开玩笑道:“刚说虫虫,正是虫虫。”
叶崇娘脸都红了,半晌无话。
杨璞不解其意:“什么虫虫?毛毛虫吗?”
柳永哈哈大笑,“虫虫”“虫虫”叫个不停。
叶崇娘气急,一跺脚对杨璞怒道:“不学无术的家伙,我才不要和你说话。”
杨璞想追,又想起母亲的训导,失魂落魄地走了,不当心脚下踩到青苔,竟滑落水中。春日水寒,池塘颇深,杨璞碰不到湖底,又不识水性,吓得拼命扑腾起来,连连呛水。
在场的柳永、叶崇娘再加两个小丫鬟都是孩子,从未遇到过这般场景,吓呆了。
柳永回过神来,连连高呼,命丫鬟跑去找大人来帮忙。
水榭地处偏僻,大部分的仆役都去宴席上伺候了,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叶崇娘看着杨璞挣扎得都快沉下去了,唯恐他送命,便寻了把扫帚,伸过去拉他。杨璞高大,崇娘力弱,柳永赶紧跟上来帮忙,好不容易才把人拉上来,杨璞已送了半条命。
杨母急急奔来,抱着儿子号啕大哭,对叶崇娘和柳永谢了又谢,直呼“恩人”。
众人也夸赞他们当机立断。
事情平复后,柳永给叶崇娘起了个绰号叫“虫虫”。叶崇娘起初还不高兴,她可讨厌毛毛虫这种恶心的东西了。
柳永说:“蝶是虫化的,虫虫一定是最美丽的那只蝶。”
叶崇娘听得欢喜,便接受了这个绰号,可是她不允许除柳永之外的人这般唤她,尤其是杨璞那笨蛋!他脑子里想的“虫虫”绝对是毛毛虫!
叁
至道元年,叶父调职离开扬州,家眷随行。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意强拆。
叶崇娘哭得肝肠寸断,柳永哭得死去活来。
两个小儿女,一般私密话。
柳永说:“虫虫,你等我,等我金榜题名,定去你家提亲。”
叶崇娘含泪应下:“定不负君相思意。”
杨柳依依,临别依依,送至长亭外,终须一别。
车队走了许久,日渐黄昏,路上尚有马蹄声。
叶崇娘回过头去,是杨璞在默默地跟着车队,走了很远很远,直至杨家派人把他抓了回去,像个傻瓜,真是傻瓜。
肆
至道三年,柳宜屡迁至国子博士,命其弟携画像前往故里崇安,以慰家母之思,柳永随叔归乡。同年,官场倾轧,叶父被罢官查办,家财散尽,病死狱中,叶母病中闻讯大哀,药石无医,撒手人寰,临去前送信数封,托人照料唯一的女儿。
叶崇娘扶灵回乡,因祖父母早已不在,寄居大伯家。大伯贪财好赌,见叶崇娘姿色出众,竟瞒着族人将其卖入行院,得财无数。
叶崇娘哭过、闹过,可是行院的人皆心狠手辣,什么手段没有?软的硬的狠的,折腾得小小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也曾捎信让人救自己,得回来的消息是,叶家其他长辈怕她在行院的经历连累了自家清白女儿的名声,也没人愿意出大价钱赎她,竟命她自尽保节,对外宣称叶崇娘已死。
叶崇娘得到这个消息时,大哭了一场,大笑了一场。
“蝶是虫化的,虫虫一定是最美的那只蝶。”
“虫虫,虫虫,待我金榜题名,便来娶你……”
蝴蝶陷入烈火地狱,再没有生还的希望。
她抛弃姓氏,改名蝶娘,学艺三年,挂牌迎客。她和许多同样美丽的女孩子一起迎来送往,争奇斗艳,千金卖笑。
她渐渐忘了曾经的坚持,忘了父母的教诲,忘了廉耻,也忘了自己。
行院是她唯一的家,只是午夜梦回,她经常会想起那个人。
梦里,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她盼了一年又一年,盼着他白马簪花,将自己救出苦海逃得生天,从此鸳鸯美眷,幸福一生。
这个梦整整做了十年,每天睁开眼,她看见的,依旧是行院美丽而冰冷的摆设。
她是个傻瓜,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
明明知道,谁家好儿郎愿意娶个行院女子为妻?
