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床上,管易从后面抱着我,我们都不在说话,屋子里只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闭着眼睛,我能感觉到管易指尖触碰我脸的温度。行李箱还在门口横着,我们在那里接了个吻,那个吻一点都不温柔。
“咚咚咚”,很有韵律感的三声,阿姨在叫我们吃饭。
管易先从床上下来,然后俯身去拉我。我的肚子异常笨重,被他扶着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他对待我的样子如同对待珍宝。
我还是心软了。
餐桌前就我们两个人,一人的桌布上一碗粳米粥,粥里撒了些红豆和莲子——管母喜欢这个。
我不动声色地拿勺子搅着粥,直把黏糊糊的粥搅得又稀又凉,也没见着管易母亲的影子。
“她没回来么?”,管易问。
哦,我这才知道婆婆是出去了。不过那也与我没什么关系,我想,我呆在这里不过就是因为管易的一句话而已。
得到阿姨肯定的答复后,管易又是皱紧了眉头,急匆匆吃完饭,千叮咛万嘱托让我吃饱吃好别着凉暖着身子,便披上外衣拎着皮包走了。
再没问过他母亲一句话。
他说他爱他母亲,这就是管易所谓的爱么?我笑笑,从窗口看着车灯远去,手中勺子一放,连嘴都不用擦。
“真的不用再吃点吗?”,阿姨有些忧心,“不合胃口的话我让人再做些别的。”
“不用。”,我勾了勾嘴角,解开三角巾顺手撂在椅背上,“我现在很好。”
托管母的福,没人扶着我上楼梯一样可以如履平地。关了铃声把手机扔床头柜上,拴了卧室门躺在浴缸里,一气呵成。温热的水划过肩膀,我抬头看了看温度仪显示的数字,抬手按到43度,我需要更高的水温。
躺在里面时,我觉得很安全,这里只有我和孩子两个人,热水包裹着我的全身......我的孩子在我的子宫里,我好像也在妈妈的子宫里。再也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存在了。
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连浴缸存够水后自动地关了也没有在意,头放在头枕上,腰下垫着硅胶垫,就这样入了眠。
我是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的,那时水已经凉透了,寒气几乎要透到骨子里。我打着哆嗦爬起来,翻不到浴衣便套了管易的浴袍,赤着脚去拿电话,中途还差点儿摔了一跤。
一歪身躺在床上,困得睁不开眼睛,我顺手滑了接听的滑块。
“管易。”
电话那头始终没有声音。
我以为是不小心挂断了,翻身坐起正要回拨过去时,才发现那边不是管易。手机那头显出了一个人脸。
“顾明。”,我叫出了他的名字。
顾明只嗯了一声,好像电话不是他主动打来的一样。
我默然片刻:“怎么想起来打视频电话?”
“打了好几个电话没人接,想着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顾明顿了顿,“我很挂念你。”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的浴袍,管易一米八大个子的长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腰带只能拴在屁股朝上一点点,露着乳沟还有硕大的肚皮。
“快生了么?”,显然顾明是看见了,他的声音极沉,又低得几不可闻。
我尴尬地笑笑,本来按在鲜红挂断键上的指尖移开,拢了拢两侧衣衿:“等下,我去拉个窗帘。”
说是拉窗帘,不过是个拙劣的借口罢了,我只是想站在那里透透气——我喘不过气来。而窗帘自然是有人拉的,阿姨每晚都会在我们下楼吃饭的时候帮忙把窗帘拉上,可现在我重又拉开了它,并推开了锁好的窗户。
顾明就真的在那里等着。
我回去重新坐在床上的时候,顾明的表情很温和:“当心着凉。”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显然顾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忽道:“男孩儿女孩儿?”
“不知道。”,我轻声说,“没想去查。”
顾明点点头,也轻轻道:“都好。”
今天的一问一答都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我们两人就这么隔了屏幕对视着沉默也不觉尴尬,只是静静地坐着。
“管易呢?不在么?”,最后还是顾明先开口。
我笑了起来:“你是找他还是找我?”
顾明也笑了,笑了一声便敛了神色,他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却又不说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逐渐失去了所有耐心,准备把电话掐断的时候,突然听到他问了句:“你过得好吗?”
