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易皱眉:“美美这话有错吗?这里不是她家还能是保姆家么?”
管母冷冷道:“这是你家,是你媳妇家,是保姆家,偏偏不是我这老婆子家了是吧?”
“我有说过这不是你家?还是美美有说过?”管易把包撂在柜子上,开始自顾自换鞋,“没事别瞎想,人一闲就容易想东想西,你看看吴妈......”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管母打断:“感情说了那么半天都是我闲的?”
管易半跪在地上,闻言抬头看她,而后慢慢站起身,眉头揪成一个死结:“讲点道理!我没说你是闲的......”
“又是我这个妈不讲道理?”,管母笑着点头,却怎么都不像开心的样子,“好......你好......”
管易气结,却又接不上话来。要说起来也不是连句话都反驳不出,只是他总不好对着生他养他的母亲说脏话。
管易觉得母亲这些日子越来越不可理喻,却没心情再纠缠下去......他还有妻子在楼上,妻子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犯不着在这里和母亲过不去。
“妈你先让一让。”,管易站在门口鞋柜旁,看着被管母挡得结结实实的走廊,好言好语道。
“好,我滚!”,管母颤着身子拿过包,抖着手检查了一番,钱包、手机、化妆盒......翡翠镯子因为和拉链相碰发出叮当的脆响,手上的宝石戒指在阳光的映衬下反射着幽蓝的光。
她蹬上一双高跟鞋,扬长而去,背后的客厅门被摔得震天响。
门被摔得太狠,复又弹开了一半。管易站在前面想着这门真是老了,现在的门只要拍上,没了钥匙掰都掰不开。这老古董却连摔一下都禁不得,还得精心伺候着,走的时候用钥匙拧上两圈儿,里面六个齿轮才能严丝合缝地贴紧卡住。
十几年了吧,那时这门还真是个矜贵东西。
他也不止一次想过要换,却总是因为某个理由保留下来,有时他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会想起母亲当时带着他看过的那出话剧,那个年代话剧还是很奢侈的,所以母亲总喜欢带他去。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堂。”,扮成中年文士的人就站在贾宝玉一干子人中间唱着,途中有穿着巴洛克风格鹅黄宫廷礼服的元妃来了又去,大观园张了灯结了彩又放下,那人兀自就这么唱着。
管易记得美美第一次来时虽然给人赶了出去,却对这门记忆犹新,隔了好久想起来还在提这事儿。当时他就笑了,然后说了这句话。说现在看着破的都是当时的有钱人,下了大力气将房子装好。零几年那会儿几万几万的液晶电视铁花扶手红木家具轮番往家扛,到头来偏生是这些落伍了,森系的简约的和暗灰的才是万年不变的主流。
真好笑,那些人当年拼了老命从山沟沟里搬出去,等所有人都出来时又挖空心思朝深山老窝里搬,生怕跟别人看不出分别似得。
管易没打算跟别人有什么区别,否则他该去娶高贵的乐初雪而不是现在自己卧室里那位丑小鸭。于是他们家的装修是换过的,也算是另一种程度上的与时俱进。
管母看着家里的样式倒没说些什么,只是固执地买最贵的衣服鞋子,挎最容易看出牌子的包,画最浓艳的妆,戴着满满当当的首饰,要他娶身世最高贵的女孩子。
所以管易总下意识觉得管母当初逼他娶乐初雪是对儿子换装修折腾房子的报复。
那门倒是在他们二人的心照不宣之下保留下来了。管易是因为自己看着它有种安全感,总能想起小时候父亲还在的年月,却不知道管母是为了什么。
大约是因为母亲的审美一直停留在那个年代吧,比如现在大家都喜欢小清新低奢,母亲偏要玩繁贵,管易总这么想,大约吧。
于是管易就通过开了一半的门缝看着她,见这女人一身华贵雍容却难掩狼狈,短发被精心烫过后刚好露出一截脖颈,上面的珍珠又白又圆润,倒将她皮肤上的皱纹显得愈发的深。
她老了。
可她依旧踩着高跟鞋涂着红唇走在门外繁花夹径的石子路上,高昂着头颅,即便知道儿子在身后看着自己,也始终不肯回头。
送管易回来的司机匆匆赶回来,送前者落在车上的文件,刚好瞧见那一幕,愣了一下,问道:“要照料一下么?”
