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二爷院子里有一棵老杏树,很老了。你看,那褐色的树身,像一个驼背老人一样弯曲着,外皮皱裂,用手一抠,就能抠下一块。枝上的叶子,每年早早地就脱落了,看上去像枯死了一般。
殊不知,它却有顽强的复生能力。冰雪刚刚消融,枝条就开始发软孕蕾了。等到春风一吹,一夜之间就能催开满树杏花,粉红的,而且总有二三枝伸到墙外去。蜜蜂儿循着幽香,成群结队地飞来,嘤嘤舞动,采花沾粉,好不快活!转眼间,花开花落,杏娃娃便顶着花脐,从油绿的嫩叶旁边,露出毛茸茸的青脑袋,一颗、二颗、三颗……嗬!密密匝匝的,满树都是,哪能数得清呢!
这是一棵水蜜杏,熟透了的时候,那肉瓤——其实,哪有什么肉瓤?鼓胀胀的一层薄皮里,包含的全是蜜甜而带点微酸的汁浆,如果用针扎个眼,会立刻冒出一粒水珠,咬一口,保你满嘴生津。
可惜,这么好的杏,总是不等熟透,就让邻家的孩子们摘完了。这当然和小孩子嘴馋有关,但大家却惋惜地抱怨说,都是关二爷老两口太宠着孩子们了。说这话的呢,又多半是那些孩子的父母。
的确,这老夫妻俩是太和善了。周围人缘好,对邻家的孩子尤其好。家里的东西,不论吃的玩的,只要孩子们喜欢,尽可以拿。就连关二爷嘴巴上的长胡须,也时常有小孩子来向他讨要。做什么用呢?搓成须绳打耳屎!不知你试过没有,那玩意儿探进耳穴,轻轻捻动,里头便隆隆作响,又痒又舒坦,真是妙不可言!
有一次,好像是初冬的晌午。关二爷半仰着脸,靠在院墙外晒太阳。日头暖融融的,让人发倦,他不知什么时候打起盹来。这时,邻家五岁的毛妮又来讨胡须,见关爷爷睡着了,便蹑手蹑脚,刚要伸手偷拔一根,没想到关二爷鼻孔里进了紫外线,忽发奇痒,猛然打了个轰雷般的喷嚏:“阿——嚏!”毛妮以为关爷爷知觉了,发起怒来,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关二爷倏然醒来,正莫名其妙,关二奶奶已闻声从院子里赶出来,弯腰盘问了好一阵,才弄清原委,于是忙拉住毛妮的手:“毛毛莫哭,奶奶帮你拔!看那老东西再打喷嚏,我把鼻子给他缝上!”说着,上前从关二爷嘴巴上胡乱扯下两根来。毛妮抢过去,这才破涕为笑。关二爷老两口也随之笑起来。
扯皮连肉的胡须尚且如此,那树上的青杏疙瘩,原本身外之物,老人家就看得更轻了。值什么呢?只要能使孩子们高兴。
关二爷老夫妇喜爱孩子,并不是没有缘由的。邻舍们清楚,除了两位老人性善,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自己院子里太寂寞了。关二奶奶一辈子不育,晚年要了人家一个男孩叫大牛。有一年,大牛和几个孩子背着大人,一同进城玩耍,正赶上两派武斗。枪声一响,孩子们吓得四散奔逃。大牛闯进一条胡同,不想这里恰是武斗中心。子弹如飞蝗般啸叫着,他收脚不住,惨叫一声,一头扎进弹网里去了。
等逃回家的孩子们往村里报信,天色已是暮晚。关二爷东奔西找,直到半夜才在邻近一个老工人的家里找到。所幸没有伤着要害,只在腿上中了两弹。关二爷千恩万谢,和村里随后赶来的人抬上大牛回了家。大牛的枪伤不久痊愈,但由于那场惊吓,从此成了痴呆。后来渐渐长成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了,身体也是牛一样壮,可是说不上媳妇。关二爷老夫妇已近古稀,盼孙子情切,有时逗着别家的孩子,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夜半醒来,也时常自叹命苦,心中的隐痛是可想而知了。
八年前,好心的村里人眼看这么好的一双老人要绝后,就凑集了将近一千元,极力撺掇关二爷买下从外地来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叫秋萍,那年才十七岁,虽说身材尚显单薄,却是白白净净,眉清目秀的。关二爷老两口乐得合不拢嘴,亲邻们也都说他们有老来福。
