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带,早年间出过一个很古怪的人物,半道半俗,终生以卖膏药为业。他性情孤僻,有时踯躅在小县城的街头,有时出现在偏远的小村子,有时候还到一片荒野的三岔路口,铺开摊子,默默地坐上半天,偶尔有行人经过,禁不住放慢脚步,好奇地打量几眼:在这样一个荒僻的地方,把膏药卖给谁呢?但他并不着急,好像只是为了避开人尘,到这里咀嚼孤独。他的目光深沉,悲凉,全然没注意到对面有个看客。行人便也匆匆而去,走出好远再一回首,他依旧坐着,仿佛已经入化。蓦地,赶路人在疲惫之外,又生出一丝莫名的凄凉和恐惧,不由加快脚步,仓皇疾走,好像有个不祥的幽灵在背后追赶。
天色渐暗。西天几块乌云不断幻化出各种形态,时而如泼墨,时而如奔马,时而如苍鹰。几只归林的暮鸦,突然掠过头顶,“呱”的一声射向远处,在一片黑森森的柏树林上空,盘旋着轻轻落下去,不见了。
荒漠的大地上,死一般地沉寂。卖膏药的老人无声无息地收起摊布,背起褡裢,蹒跚着离开三岔路口,渐渐向暮色深处走去。
一年又一年……
谁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他姓崔,民间称为崔老道。从前清到**,爷爷辈的这么叫,父亲辈的也这么叫,到孙子还是这么叫。
关于他的身世,民间有个传说。很久以前,黄河故道北岸,有一座道家寺庙,叫鹤寿观,飞檐琉瓦,古槐掩映,很有些规模。后来鹤寿观毁于兵火。道士们有的遭难死了,有的云游外地。总之,是败落了。
当时,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道士,仍守着残垣断壁住了一些日子。据说,他原是清朝官宦子弟,自幼读书,少有大志。后来,因为父亲犯了一桩大案,株连全家,要满门抄斩。在一片混乱中,他慌慌忙忙逃了出来,隐姓埋名,流落到这一带。这地方三省交界,号称界首,三管其实是三不管,老百姓又叫做“三解手”的地方,很容易存身。历来的官府逃犯,或一些在家乡惹了祸的人,都爱往这里跑,一旦投到哪股势力门下,就有了庇护,尽可以高枕无忧。这位贵公子捡条命出来,从此愤世嫉俗,再也无意功名。不久,就到鹤寿观做了道士。
鹤寿观毁废以后,小道士伴着凄风苦雨,又孤零零待了几个月。后来,也就漂泊天涯去了。不料二**后,他又突然回到“三解手”来。不知是为了凭吊曾经收留了他的鹤寿观旧址,还是在外面又遇到了什么风险麻烦。反正是回来了,除了记载着岁月**的皱纹,脖子上还增加了一条刀疤。小道士变成了崔老道。
崔老道在外二**,究竟做过一些什么事,或者曾在何处仙山,投在哪位真人门下修炼过,民间无人知晓。其实世上有些事,原也不必追根寻源,最好保持在神秘状态。看来,崔老道是很懂得这个道理的。他从不向人言及自己的行迹,任凭世人猜测。仿佛那《石头记》中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该去的时候也就去了。仅此一端,就使崔老道身价倍增了。
崔老道回到故道两岸以后,不再以化缘度日,改为卖膏药谋生。他的膏药有好多种,能治关节风湿、跌打损伤、月经不调等十几种疾病,方圆二三百里内,很负盛名。都说他的膏药好,很黏。
最出名的是白鸡膏。专治骨折。
这种白鸡膏是用多种药料配制成的。据见过的人说,先取一只白公鸡,要活欢雄健的,不放血,活拔毛。拔净以后,开膛掏除五脏,要快。这时候,公鸡仍是活的,拍一下,叫一声,“喔喔”地凄鸣。然后按在干净的石臼里,连同骨头一起,用石杵捣成肉泥。取出来,再掺放十几味中药,用香油熬炼。中药有虎骨、元寸、大海马、乳香、儿茶、当归、地鳖子、丹皮、血力花、川芎、红藤、荆芥等等。据说除此而外,崔老道还要掺放一味药,是秘而不宣,从不告诉人的,人们传为“绝药”。离开这味“绝药”,便效力大减,也就不是崔老道的膏药了。