管易知道照料一下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远远跟在后面,怕出事而已。
他看着司机额头上大滴的汗珠,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忽然在想那个话剧最后那两句一直重复的什么呢?记不清了。
司机转头,眼睁睁地看着管母走出雕满铁花的大门,隐没在铁栅栏上攀爬的蔷薇中间,没等到管总回话,正要转身,却听到身后传来后极清极浅的一句话。
“由她去吧。”,管易低声道,声音有如叹息。
管易转身上楼,用西式唱法吟出的咏叹调回响在耳边,他记起来了。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真荒唐,他想,欧洲的宫廷服穿在皇妃身上,西式的唱法唱着四大名著里的解词,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了。
管易摇摇头,缓步走上了楼梯。
我听到管易上楼梯脚步声的时候,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
管易的脚步声很轻,柔软的鞋底和木地板几乎发不出任何响动。别人任谁来了我都听不出任何声音,唯有管易,好像他身上自带铃铛似的。
把管易比作猫似乎并不恰当,因为相较而言怀孕后的我更像猫,在主人出门时窝在家里,回来时躺在床上任他撸——当然管易称之为按摩水肿部位。
其实论听脚步声狗当数第一,但我没有把自己比作狗。听说狗趴在地上能听出主人的脚步声,然后从梦中惊醒,摇着尾巴去迎接主人。然而我从不会摇尾巴,并且依旧怀着不止一种心情对待管易的回归,即使现在是他主人亦或是奴才一般在养我。
这时的我开心也有,委屈也有,怨怒也有。
开心在他在我受了他母亲的气之后终于回来了,委屈在他母亲平白使我受了气,怨怒在使我受气的,是他的母亲。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管易,只好把头埋进被子里,静静地听着门打开时的吱咛声。
仿佛神打开了天国的大门。
我期盼着他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来安慰我连日来受尽委屈的心灵。
可管易的脚步声停在卧室门口,久久没有动静。
委屈压倒了一切,或者说这连日来积累的委屈洪水一般涌来,把怨愤和欣喜都冲垮了,只剩酸涩冲破气管在鼻头上涌,然后再往下占领喉头,往上占据泪腺。
眼泪不要命地流下来,捂都捂不住。被里的材质是吸水的,很快就把眼泪吸走,然后洇出偌大的一片。
我放声大哭,潜意识里觉得那种无声的抗争取不到效果,还会要了人的命。我无端地觉得那眼泪和委屈化作的洪水要将我淹死,便是侥幸或了也会将泪流尽了脱水而亡。
这是不那么森暗的幻觉,在另外一种更扭曲的版本里,我看着那泪都成了血,自我隆起的小腹流下。肚子渐渐干瘪下来,只有双腿间血流如注,好像我要生了这带了我低贱血液的孩子,就得拿那血去偿还,剔除掉孩子身上传承自我的血脉。
原来在爱情粉饰下的经济地位才是真正刻在人骨头上的东西,原来贫穷就是原罪,原来我在他们家,除了拥有管易那可笑的爱情,什么都不是。
即便我生了孩子也是罪过,谁叫他另一半血统的来源不姓乐呢。
至于孩子,孩子本身就是他们犯罪的证据,就要销毁了剁成肉酱,才能算了了这档子耻辱。
我本能地觉得危险,因为那黑暗的、血淋淋的幻觉。
我觉得那不会假到哪里去,这判断来自于我对管家人日积深厚的认知与了解。
我得离开这里。
这时候管易从后面抱住了我,紧紧地揽住我的腰。我听见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同时带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悲凉。
“美美,别哭。”
我狠狠地挣出他的怀抱。女本柔弱,为母则刚,这时我拚出了不知从哪里爆发的巨大的力气,掰开了管易铁钳般的双臂。
“我得离开这里。”,我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对他说的。
就像没有阻拦他的母亲一样,他也没有阻拦我,就在背后看着我一样一样地收拾东西,把母亲一早为孩子缝好的尿布片带在包里......还有按摩器防辐射服孕妇鞋。
当我把东西连着包一起放进旅行箱,拉着它一半身子跨出卧室门的时候,我做了我未来几个月最后悔的事情。
与我那冷心硬肠的婆婆不同,我回头看了管易一眼,就那么一眼。——因为我知道我的丈夫在背后看着我啊!
然后我就听见管易说了那么一句。
他说别和我妈吵架了,我也爱她啊......他说留下来吧。
“好。”,我站在那里,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留下来。”
管易,你说如何,便如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