哪知她的到来,却使这个家庭陷入更大的痛苦之中。
二
这秋萍姑娘,从小生长在西南某省的崇山峻岭中,初中毕业后,因家庭经济困难停了学。十五六岁就跟着劈山造田抬石头,一家人日子过得清淡如水。哥哥三十出头,还是光棍一个,而娘又得了肝病。很显然,家中需要钱,需要一大笔钱。可钱从哪里来?爹看邻村有的女孩子远嫁外地,都有一笔可观的彩礼,于是便狠狠心,几乎是哀求着,向女儿提出了这件事。
那天傍晚,秋萍乍闻此言,顿时惊得面色惨白,哭倒在床上。半夜时分,昏昏沉沉做起梦来。她忽然看见从云端里伸出一只魔爪,一下把她抓到半天空。秋萍吓得七魂出窍,浑身酥软。她只觉两耳生风,不大会儿又被抛在一座冰山上。这里好冷啊!她抖抖地爬起来,缩着肩膀茫然四顾,不见人烟,不见树木,一座冰峰连着一座冰峰。啊,秋萍发觉自己到了绝地,再也见不着父母亲人了,她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个凄切的声音在呼唤:“……萍儿!萍儿……”秋萍用手揉揉眼,发现母亲正在身边,母女二人立刻抱头痛哭起来。母亲哽咽着说:“萍儿,你别怕……不愿去就下去……娘也舍不得呀!……”此刻,山风正呼啸着发威,撞得门窗“嘎吱嘎吱”响,一股股冷风钻进来,透人心骨。冬天的夜,好难熬呀!
秋萍陷进了矛盾的深渊。她是个懂事的姑娘,自小知道体贴人。家中的艰辛,她是看到了。一连数天,秋萍思前想后,觉得再没有更好的办法,终于决定还是按爹说的办。
当这件事定下来时,爹娘和哥哥都哭成了泪人,好像秋萍此去,是被他们卖给人家当殉葬女了。而秋萍反倒强颜欢笑着劝慰:“嘻嘻,这山沟沟里闷死了,我正要出去看看呢!”
终于,秋萍随着爹上了路。在登上火车的一刹那,除了一丝怅然,她并没有太多的悲凄,真的!也许,家乡留给她的温情太少了些。此外,她劝慰家人的那些话,虽则是为了减少老人的疚痛,可也并没有说假。秋萍虽然在山旮旯里长大,却并不是那种蒙昧无知的女孩子。在她宽阔而俊秀的额头里,蕴藏着一个尚未开发的丰富世界。上中学时,从地图上,她知道中原的土地是辽阔富饶的,不仅有家乡这样延绵不绝的山区,而且有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大平原是什么样子呢?一定很大,坦坦荡荡,无遮无拦,很美,土地肥沃,风吹来,庄稼海浪般地一翻滚。
总之,那里另有一番天地,另有一个比家乡美丽的世界。秋萍姑娘啊,以她中学生的天真和纯净,张开了想像的翅榜,从内心深处,生发一种神秘的冲动和渴望。甚至,她为自己敢于离开心爱的父母,独自去闯世界而自傲呢!
“哐!哐!……”火车启动了,渐渐加快速度,一声长鸣,飞驰起来。不知怎么,秋萍忽然觉得心血如潮,猛地扑向窗口。家乡那熟悉的山峦的峰线,正飘荡着从眼前隐去。姑娘的心碎了!眼眶里一热,视野立刻成了模糊的一片……
父女二人辗转数千里,终于在苏北平原的古黄河滩上落了脚。这里,一马平川,虽然看起来,庄稼长得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好,但广阔无边的土地,高远浩邈的天空,毕竟使姑娘的心胸一下子宽敞起来。她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爹也满意这地方,光是大片土地就叫他惊羡不已了。只要有土地,还愁没有好日子过?家乡处处是山石,本来靠山吃山倒也不怕,可偏偏要劈山造田,累死累活干一年,巴掌似的一块悬在半山腰,一场洪水又冲到沟底。闺女在这里,再不用出那种苦力了。经几个热心人介绍,他们在关二爷家住了几天,看两位老人十分忠厚,爹便答应了这门亲事。至于大牛虽憨傻,但看来四肢壮健,有人照料着,出力干活还是行的。庄稼人,还图个什么呢?初时,秋萍不肯,经不住爹一再劝说,也只好认可了。唉,人到这步田地,哪能指望事事称心如意呢?再说,十七岁的少女,对于婚后的生活,更不可能考虑得很多。
爹把一千元彩礼拿走,没等闺女拜堂,就匆匆回返了。家里还等着这笔钱用呢!