明明知道,谁家长辈愿意要个行院女子做媳妇?
梦醒时分,泪满衣袖。
永郎,虫虫只想再看你一眼,可以吗?
伍
咸丰五年,柳永进京考试,由钱塘入杭州,因迷恋湖山美好、都市繁华,遂滞留杭州,沉醉于听歌买笑之中。
咸平六年,孙何知杭州,门禁甚严,柳永作《望海潮·东南形胜》,前往拜谒。此词一出,广为传诵,柳永亦因此名噪一时。
他才华横溢,相貌英俊,性情温柔,对每个女人都谦谦有礼,诗里更是极尽风流。
不知何时开始,民间开始流传,只有被柳永写诗歌咏过的美人才是当之无愧的花魁。此流言一出,行院娘子们不管是爱诗的,还是不爱诗的,都削尖了脑袋想见柳永,百般讨好,只为求得一诗抬高身价。
“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蝶娘如获至宝地捧着他的词,念了一遍又一遍,怎么也念不够。她日日夜夜都盼着曾经的青梅竹马来京师,盼着他能一眼就认出自己,把她赎回去,从此褪尽风尘,过上平静的生活。
大中祥符元年,柳永初入京师,各个行院争相邀请。
柳永来的第一间行院便是会仙阁,要见虫娘。
虫娘年方二八,正是妙龄,她听见柳永来,大喜过望,使足了手段要勾搭,只为求得墨宝,坐上行院花魁之位。更有佳娘、酥娘、心娘不甘示弱,各展手段,要与其一争高下。
蝶娘拼尽全力求鸨母,才得了个弹琵琶的角落。她拼命装扮,希望能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盼柳永认出自己,可惜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眼角岁月留下的痕迹,她永远也无法回到最美好的时光。
虫娘忙着和酥娘比美,为裙子颜色争得不亦乐乎,心里正憋着股气,回头看着比平时更花枝招展的蝶娘,忍不住嘲弄:“隔夜饭菜真难吃,怎上得了台面?有些人打扮得再漂亮也没人看的。”
心娘也跟着笑:“妈妈真是的,柳公子赏花无数,咱们一桌子春华正茂,怎能给一朵快谢了的花在旁边?要是破坏了柳公子的诗兴如何是好?”
鸨母想想也是,命蝶娘再往角落挪点,服侍陪伴柳公子来的其他客人。
蝶娘不敢反抗,含泪听命。
那夜,柳永来了,他已不再是当年青涩的少年,而是翩翩公子,风华夺目,引得众小姐争风吃醋。
蝶娘期待地看了又看,可是他的目光只在蝶娘身上轻轻掠过,更多地留在了虫娘身上,然后再也离不开了。他为虫娘、心娘、酥娘、佳娘各写了一首《木兰花》,将她们的舞态、歌声、仪态描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虫娘,一句“坐中少年暗销魂,争问青鸾家远近”,道尽思慕意。次日,又为她单独写了首《集贤宾》,只道“算得天上人间,唯有两心同”。很快,虫娘和柳永感情一日千里,越发深厚,不是夫妻,更胜夫妻。
某日席间,柳永酒醉,蝶娘趁虫娘重梳妆,悄悄走到身旁,斟上一杯解酒茶,问他为何爱这烟花柳巷,为何对烟花女子如此温柔体贴。
他道:“自是虫虫。”
蝶娘忐忑再问:“谁是虫虫?”
柳永道:“我曾有个青梅竹马的女子,她叫虫虫。虫虫美丽聪慧,纯洁善良,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我们曾约好金榜题名时我便去提亲,可是她没有等我。”
蝶娘大喜,又问:“你可知虫虫何在?”
“天道不公,最妒红颜。”柳永哀伤不已,“她父母双双去世,她小小年纪被狠心的亲戚卖入行院,性情刚烈,自尽身亡。我每每去行院,看着挨打受骂的女孩,就会想起当年苦命的她,如果当年有人怜惜她、疼爱她,她是否还能活在这世上?世间最苦是情意,碧落黄泉,生死茫茫,情深不至,奈何?”