他卖膏药没有定所,行踪飘忽,而且总是漫不经心。即使在闹市上,也是如此。一张黄油布铺在地上,从褡裢里取出一块块黑烟油似的膏药,散放在上面,而后盘膝坐地,手里把玩着一只三条腿的乌龟。从人们记得崔老道起,也就记得这只乌龟,可见这乌龟也很有些年纪了。他一边悠悠地把玩,一边闭目养神,并不作什么解说,也不理会有没有人买膏药。即使旁边有杀人的,他也无动于衷,神态安然、如处无人之境。好像这类事他见识得多了。
崔老道养神养得足了,就放下乌龟,用一根长长的指甲,把松长的眼皮挑起来,伸出干柴似的手,拿起一块膏药,在旁边的陶钵里蘸蘸水,放在手里慢慢地搓,慢慢地捻,膏药渐渐变成一根细长的墨棍,大约有一尺长,用二拇指往中间轻轻一敲,断成两半,提起来再敲,又是两半,再提起来……不大会儿,全成了一截一截的。他把散碎的膏药聚拢一块,又一截截地安上,重新接成细长的墨棍,然后使劲拉,尽可以拉得很长,却不会从接口处断开。先前用手指敲的时候是那么脆,这时又出奇的黏。如是三番,累了,便又捡起乌龟,悠悠地把玩,闭目养神,仍是一言不发。
围观的人们目不转睛地看他动作,并不觉得寡味,反被神奇和肃穆攫住了心。一圈人屏住气,静静地垂首而立,仿佛在向一个遗体致哀。这种时候,如果有谁挪动一下脚步,或者咳嗽一声,都会被视为不恭,立刻招来白眼。
然而这气氛到底还是被破坏了,有一处骚动起来。许多人不满地看去,一个中年男子分开人群,正往里挤来,一边急急地问:“崔老道在这里吗?”有人回答:“老师父在这里。”那人于是松了一口气,挤进最里层,先是弯下腰,而后蹲下来,把头伸向崔老道大声喊道:“崔……老师父!”
“驴叫似的,嚎什么哟!”崔老道微微睁开眼斥责,表示他并不聋。
那人脸腾地红了,但看他这一把年纪,只好忍住气,把声音放小了问:
“老师父,这膏药接骨灵不灵呢?”
“不灵。骗人的把戏。”崔老道反和气了一点。
不灵还卖什么膏药?想必是货真才敢这么说。中年人这才顾得上擦一把额上的汗,又好奇地问:“这膏药……是用啥熬炼的?”
这话问得多余!一圈人不满起来。“给你说,你懂吗?”有人讥讽道。是喽,给你说你也不懂!大家都这么想,无端对这人讨厌起来。
崔老道却表现了出奇的耐心,解释道:“羊屎蛋、树脂、皮胶、锅灰、掺放一起,撒泡尿和匀,烧开,就成了。”他说得这样认真,绝无戏谑的意思。
人们“轰”的一声笑起来,孩子们笑得尤其响,互相重复着:“嘻嘻!……羊屎蛋……撒泡尿……”忽然钻出人缝,大约是真的**去了。那中年人咧开厚厚的嘴唇,也快活地笑起来,越发相信崔老道的白鸡膏是真好了。
“老师父……”他还想再问点什么。
崔老道忽然又不耐烦起来:“不买就滚!我有力气和你磨牙?”
大家立刻敛容,而且有点愤慨了,纷纷把目光投向中年人:崔老道的膏药有什么好怀疑的?岂有此理!
中年汉子被众人盯着,显得十分尴尬,一时竟愣住了。儿子摔断了一条腿,一连打听追寻了三天,才找到崔老道。本来,他的白鸡膏久闻盛名,而且自己也向人说过,崔老道的膏药如何之好,现在真的要用了,却又不放心起来,这才盘问一番,想不到他竟是这么一副怪脾气。但正是这古怪的言语神态,和一圈逼人的眼睛,使他打消了疑虑。是咧!崔老道的膏药还能不真吗?
于是,他不再啰嗦,花七块钱买下一帖,揣进腰里,站起身正要走开,忽然想到不知怎么用法,只得又赔着小心问:“老师父,这膏药怎么……贴……在哪里好?”
崔老道打个呵欠,没有理会。那人怯怯地等了一会儿,却不敢再问,讪讪地,只好走了。可是刚转回身,崔老道冲脊背大声吩咐:“贴你家院前的柳树桩上,包好!”
人们又一阵哄笑。那人愣愣神,没敢回头,几乎是逃出人丛。崔老道翻翻浑黄的眼珠:“废话!”
“废话!”于是大家也这么说,七嘴八舌。
有人买膏药倒干脆,问明价钱,就掏腰包。崔老道却又捂住膏药,怕人买似的声明;“我这白鸡膏是扎纸马送死人,哄鬼的哟,你莫要上当!”
“呃——你老人家还能骗人?”