三
爹一走,秋萍才感到沦落异乡的孤单和凄凉。毕竟,她还是个孩子呀!但更叫她难过的还是自己的婚事。大牛比她大五岁,一天到晚傻乎乎的,只是乐,什么也不懂。据说,他特爱吃糖,如果谁给他一粒糖,让他干啥他就干啥,常受一些捣蛋鬼的捉弄。
成亲那天,小小的院庭里,客来人往,热热闹闹。那棵老杏树上,爬满了欢乐的孩子,每人一把喜糖。大牛也挺开心,但他感兴趣的也只是喜糖而已。他喜欢干活,嘴里嚼着糖块,里里外外忙个不停,却并不懂得这件事和他有什么相干。
秋萍由几个姑娘陪着,坐在新房里间的床上,沉郁而惶恐。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拦着一汪清水,闭一下就掉出一串泪来,膝头上已湿了一片。贺喜的人们惊异于这姑娘的秀美,却又含着一种怜惜之情;亲友们说着吉祥的话语,心头却笼罩着一层阴影。一些热心人开始扪心自问,当初由他们促成的这桩婚姻,究竟是功德,还是罪过?
晚上,秋萍害怕极了,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傻瓜,谁知会干出什么野事!她蜷缩在木床的一个角落里,惊惧地等待他的到来。
大牛真的来了!摇摇晃晃,像一个庞然大物。但当他看到屋里的变化时,他愣住了。寻常,他睡的那张小木板床,已放在外间了,里间换上了一张双人大床,床上的破被褥也换成了新的。更让他惊异的是,那上面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此刻,她正盯着自己,那是小动物临被捕杀前的灰暗而绝望的目光。大牛骇然一声惊叫,转身就逃。“咚!”额头撞在了门板上。关二奶奶料到他会有此举,已从外面把门锁上了。大牛摸着额头,怔怔地站在门后,既出不了屋,又不敢去里间睡觉,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
关二爷老两口从门缝往里瞅,一个在里间嘤嘤地哭,一个在外间傻站着。猝然间,两位老人心头像压了一盘磨,一天的高兴劲全消散了。
第二天,大牛重又找到他的破被褥,夜晚仍歇在当门的小木床上。秋萍姑娘独自睡在里间。两人虽然各怀警惧,在一段日子里,倒也相安无事。关二爷老两口也没有去干涉。
然而,这样的平静,能持续多久呢?
这一天,秋萍下地干活回来,和一群姑娘媳妇说着闲话儿。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能暂时忘却苦恼,稍稍欢愉一点。正在这时,大牛不知从哪里冲了上来,一下搂住秋萍,一边撕着她的衣服,一边说些乌七八糟的话,那嘴里还含着糖块。显然,不知又是哪个捣蛋鬼挑唆他这样干的。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忍不住嬉笑起来,有的姑娘羞得捂上了脸。
秋萍又气又窘,一张白白净净的脸,霎时间羞成一朵红霞。可她怎么也挣不开,什么也喊不出,只是拼命护住衣服,但上身的褂子还是被大牛撕开来了,露出雪白的胸脯。秋萍忍不住哭了。正在嬉笑的姑娘媳妇们,也张皇失措起来,开始感到这样会闹出乱子的。恰在这时,关二爷赶到了,一看儿子做出这等事来,气得胡子直抖,拔出烟袋,重重地敲在大牛头上,历声喝斥:“畜生!放手!”大牛头上立刻暴出一个肉丘。他疼得咧着嘴松了手,惶惑地看着关二爷,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秋萍双手掩面,踉跄着奔回家,一头扎在床上,哭得周身颤动,一种难以名状的屈辱感,完全占据了心头!这时,她才明确地意识到,为了母亲和哥哥,自己一生将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这样的夫妻生活怎么过啊!
第二天一觉醒来,她眼皮红肿了,两眼滞呆,显得神不守舍。于是,有人提醒关二爷老两口:“这孩子心神不定,可要提防着她逃走呢!”
两位老人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完全可能的!说实在话,他们在心里是矛盾的。一方面感到儿子配不上人家,一方面又舍不得她走。人到暮年,总希望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自己不能动弹了,谁来伺奉?虽说有**和乡亲,可诸般生活琐事,没个知冷知热的亲人,总不能那样周全,再说,自己一旦离开人世,大牛托谁照应?为这桩婚事,又借了那么大一笔债,如果秋萍真的走了,落个人财两空,这打击真是难以承受呀!