蝶娘感动得快要哭了,原来他也一直记着她。
少年约,从未忘。
柳永想着和虫虫的温柔岁月,满心心事无处诉,越发凄苦难耐,取得纸笔,一挥而就,就是首《征部乐》:“雅欢幽会,良辰可惜虚抛掷。每追念,狂踪旧迹。长只恁,愁闷朝夕。凭谁去,花衢觅。细说此中端的。道向我,转觉厌厌,役梦劳魂苦相忆。须知最有,风前月下,心事始终难得。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诗未尽,情难掩,泪沾巾。
蝶娘站在他旁边,期待地问:“或许虫虫未死呢?”
“我已负了她。”柳永将目光在蝶娘满是脂粉的脸上掠过,略停顿。
蝶娘心下大喜,含羞想开口。
柳永却道:“你身上的香味有些俗,荷香淡雅不适合你,应用茉莉香。”
蝶娘一愣。
“什么茉莉香?”虫娘施施走进来,绿罗裙,青色纱,不用首饰,不施脂粉,只在鬓边别着朵茉莉花,散发着醉人香气,配着二八少女娇嫩模样,无忧无虑,恰有那般风流在里头,正似当年虫虫。行院有不准抢客人的规矩,她以为蝶娘在和她别苗头,心下大怒,命她下去,再换上温柔表情替柳永披上外袍,然后细细看桌上诗词,嗔道:“你负了虫虫,又负虫虫。”
“不敢不敢。”柳永大笑,挥毫填上最后一句词,“况渐逢春色。便是有,举场消息。待这回,好好怜伊,更不轻离拆。”他抛开笔,握着虫娘娇嫩的手,眼里满是喜悦,他的目光再没有停留在蝶娘身上,哪怕一瞬。
这种感觉好生熟悉。
蝶娘忽然想起了当年的他和自己。
他也是这样看着虫虫,眼里心里都是她,看不见旁人。
如今他有了虫娘,怎能看见虫虫?他爱的虫虫,是年幼的时光,是青梅竹马的爱恋,而不是现在改变了容颜、模糊了性格的蝶娘。所以他在花衢苦苦追寻,可是无数次来到她的面前,却认不出如今的虫虫,最后他却爱上了和当年虫虫相似的虫娘,看不见她在角落哭泣的身影。
虫虫是虫虫,蝶娘是蝶娘。
青梅竹马已无法回到最初。
如果勉强打碎他的记忆,他会放弃虫娘来爱她吗?还是彻底放弃对虫虫的最后一丝思念?如果他愿意接受自己,他们俩还会不会有未来?
蝶娘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管是虫虫还是虫娘,就算留住柳永的感情,都不会成为他的妻子了。
因为柳永已有门当户对的妻子——倩娘。
世间男人心里,妾同玩物,应无情。
如果柳永有情,愿意把她赎回去做妾,就是对倩娘的伤害;如果柳永无情,不愿意赎她回去,她将彻底绝望。
蝶娘胆小,瞻前顾后,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陆
二月十九,观音诞,各地寺庙皆有香会,热闹非常。
听闻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世间苦难。
蝶娘告了假,前去参拜,祈求菩萨怜惜,为她指明前路。她添了香油钱,跪在菩萨面前,虔诚磕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破茧成蝶,再从云端跌落到地狱,落入网中,苦苦挣扎。母亲说女孩子要温柔善良,父亲说女孩子要德才兼备,她学四书五经,学琴棋书画,学女红管家,她学得很好很好,可是有什么用?
他们都盼着她能嫁得如意郎君,从此琴瑟和鸣,恩爱一生,白首不相离。
良人何处寻?
