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身不由己
听见这句话,墨离舒了一口气。两手合掌,拍了三下,王府边上的巷子里跑出来一辆不打眼的灰黑色马车。马车前坐了一个腰背不太直的马夫,头也垂着,根本看不清脸。
“请王爷上车。”
宁芳篱的视线撇过那辆车,眉微微皱起。“本王自有马车。”
墨离干笑了一声,解释道:“王府的马车都自带徽记,而王爷此番前去还是不要让旁人知道的好。王爷放心,我们会将您送回来的。”
说得倒是有点道理,但宁芳篱觉得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没等她犹豫多久,墨离已经撩开了马车的门帘,做出一个恭请的姿势。“王爷请。”
既是墨离来,便一定是夏瑾时的命令,怎么都不能害自己的。
思及此,宁芳篱答应了。回头对青茗吩咐,“我去去便回,你们在府中好好收拾东西。”
青茗答“是”。
上车时,那马夫深深低着头,伸出一段颇是白皙紧致的手腕来让她扶着,倒也不说话。
宁芳篱瞥了一眼他黑压压的头顶,只看得到一截发黄的下巴,想了想没说什么。
墨离并不与她同坐,反而同马夫一起坐在外面。他自己解释:“以卑职的品阶不配与王爷同坐,便在外为王爷开路了。”
马车轮骨碌碌滚起来。
宁芳篱坐在车厢中,故而没有发现外面墨离的脸一下变得僵硬,坐着时整个人畏畏缩缩不敢动。看着马夫驾车,他脑子里乱七八糟飘过了许多东西。
进了前福街,墨离乱飘的心思戛然而止,因为车厢里飘出了声音。
“总兵大人,请问陛下现在何处?”
墨离表情一凛,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的马夫,不知道该说什么。
许是等不及,里头很快又问:“陛下呢?莫不是在吏部办事处等我?”
说到最后两个字,有些发紧,分明是不想见到她话里那个人。
马夫垂了垂眼,而后抬起普普通通的一张脸,瞥了墨离一眼。
墨离呼吸顿了顿,斟酌着回复:“回王爷,您说笑了,陛下自是在养心殿中繁忙,故而才会让王爷去处理这件事。”
隔着一层帘,宁芳篱听不出墨离的口气,辨不出真假。故而又问了一遍,“是吗?”
墨离搔了搔额头,为使打消对方的怀疑,他反问:“王爷这么问,是想见到陛下还是不想?”
这话果然反将了宁芳篱一军,里头颇久没有声儿。
“王爷既不回话,想来是不想见陛下。卑职冒犯说一句,您的心意陛下向来再清楚不过,您不想见,他便不见。”
这话说完,墨离颇是得意地朝马夫扬了扬眉,却见马夫眼神晦暗,并不是高兴的样子。
嘶……说错话了?也没有啊。
这句话之后,车厢里沉默良久,方才飘出一声“嗯”,之后再无话。
半个时辰之后,便到了吏部办事处的后门。
墨离迫不及待地跳下了马车,“王爷,到了,请您下来吧。”
闻言,宁芳篱抬手。
但在她之前,已经有一只手为她撩开了门帘。
那马夫弯着腰,一手拢着门帘,一手抬在空中。
仍是不说话,但“请”的姿态摆得再恭谨不过。
宁芳篱从善如流,将自己的手搭上。
墨离见此,笑了笑说:“便由他带王爷您进去吧,卑职同您一起被看到不好,我在此处等着。”
宁芳篱没说话,径自往里走。只是临进门,忽然问了一句话:“你不会说话?”
另外两人俱是一愣。
随后马夫终于开口了,声线粗粝沙哑,说话声活像铁砂摩擦。
“小人嗓子天生不好。”
怔了一下,宁芳篱“嗯”了一声。
二人进去,马夫径直将宁芳篱引进了一个厢房的偏堂,所经无人。
进了偏堂,直接就看见床上躺了一个人。
这偏堂似乎是一个临时的休息室,里面有一个书桌、一张榻、一个小柜子,别的便没有了。
床上的人没睡,闻声不动,却说话了:“何不让我去死?一个死囚,怎么死不一样呢?”
“是我。”
萧其瑄听出是谁的声音,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转过身,宁芳篱看见了他脖子上红褐色的伤疤,长长一条,似是为钝器所割伤。
宁芳篱瞧着竟笑了,“你这是怎么弄的?”
看她笑,萧其瑄也不生气,实话说:“自己磨的石头片子,割的。”
“啧,看不出啊,你还挺厉害?”