他的样子很认真很认真,小心翼翼而又带着几分郑重的样子让我好笑又心疼。于是我真的笑出了声,可莫名其妙地鼻子又有些酸涩。曾几何时,曾几何时调戏骚扰都不用分场合的人现在连问声好都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说不清这是谁的问题,或许是我或许是管易也或许是顾明自己,但爱情使人卑微这句话倒是不错的,至少这适用于我们三个。
我知道顾明打了这么几个电话也不过是为了问这一句话,话到嘴边几欲出口,却又兜兜转转,在最后的关头还是问了出来。
他不知道我有多想回答他我很好,可这句话就是吐不出口,好像一旦这三个字出来,眼泪就会伴随而下似的。
“至少现在不错。”,我偏过头,不让顾明看到我眼中的狼狈之色,“管易不在,管易他妈不在,家里只有我和管易他儿子。再快乐不过了。”
顾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次他停顿的时间很长,长到我几乎要捧着手机睡着时,才说了句话。
然而就是这句话,触动了我不知哪根敏感纤细的神经。
我张开嘴大声呼吸,这样才不致让自己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声,可我的喉头依旧哽咽着。几近崩溃的防御壳像快要涨破的皮球,在这四两拨千斤的轻轻一戳下一溃千里,逼着破碎掉的鸡蛋壳子里不堪一击的我落荒而逃。
“他们对你好么?”,他问。
“好,他们对我好极了。”,我说。
“抱歉,我有点事......”,我捂着嘴,可声线的颤抖即便隔着话筒也能清晰地传送过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不过我也没管他沉不沉默,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闷在被子里流泪。
窗外从傍晚就开始下雨,却从现在才开始电闪雷鸣。我一把掀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头。
惨白的电光直直劈下,不到两秒雷声就轰然而至。我记得光和声音的传播速度不一样,雷声和电光相聚的时间越短,那说明闪电的距离和自己越近。
我算了算声速,心道这电光可能就在我的头顶。
不知能不能劈下来,直劈透这早已腐朽的府邸呢?我站在窗边痴痴地望着,无端地想起郭沫若的那幕剧来。
电,你这宇宙中的剑,也正是,我心中的剑。你劈吧,劈吧,劈吧!把这比铁还坚固的黑暗,劈开,劈开,劈开!虽然你劈它如同劈水一样,你抽掉了,它又合拢了来,但至少你能使那光明得到暂时的一瞬的显现,哦,那多么灿烂的,多么眩目的光明呀!
多么灿烂的,多么炫目的光明啊。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要遂了我心思般,一道森然的白光向我射来。我闭上眼睛,想要迎接那名为毁灭的电光,却什么都没有发生。
是车灯,是管易的车灯在暴雨中不停地打着双闪,我伸出头看去,那辆车正斜斜地停在院口。
司机拉开车门,后座下来一个女人。宅子大门大敞着,借着墙上壁灯的光我看到了她的白手套和长袖束襟黄地旗袍,上面是大片大片黑色祥云纹绣。穿着细长的高跟鞋,只有半截胳膊挎着包露在外面,头顶罩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撑伞的人是管易。
是了,是真正的女主人回来了。
我算得了什么呢?
我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蜷在自以为安全的角落舔舐伤口,把被子蒙在头上,不去想下面这些人人物物,白天那些是是非非。
毕竟我什么都算不上,他们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用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与世隔绝掉,这样就可以了。
很安静,很安心,我的孩子很安全。
这么一来倒是很凑效,我没开心多少,却居然很快就睡熟了。
所以说我不像狗,我根本不可能被管易的脚步声吵醒。因而我并没有听到他跨入浴缸后倒抽的一口气,也根本没有看到他连蹦带跳窜出来查看我盖严实了没的滑稽模样,更没有闻到他轻轻关好窗拉上帘子发出一声叹息后点燃的烟草香,也就没有感觉到他带着烟草味吻我额头时那近乎可以被称作“虔诚”的触感。
相应地,我并不知道他躺下后顺手拿起手机,看到尚未挂断的视频电话以及上面硕大的“顾明”二字后发生了什么。我也并不知道当晚顾明坐在电脑跟前一夜,直到管易出现在屏幕那头。
两人争执了什么争吵了什么我并不清楚。我清楚的是,与白日相对,那晚我睡得极好,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