幼时的争强好胜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的她已不敢再奢求有情人,只盼能得可靠之人把她赎出苦海,给她个名分庇护,得以过上太平日子,哪怕是将她送去乡下,就是长伴青灯古佛都没关系。
蝶娘拜了又拜,虔诚无比。
隔壁有位女子拜得比她更虔诚,美目含泪,口中念念有词:“信女倩娘,盼观音大士慈悲,一盼柳郎身体安康,永无苦愁;二盼柳郎金榜题名,一偿夙愿;三盼柳郎搁下痴念,花衢无挂念;四盼虫虫福报,柳郎生死相忘,再无牵挂。”
蝶娘心里微微一震,回首看去,却见隔壁美人。她打扮得极其美丽别致,可脂粉掩不住眼角的憔悴,口脂遮不住唇边的干裂,她的声音嘶哑,眼角似有流不尽的泪。可惜她心心念念的丈夫,尚在花衢处醉生梦死,挂念着心娘和酥娘的舞、佳娘的歌、虫娘的解语。
蝶娘在迎来送往中见过很多这样的女人,如今文人骚客汇聚花衢,皆以和花衢美人有情为风流。在大部分男人心里,妻子只是家中打理家务、生儿育女的责任所在,他们的感情留在了花衢来来往往的美人身上,若得花魁青睐,一掷千金在所不惜。
有些可怜的妻子,她们爱上了丈夫,爱深妒极,妒极哀伤,哀伤损寿。
正如倩娘,正如虫娘,正如那些为他倾倒的女子。
蝶娘看着憔悴的倩娘,仿佛看见了虫虫嫁给柳永的结局。
柳永心中的虫虫已死,何须花衢寻?倒不如珍惜眼前人。柳永既爱虫虫,为何还要和行院年轻花娘们打情骂俏?为何那么轻易地相信她死了,不愿多调查一点?说是在花衢里找虫虫身影,为何不想着虫虫年纪渐长,多在年纪渐大的女子里看一眼?
醒了吧,看清吧,其实他爱的不是虫虫,只是心里那个爱着虫虫的自己,爱着他最美好的少年时光,那段浪漫多情的风流岁月。
蝶娘忽然觉得,青梅竹马,索然无味。
倩娘久病体弱,拜得久了,晕晕欲倒。
蝶娘急忙伸手去扶,倩娘却认出了行院娘子身上的脂粉香气,迁怒恨极,毫不客气地拍开了她的手,任由自己摔倒在地上。服侍的丫鬟急急冲上来扶起主人,又让人去告知婆婆,倩娘起身鄙夷地看了一眼蝶娘,傲慢地转身离去。
蝶娘想起柳母当年对她百般疼爱,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我想知道柳……”
倩娘压根不愿跟她说话,听了半个柳字,断定是那些勾搭柳永的行院女子之一,打断怒道:“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子配拜观音吗?配呼唤我家柳郎的名字吗?不要自不量力!你们尽管勾搭好了!且看结局如何!”
柳母匆匆来到,关心地对倩娘嘘寒问暖,回首看见蝶娘,猛地一愣,低声道:“是你?!”
蝶娘知柳母认出了自己,有些欣喜,正要见礼,想求她帮忙赎出自己,然后远远离开,再不相见。
倩娘疑惑地回头问:“娘,你认识这女子?”
柳母仿佛碰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般,毫不犹豫地将目光从蝶娘身上移开,撇清道:“我怎可能认识这种不要脸的行院女子!尽是些狐狸精,勾得永儿不着家。只觉得稍有些脸熟罢了,认真看去却知看错了。好媳妇,永儿是有些荒唐,你别放在心上,我们柳家绝不会让这样的污秽女子进门,简直是笑话!”