“人人都骗人,巧妙各不同。我骗了一辈子了。”
“哈哈……不怕……不怕!”
“不怕就行。接不上骨头,可别后悔。”
崔老道说着松开手,很不情愿地接过钱,给了那人一帖膏药。等那人离开了,他又冷笑一声,摇首自叹:“看样子也像个晓事的,偏要大睁两眼上当。——可见人心费解!”仿佛办了一件极倒霉的事。
围观的人仍然只是笑,没有谁插话,唯恐招难堪。他们知道,崔老道嘴里,向来没有中听的话,说发火就发火。
有时候,以往买过他膏药的人,等病人好了,特意找来向他道谢。崔老道偏又不认账,冷冷地说:“你认错人了,没买过我的膏药。”
“没错。这还能记不得吗?”
“要么就是骨头本来就没断。”
“断了……”
“断了怎么能接上!”
崔老道勃然变色,好像被人栽了赃。那人吓呆了,直直地,望着他,莫名其妙。如果他还拿了礼物,崔老道会当众扔出去,大光其火:“谁稀罕你孝敬!你是我儿子还是孙子!”
日子久了,再没人向他道谢。崔老道落得清静。他像一个天外来客,似乎没有人能理解他,他也不愿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往来。他喜欢孤独,孤独得近于冷酷。既不体谅和关心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感谢。
崔老道仍住在鹤寿观旧址,那里早已荒芜,到处是砖头瓦砾,只侥幸存下来半截墙。崔老道倚墙搭了半间屋,就是他的仙居了。原先的鹤寿观大门外,有一片空地,空地上尚存一棵古槐,合围粗,枝权浓密,像九龙盘空;树根弓露,如怪蟒出洞,古槐下有一口井,是当年鹤寿观的道士们吃水用的。水甘甜而清冽。因为长久不用,上面漂一层秽物。一只很老的井蛙浮在水上,显得百无聊赖,时而烦躁地蹬蹬腿。天地太小了,简直能把人闷死。井蛙似乎要撞开一个新世界,猛地一跃,黑洞洞的井壁竟是那么坚不可摧!不用说,它失败了,被重重地碰落井下。这样的**,它也许进行过多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而失败一次,就加深一次绝望。它永远也不会明白,一只井蛙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
崔老道在不外出的时候,常在这棵古槐下闷坐,或者望着井蛙出神,或者凝视着空旷的黄河故道,面色灰暗而痛苦。他愈来愈潦倒,愈来愈怪僻了。
出外卖膏药,崔老道常穿一件破烂的长袍。长袍内外约有二百多块补丁。其实确切地说,那全是用一块块碎布连缀起来的,色彩斑斓,黑、白、红、黄、蓝、绿、紫,几乎集颜色之大成,左肩上还缝了一块牛皮纸,样子形同乞丐。
他衰老得太厉害了。脑后拖着前清时留下的一根小辫,白白的,细细的,有时散开了,那一撮可怜的白发便披散肩头,无光泽,也不整洁,如同一把乱草。因为头发稀疏,头皮便清晰可见,是淡红色的,有些黑色斑点。在发丛间,常有一两个跳蚤,蹦来蹦去,煞是快活。脸上铜锈似的老人斑重重叠叠,仿佛蟾蜍的皮。眉毛已经脱落,眼皮就显得特长,多皱,像两块污脏的破布,从额际吊挂下来。浑黄的眼珠,如同浸泡在两汪血水里。一张四方大脸成了骷髅。走起路来,僵直而蹒跚,一根指头就能把他捅倒。当然,没有谁捅他。
世人普遍对崔老道怀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寻常闲话间,如果有谁居然敢说:“崔老道的膏药也不过如此。”那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众人会立刻大张讨伐:
“你小子见识过什么?”
“屎壳郎打喷嚏,满嘴粪气!”