戏谑的口气,眼神倒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
萧其瑄没什么表情:“过奖。”
宁芳篱挑了下眉,破惊讶于他的定力。扭头看了一圈,不知道在找什么。
但那坏嗓子的马夫却很快反应过来,将那桌前的小凳子搬来,就放在萧其瑄面前三丈之外的位置。
单手放下凳子,他顿了下,又从袖中抽出一块丝帕,仔细地铺上。
这一系列动作落在宁芳篱眼里,杏眸微眯。
坐下之后,宁芳篱又同萧其瑄打趣,“我觉得你与其费事磨石头片子,不如直接吃了,或许噎死的可能性更大?”
萧其瑄闻言,乜了她一眼,“多谢谏言,但我若真这么死了,想来真是天下第一笑料。”
何况,他从前怎么也是公子,怎么容忍石块这种东西入口?
宁芳篱看着他,收了笑,正色道:“我瞧你并无伤色,亦无愁绪,为什么寻死?”
“我向萧鄂说的话会践行。秋后斩首之前,我会安排死囚替换你和萧旭,你可以活,这你放心,没有必要寻死。”
萧其瑄神色微顿,没想到她会信守诺言。但是……
“生与死,于我而言没有什么区别。我生来是错,好容易认祖归宗之后又背叛了我的父亲,愧于为人,不如一死了之结束这荒唐的一生。”
眼前的男子,神色平淡地阐述着。
宁芳篱看着,心头生出淡淡的苦涩,“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与你并无多大干系。至于你对萧鄂,也称不上背叛,只是父子观念相悖而已。”
“我生来就是错的。”
“你没有错,”宁芳篱叹了一口气,“你被动卷入一场错误,从头至尾身不由已,事情也不由你决定,何错之有?”
萧其瑄垂下眼,自嘲地笑了下,“你这么想,别人并不这么想。尤其夏瑾时,你怎知他愿意饶我一命?”
“他是新帝,你该唤陛下。我既来了,就说明他愿意。”
萧其瑄得知,脸上并没露出惊讶,却反问宁芳篱:“那你呢?他怎么处置你的?”
“我仍是宁王,也只是宁王。”
听到这话,萧其瑄反而一惊,“他真是疯了!”
“那他怎么娶你?旁人怎么可能同意?”
一连两问,叫宁芳篱语塞。
收敛好情绪,一抬头却撞上两双灼灼的眼睛。
除了萧其瑄,那马夫不知为何也似好奇她如何回复一样。
宁芳篱耸肩,回答萧其瑄:“他不娶我,我也不嫁他。正如你所说,不会有人同意的。”
这次,轮到萧其瑄沉默。
他想,若夏瑾时不是皇帝,不会有那么多人反对。可……怎么会真的有人为了美人放弃江山呢?
“其实,若是你假死,他再为你做个好身份,这样不是更好?”
如此既可坐拥江山,又有美人在怀。
可惜他的善意不会得到回应,宁芳篱并不想同他解释其中种种,直接岔开话题:“你与其关心我这些同你毫不相干的事,不如想想萧旭。他应该不知道你寻死的事,若是知道了,也不知道那楞头小子什么反应。”
萧其瑄被拿捏住了七寸,表情一瞬间凝滞。
“萧旭什么样子,你心中比我清楚。你若死了,他便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了,那么个废物点心也不知道能不能自己活下去?”
话落下颇久,萧其瑄才回:“他不是废物,只是还小……”
“得了,我跟他一般大的时候,早做了尚书了。还小?”
这话相当于盖死了萧旭“废物点心”的章。
萧其瑄:“……”你说就说吧。
又待了会,确定萧其瑄不会再寻死之后,宁芳篱便起身要走了。
“下次再想死之前,想想萧旭。”
“或者,反正你死了我估计他也活不了多久,我顺手送他一程去地下见你未尝不可。你自己思量。”
“……”萧其瑄一噎,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走了。”说着,宁芳篱扭过头。
马夫只收好了帕子,却不管那凳,跟在宁芳篱身后,亦步亦趋。
两人还没出门,身后传来了萧其瑄的声音:
“你舍不下自由与王府,他舍不下帝王之位,你们二人倒是扯平了。只是可惜了。既如此,萧某只好在此祝宁王平安喜乐,顺遂无忧。”
话音落地,却不见人回头。
宁芳篱背脊微僵,淡声回:“我自知足。”
说罢便阔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