蝶娘愣在当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原来,地狱里的蝴蝶怎么也挣不出生天,曾抱着的希望,只是笑话。
天黑了,乌压压的云朵掩上最后的光明,剩下的都是黑暗。
打雷了,下雨了,混着羞耻的泪,脸上的水珠怎么都淌不尽。
蝶娘麻木地往山下走,却不知该往何处。
路边,有农家汉子用衣裳替娘子遮风避雨;茶寮里,有商人夫妻互相擦拭脸上的水珠;树下,有卖炭老者抱怨妻子送伞来,只道是若染上风寒如何是好……
暴雨中,她孑然一身,茫然独行。
柒
天地茫茫,容不下小小一个她。
蝶娘恍恍惚惚地朝行院走去,暴雨遮掩了视线,她不小心在转弯处重重撞上了一个男人。这是她平生所见的最魁梧的大汉,高如山,壮如牛,满脸大胡子,配着宝刀,浑身匪气。
蝶娘被撞得跌落在地上,浑身水珠弄湿了大汉的好衣服。
大汉回头看了一眼,似乎很生气,伸手要抓。
蝶娘吓得半死,不敢多看,一边尖叫着道歉,一边朝行院逃去。
大汉拔脚就追,似乎要找她麻烦。
所幸蝶娘对附近地形极熟,转弯混进相熟的行院,再从后门溜走,回到会仙阁。
雨水淋湿了身子,又受了惊吓,蝶娘打了几个喷嚏,身子有些不舒服起来,鸨母只当她装病,命她好生梳妆,开门迎客。蝶娘抱着琵琶,强撑着坐在角落,尽量缩在灯影里,人却越来越难受,额头也渐渐起了热度。
今夜贵客临门,女孩们都惊恐起来。
这是个性格极其恶劣的客人,性格残暴,嗜好虐待,每个服侍他的女人都会落得一身伤,甚至有几个差点被打死的。可他非常有钱,出手极阔绰,而且认识权贵,又不挑剔女人的年龄和容貌,鸨母舍不得把这样好赚钱的客人赶出门外,总是让不听话、犯了错或是年老珠黄的姑娘去服侍他。
今夜他来到会仙阁,鸨母笑得像朵花似的,小姐们却胆战心惊,唯恐被指名去服侍。
蝶娘素来乖巧,弹得一手好琵琶,尚未到挣不到钱的时候,这种事原不应轮到她。
未料,虫娘恨蝶娘不守规矩,对柳永生了心思,竟在鸨母面前提议让她去服侍。虫娘自得了柳永几首诗词,如今是花衢第一人,日入斗金,鸨母恨不得把她捧在手掌心日日疼爱,哪愿逆了她的意?
蝶娘在众姊妹同情的目光下,抱着琵琶,带着不舒服的身子,战战栗栗地接待客人。
客人命她弹琴。
她心里慌,病情也越发沉重,头晕目眩,手中琵琶竟错了一个音调。
“你这贱女人是看不起大爷吗?”客人重重的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将她整个人打翻在地,半边脸肿了起来,痛得几乎晕死过去。她赶紧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客人问:“求饶吗?你是什么人?”
蝶娘不明其意,沉默不语。
更重的一记耳光打到她脸上。
蝶娘被打蒙了,乖巧回答:“我是大爷的女人。”
客人抬手又是一记耳光,他揪着她的头发,提起来羞辱问:“你配吗?你就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女人!你是个花钱就能买的臭婊子!你是个水性杨花的烂货!让大爷教育教育你!你再说,你是什么人?”
若是往日,蝶娘会为了少受皮肉之苦,乖巧地遵循客人之意做任何事。行院内,清高和骨气在生存面前根本不值钱,只要能活着,活得好好的,挨骂受气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今天的蝶娘像傻了般,跪在地上,任打任骂,就是咬紧牙关不说话。
沉默只能激起禽兽更大的兽性。
客人看她不乖顺,暴戾更长,他把她如货物般丢在角落,抄起腰间鞭子,仿佛发泄般狠狠抽在她身上,一边打一边骂:“臭婊子,下贱的女人,给脸不要脸!给我哭!哭得好听点!哭得让大爷满意。”他口里的污言秽语难以描述……
屋内,鞭子如雨点,道道血痕道道伤,皮开肉绽,鲜血染满衣。
屋外,欢声笑语,鸨母数着银子,假装听不见。
蝶娘起初还挣扎了几下,却只换来更粗暴的对待。她放弃了反抗,她看着精致华丽的画梁,仿佛看着自己的坟墓,没有泪,没有恨,双眼里没有一丝生气,如活死人。
活着太累,做梦太累,心太累……
够了,已经够了,不如归去……
地狱深处,蝴蝶再也没有了破网的力量。
意识渐渐模糊,她挣扎得好累,竟再也无法睁开眼。
恍惚中,有人冲进屋内,夺下鞭子,争执打斗声不断。
恍惚中,有高大男人靠近他,带着哭腔对她说话。
隐隐约约,仿佛听见最温柔的呼唤。
“虫虫,虫虫,虫虫……”
遥远的呼唤,唤醒了蝶娘心里最后的力量。她下意识地用伤痕累累的身子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朝这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去,用最细微的声音乞求:“救我……”
原来,她还不想死。
温热的水滴,大滴大滴地落在她的脸颊上,滑落冰凉。
莫非,老天还在下雨?