“哈哈!……”
直到那人灰溜溜的,再不敢做声,大家才算罢休,而且从此很瞧不起他。
崔老道是一个未知的世界,而唯其未知,才显得高深。没有谁去探究他的内心深处,他们只看到那只三条腿的乌龟、破烂的百衲衣,前清时的小辫,发丛间的跳蚤,还有一味不为人知的“绝药”。这些都是“宝”,足够人尊敬的了。有关崔老道的行迹,为古老的黄河滩增添了传奇色彩。尽管这里的土地仍是那么破败、贫瘠。
崔老道活了很大岁数,以至到了晚年,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有多少岁。十五年前,他向人说过,那时已是九十三岁。过了七年,又有人问及他的高龄,他用二拇指勾了勾:“九十!”又退回去三岁。再过八年,他又说:“九十九。”这一次好歹没退,八年倒长了九岁。老糊涂了。但也可能是他故意这么说。此间有句民谚:人过百,阎王催。如果有谁真的活到一百岁,便只说九十九。老活着,就老是九十九,再也不会增长,大约是怕阎王爷逼命。但没有谁像崔老道这么跌股票似的跌下来,涨物价似的涨上去的。追究起来,颇有点愚弄阎王爷的意思了。
**人投降那年,人们在狂欢过后,忽然想到,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崔老道了。后来才渐渐传出话来说,七月里,崔老道有一次从外地卖膏药归来,天色很晚了,秋风乍起,凉气扑怀,不一会儿又下起雨来,大地一片迷蒙。崔老道背着褡裢,裹紧破袍,沿一条泥泞草径,摇摇晃晃跋涉,终于来到鹤寿观前面的那棵古槐树底下,不料一失足,掉落井里,淹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自己投井死的,活得厌了。
崔老道活了一百多岁,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结局。人们很叹息了一阵子,为崔老道,也为他失传的那一味“绝药”。
但不久以后,大家发现一个精明的后生,在走村串乡卖白鸡膏。据说,他是崔老道唯一的弟子,叫二毛。崔老道在世时,有人见他跟崔老道背过褡裢,想来是不会错的。
二毛只有十**岁,一说话就脸红,有些腼腆,人却聪明。他对师父古怪的相貌和生硬的言语,很不以为然。卖东西嘛,总要和气才好,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救死扶伤,解人急难的功德事。
他出门卖白鸡膏,总穿得干干净净。地上铺一块很卫生的白布,膏药一帖帖封好,摆得很规矩。脸上呢,时时挂着微笑,很亲切地和人打招呼,一遍遍地宣传白鸡膏的性能、用途、贴法。周到和气,实在无可挑剔。为了招徕顾客,他不知还从哪里弄来一台留声机,放洋片,咿咿呀呀地唱,里头还有年轻女人的浪笑:“咯咯咯咯!……咯咯!……”
这么一来,果然光景大不一样。特别一到那些偏远的小村子,人们一下就把二毛给围个水泄不通。其中许多是年轻姑娘和抱孩子的**。如此盛况在崔老道时代是绝对没有的。女人们听着留声机,先是惊诧,继而不由自主地随着洋片里的女**笑,接下去还是惊诧,两眼乌溜溜的,世间竟有这般奇迹!连那些平日最古板最正经的黄胡子老头们,也不再斥责女人们放肆,自己也忍不住“呼噜呼噜”地笑起来。这玩意儿的确开心!
下一次,二毛只要在村头刚出现,便有人振臂一呼:“放洋片的又来啦——”霎时,一村人都惊动了。男女老少互相传告着,奔出院门。上次没捞到看热闹的老太太们,也拄一根拐杖,或由小孙女搀扶着,急颤颤地走出来,一路不断和人打着招呼:
“老嫂子,你也去听洋片?”
“听洋片!不怕人笑话,老了老了,又洋兴起来了。嘿嘿嘿嘿……”
二毛的留声机给闭塞的乡村带来了许多欢乐。他自己却日渐消瘦,心情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师父崔老道死后,二毛辛辛苦苦跑遍了故道两岸的百十个村庄。然而令人沮丧的是,白鸡膏却几乎没有卖出去一帖,人们似乎只记得他是个“放洋片的小伙子。”
改革家二毛陷入委屈、伤心和巨大的困惑之中。
其实,人们并非不知道他是卖白鸡膏的,只是因为有种种揣测,害怕上当。腿断了,宁愿找木匠做一副夹板。老百姓有时谈起二毛,会有这样的对话:
“他真是崔老道的弟子?”
“难说。看做派就不像!”
这“做派”二字似乎只可意会,不好言谈,也许是指三条腿的乌龟,破碎的百衲袍,前清时的小辫和百岁年纪,或许还包括发丛间的跳蚤。而这些,二毛都没有,的确没有。
——“不也是卖白鸡膏吗?”
——“吓!你不懂。白鸡膏和白鸡膏不同。崔老道还有一味‘绝药’,他有吗?”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呢?”
——“我怎么知道?我亲口问过二毛的!他说,师父把本领都教给他了,没说过还有一味什么‘绝药’。——怎么会没有呢?没教给他罢了!哈哈哈哈!……”
那人点点头,信然了。
崔老道究竟有没有“绝药”呢?
世上的人都说有,那么,也许是有的。
然而,他的嫡传弟子又说没有,那么,也许根本就没有。
《青春丛刊》198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