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敞的招待所大厅,这一刻显得拥挤了。一二百人分别围着二十几张大圆桌,祝酒声、嬉笑声、杯盘叮当声,汇成跳荡而和谐的音响。看起来,大家都很愉快。
这是一年一度的政协招待会。春节将临,全县各方名流云集一堂,共话新春。其中有党政要员、工程师、主治医生、国民党前少将、演员、画家、小有名气的文人,等等。年轻的县长代表政府,向大家表示感谢和祝愿,话音一落,大厅里便喧哗起来。这次招待会,除了烟茶,还有一杯水酒,几样小菜,热闹而不奢侈,真是再好不过了。
奇怪的是,南墙根这一桌人,不知什么缘故,竟是寂然无声。竹筷、酒杯整齐地排放一圈,没谁动一动。一个个脸上冷阴阴的,和整个气氛极不协调。
这里原本坐了七个人,有县政府陆顾问、宣传部马顾问、农业局史顾问,还有几位是几个月前由正职改为副职的部办局负责人。这几个人是话不投机吗?好像不是。因为他们一向都是谈得来的。这种场合一般比较随便,不分等级、不分行业,大家都是自由结合,无非是平日脾气相投的,招呼一声便坐到一起来了。这七个人除了上述原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都是左撇子。就是说,全用左手拿筷子。他们是有名的“左翼联盟”,在县机关是尽人皆知,一直作为笑料来谈的。
有一年也是这种招待会,陆顾问当时还是县长,他讲完话和同桌人吃饭(那时桌上比现在丰盛得多),老被碰落筷子,一时不耐烦起来。他原是爱开玩笑的人,便站起来向周围吆喝一声:“还有左撇子没有?”开始,大家一愣,及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又一齐轰笑起来,当时就有几个人响应:“我是左撇子!”“我也是!”“我……”
陆县长响朗朗地吩咐服务员:“小李,给咱另开一桌!”于是,由他带头,七个左撇子单独坐到了一起,拿筷子夹菜,一律用左手,倒也挺顺手。他们不时朝外得意地挤挤眼,引得大厅里一阵阵发笑,招待会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当时,县里那个小有名气的文人戏称他们为“左翼联盟”,陆县长哈哈大笑:这名字不坏!从此也就传开了。以后再有类似场合(那些年这种场合也真多,上级来人、干部调动、节日祝贺、五花八门的典礼,都要在一块儿聚一聚),他们便打着哈哈坐到一起,摆出一副与常人不屑同席的架势,常常逗出许多乐子,为宴席增色不少。陆县长长于此道,很有驾驭这种场合的特殊本领。
可这会儿不行了,他再也没有昔日的豁达。自从春天退居二线,就常常一个人喝闷酒。昨天接到大红请帖,就心中老大不快,因为这无异于又一次提醒他:你已经不是主人了。他本想不来,犹豫了半夜,今天还是来了。来了又后悔:你是怕被人遗忘吗?真没趣。想退出招待会,又觉不妥,不管怎么着,大局还是要顾的。不然,又会被人说闲话。只是心里闷闷不乐。另外几位“左翼”盟友,也大都怀着类似的心理,情绪怎么也提不起来。
新县长正在讲话时,忽然政协办公室主任领进一个人来。这是个万元户的代表,刚从乡下赶来,迟了一步。其他桌上都已满座,就被安排在陆顾问他们席上了。此人四十多岁,厚嘴唇,双眼皮,戴一顶黄色狗皮帽,一副呆相,天知道他怎么发的财!陆顾问斜了他一眼,又重新合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上席!他眼前一黑,从心里泛出一丝儿被侮辱的感觉。
按说,陆顾问向来是没有官架子的,当初当县长时,三教九流都有来往,但那时大家会说他平易近人。可现在呢,却同是客人,地位平等。不,这个狗皮帽子似乎比自己还显贵一些。刚才入场时,新县长居然停下讲话,带头鼓掌欢迎。那呆子看来没经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慌了手脚,朝满场人作了一个大揖,引得一片笑声。看,到这会儿还激动得红头紫脸哩。但看起来,他也很愉快。陆顾问闭上眼,仍能感到他那狗皮帽子护耳在眼前晃动。讨厌!——陆顾问绝没有反对农民致富的意思,只是讨厌“愉快”,这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其余几位看到陆顾问神情不对,互相递个眼色,心照不宣,全都生出厌恶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狗皮帽子被视为异端,一下子不安起来。他凭直感,发现这一桌人并不欢迎自己,于是诚惶诚恐,卑谦地向周围哈哈腰,提提屁股,在电光椅上坐了不足三分之一的面积。然而此举并无大补,反而招来同桌人更大的鄙视。他粗大的鼻尖上渗出汗来了,于是更加小心翼翼,坐如立桩,唯恐弄出什么差错来。
讲话结束,宴会开始,七位同桌仍沉浸在一种近乎恶心的情绪里。仿佛闯进他们中间的是一只苍蝇。陆顾问眯起眼,静静地抽着烟,稳如泰山,别人也就不动。心情是越来越坏了。如果说先前的烦恼来自一种不能确定的心理因素,那么现在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正是这个呆头呆脑的狗皮帽子惹人厌烦,他们忽然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发泄对象。
别桌已经闹了一阵,陆顾问才一甩烟头,抖起精神,叫起来:“喝!咱也喝!”
“喝!——咱也喝!”
大家举起杯子,一连干了三次。
“吃!咱也吃!”
“吃……”
七个人同时举筷,伸向中间一个盘子。这是一盘清川鸡肉丸,圆圆的,象征着团结;下面铺一层鲜绿的菠菜,含义不明,也许是装点的意思。
狗皮帽子心里胆怯,不敢同时举筷,等他们已经夹起肉丸时,才伸出手去。恰好这时,坐在右边的农业局史顾问左手夹起一只丸子,他怕中途滑掉,就把头伸出去接了一程,正要张口吞吃,不料狗皮帽子伸出筷来碰了一下,那只丸子很活泼地一跳,滚落下来;连带着的一片菠菜叶往上一甩,很痴情地贴在史顾问的鼻子上了。
满桌哗然!史顾问气得满面通红,一边急急地掏出手帕擦脸,一边横了狗皮帽子一眼,抖抖手中筷子狠狠地训斥,“你……你这个人!你看大家怎么拿筷子,你怎么拿筷子!”
“是啊,乱来!”
“尽是毛病!”
……
狗皮帽子吓坏了。他一脸愧色,低头看看,自己右手拿筷,好像没错哇。但没错怎么和人碰了筷子呢?是不是自己太激动、太慌张,以至左右不分了呢?他惶然向周围打量,仔仔细细辨认了一圈,这才忽然发现,一桌人全是左撇子!
他一扔筷子站起来,嘴里咕噜了一句:“日娘,今儿撞上鬼了!”
1984年10月北京小关
《全城》1985年总第34期
《小说选刊》1985年3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