伤重病沉,蝶娘渐渐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有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拦腰抱起,仿佛捧着最贵重的珠宝,将她护在怀里,然后是行院喧哗声一片。
“虫虫,我终于找到你了。”
捌
蝶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黄昏。
身上的伤口已被妥善处理,热度也略微降下,只是眼里不再是熟悉的行院画梁,而是客栈的屋顶。
她在哪里?
蝶娘有些恍惚,朝旁边看去,路边遇过的那个魁梧大汉正细心地用水浸过的帕子替她擦拭额上发热的汗水,他的衣裳上还有血迹,眼里满是疲惫的红丝,似乎很久没有睡觉。
那张脸,好生熟悉,是在哪里见过?
他看见蝶娘醒来,欣喜不能自已,连道:“虫虫,虫虫……”
蝶娘看着那张脸,在记忆里搜寻了许久,不敢置信地问:“杨璞?”
“是我,是我,是我。”九尺男儿见她醒来,终于松了最后一口气,险些再次流下英雄泪。他端过一碗汤药,轻轻将蝶娘扶起,靠在床边,又拿过勺子,一口一口吹凉,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唇边,看着那满身伤痕,心酸道:“虫虫,我找了你好多年。对不起,我太笨,花了那么多时间,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蝶娘不解,呆呆地喝下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
杨璞解释:“你父母出事前,你母亲恐你受牵连,曾来信给我娘,盼望多加照拂。我娘让我去寻你,未料,你大伯竟说你死了。我不信,逼着他要看坟墓,结果他带我去的坟墓又小又荒凉,根本不像你的。我在叶家大闹了一场,有好心人告诉我你已被卖入不堪之所,为保名节,自尽身亡。我还是不信,四处追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却不知你被倒卖了几次,怎么也查不出下落……”
纵使希望渺茫,他决不放弃。
少年执着地寻,拼命地寻。走遍每个行院暗巷,大散家财,不为寻芳,不为取乐,只为找到她的踪迹,当中故事,颠簸曲折,劳累苦愁,在他口里却轻描淡写,不值一提。托关系赔钱解决掉打伤蝶娘的客人,和会仙阁的鸨母价都没议直接替她赎身,重金求医,不眠不休地在旁边照料,他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他的眼里只有蝶娘的委屈,蝶娘的痛苦,心里只有蝶娘归来的庆幸和欢喜。
蝶娘喃喃问:“为什么?”
杨璞的回答如他的心思般简单:“从小你就是我的仙女,美丽聪慧,高高在上,如今你落了难,受了苦,我怎能弃你不顾?定要好好接着,让你不受委屈。”
蝶娘心里感动,片刻又黯然:“你的妻子呢?她会伤心的……”
她已不想面对倩娘那样的怨恨了。
“虫虫,我没有妻子。”杨璞急急抓住了她的手,黑脸涨得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张口数次,才磕磕绊绊地说,“我在神佛面前发过誓,若你活着,便是我的妻子;若你死了,便葬入我家祖坟,断不能让你流离失所。虫虫,嫁给我,虽然我又笨又没用,文不成武不就,还缺心眼,求求你,嫁给我,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将你好好护在掌心,不要再让你受一点伤。”
他是个笨蛋,却有世间最坚毅的心。
他是个傻瓜,却有世间最痴心的情。
他每天都看着她,偷偷地看着她,痴痴地看着她,她的音容举止、一颦一笑统统刻在心头,无论在什么地方,不管她有什么变化,他都能一眼认出她。
而她,却未曾认真注意过这个固执的少年。
他找了她十年,无怨无悔。
柳永多情,杨璞痴情,多情怎如痴情深?
母亲的话是对的,杨璞才是值得托付女儿的好人。年幼的她却被皮相和风流迷了眼,看不懂世间人心,却不知多情便是无情。烟花消散易,石守万年山,哪怕身陷污秽处,受尽世间轻视,他也爱着她……
“对不起。”
他用爱化作利刃斩断蛛网,他的情如烛火点燃光明,让地狱里的蝴蝶逃出生天。
有颗石头投入心湖,一圈圈的涟漪,浅浅荡漾开,直至最深处。
蝶娘号啕大哭,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虚情假意,她哭得像个年幼的孩子。
她恨自己有眼无珠,将鱼目当明珠,将明珠当鱼目。
她恨自己看不清人心,苦苦追寻却不知真心在身旁。
幸好他从未放弃愚蠢的她。
蝶娘哭倒在他的怀里,宣尽心中的痛苦,诉尽十年的委屈。在他宽厚温和的掌心中,她是从未有过的安心。
“虫虫,跟我回家。”他说。
这次她不再犹豫。
玖
近乡情怯,不敢见阿母。
纵使杨璞口拙舌笨地再三保证没问题,他娘从小就喜欢她,蝶娘还是害怕得不能自已。她想起了和柳母的相见,柳母曾经也是那么喜欢她,恨不得立刻将她娶回家做媳妇,可是知道她落入行院后,这份喜爱只剩下轻蔑,只怕她不知廉耻地缠上自己前途无量的儿子。
杨璞虽然没有功名前途,但杨家富贵,他的两个兄长都颇有出息。杨母是个泼辣粗俗的妇人,蝶娘儿时曾见过她吵架,用词粗俗,几个女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杨母最疼的孩子就是杨璞,如果知道行院女子勾走了儿子的心,甚至要做杨家媳妇,她不知会有多怨恨,多愤怒。
蝶娘不敢承受这样的怒火。
地主的小儿子和行院里的女人,门不当户不对,她没信心可以做杨璞的妻子,哪怕是做妾都心虚,怎么被嫌弃都是应该的。
若被赶出家门,她将无家可归,又不愿再回行院,除了跳入江中再无去处。
蝶娘越想越害怕,吃不下睡不着,这份忐忑不安竟不比刚被卖入行院少。
她只恨小船太快,不能再拖一会儿,让她再多享片刻的幸福。
码头处,杨柳下,杨母带着丫鬟仆役,早早相迎,脸色焦虑。
杨璞跳下船,欢快地冲向母亲,兴高采烈地大叫:“我找到崇娘了。”
杨母年迈,眼睛已不太好,环目四顾,急问:“人呢?”
蝶娘怯生生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行礼,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杨母三步并两步冲上去,扬起手。
蝶娘闭眼,浑身发抖,等待命运的宣判。
未料,杨母竟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入怀里,号啕大哭:“好孩子,你受苦了。”
蝶娘不敢置信地抬起头,仿佛在梦中。
“你母亲是个好人,她去世前曾给我捎信,让我照顾你一二。你是我看到大的孩子,又救过我儿性命,我收到信立刻启程要去找你,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免得你受欺凌。没想遇到了暴雨,出发耽搁了两天。你那该天杀的大伯竟将你害得那般苦,害我好找,我一天骂那畜生十八次都消不掉心头之恨!”杨母哭得不能自已,满心的怜惜几乎溢出来,“我答应过你娘要照顾你,这些年我天天在找你,天天都想你,他爹也在想你。以前的事统统别想了,好好回来比什么都好,以后你是我亲闺女,我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杨璞急了:“娘亲你又糊涂了,啥亲闺女啊?”
杨母回头骂儿子:“兔崽子急什么?还没说完呢!我把媳妇当亲闺女疼!”
杨璞满意了。
自古侠义出市井,在这对有些粗鲁的母子争执声中,蝶娘的眼泪再次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她泣不成声,恨不得流完一辈子的眼泪,只觉十年苦难,烟消云散。
原来老天从未抛弃过她。
没有嫌弃,没有鄙视,只有怜惜,只有善良。
杨璞牵过她的右手,男人粗糙的掌心有着最灼热的感情。
阿母牵过她的左手,老人苍老的掌心有着慈祥的温柔。
他们带她回家,一个再没人欺负她的地方,好好呵护。
从今往后,再不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