千般思绪,万般忧愁,使关二爷老两口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秋萍走掉。可是,监视着她吗?不,那会伤了姑娘的心。应当更加疼爱她,体贴她,百样事儿顺着她。关二奶奶近七十岁的人了,忽然对年轻妇女的穿戴注意起来,什么样的衣服好看,怎么打扮入时,她都细心研究。于是,邻家姑娘媳妇有的,秋萍很快也有了,人家没有的,秋萍也有了。这些衣服都是关二奶奶瞒着秋萍借钱买下的。
寻常,秋萍做饭菜,喜欢像在家乡一样,里面放点辣椒。谁知关二爷一辈子最见不得辣,一吃秋萍做的菜,就辣得一脸大汗,嘴里还不停地打呃逆。但他却总是做出很贪吃的样子,一边吃,一边称赞:“好吃!呃!——我就是——呃!爱吃辣!”
这一切,聪明的秋萍姑娘,自然觉察到了。无疑的,这使她的感情世界进一步复杂化了。
四
秋萍并不像有些外来的女人,她们懂得自身的价值。你家花了大钱吗?那是你们需要我,这正是自己的尊贵之处。但纯洁的秋萍姑娘,恰恰是这一点,使她感到自己在人格上低人一等。什么“彩礼”?实质和卖身没有两样!在她看来,这正是自己的耻辱。她需要平等的人格,渴望美满的婚姻。可眼下的处境,和当初对外部世界的幻想,相距何其远啊!美好的生活,究竟在哪里?为什么这样虚无缥缈!莫不是命运在捉弄人吗?——不,这位受过中等教育的姑娘,并不相信命运。她还保持着生活的锐气,而且益发强烈了!秋萍暗暗下了决心,要挣脱这桩畸形婚姻的束缚,继续去寻求美好的生活。她不信中国之大,会没有一个理想的地方!
那么——逃走?像她这样外地来的女孩子中,有人已这样做了。她也想到过,但却否定了。这倒不是怕有人监视,关二爷老两口并没有提防,想逃,随时都有机会。实在说,正是因为他们没有提防,秋萍才不忍这么做。
秋萍的心像泉水一样纯净。她知道,为了她,关二爷老夫妇花了那么多钱,又那样怕自己走,这在感情上也许是自私的,可这种狭隘的意识,却并不是他们所独有的。从山区到平原,几千年封建意识的惯性心理,还普遍残存着。当初自己离家远嫁,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换一笔钱,不也希望能帮哥哥成个家吗?如果用这笔钱为哥哥娶一个女人,这样的婚姻又有几多爱情可言呢?啊,多么冷酷。然而这冷酷的婚姻,又实在不能让某一家去承担罪责啊!可这两位老人似乎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是怀着歉疚和赎罪一般的心理,那样终日赔着小心。自己有什么权利,再去践踏这种感情呢?
想到这些,秋萍反而感到,这一双老人在狭隘的意识里,又何尝不含着几分可怜!唉,人哪,干吗是有感情的动物,不然会省去多少烦恼!
可是,留下来又怎么过呢?大牛——她一想到大牛,头便轰的一下,那天撕她衣服时的那种可怕景象又一次显现出来。不!不能留下来,自己年纪轻轻,决不能这么打发了一生!
终于有一天傍晚,秋萍向两位老人抖出了自己的心迹。当时,关二爷正蹲在床前抽烟,一听秋萍说要走,猛地从嘴里抽出烟袋,大张着嘴,关二奶奶一下子碰翻了针线筐。他们全惊呆了,既悲哀于自己的一切努力,没能留住姑娘的心,又惊异于她的坦率,以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可怜而困惑地看着秋萍。秋萍瞄了老人们一眼,也低下了头,心里酸酸的。她继续说:“请二老放心,我不会偷着走的,让你们人财两空。我要帮你们还债,啥时还清人家的债,我……啥时候走。”
关二爷老两口睁大浑浊的眼睛,更加不能理解了。这——能相信吗?外村偷偷逃走的女人有过,有的还挟裹一空,哪有秋萍这么事先声明,而又说要还清债再走的呢?
秋萍看两个老人不说话,心里很难过,只好悄悄地回自己屋里去了。两个老人心乱如麻,一夜没有睡好觉。
可巧,事过没有几天,关二奶奶正在家里拾掇家务,一阵自行车铃声到了门前。她抬头一看,是邮递员,正在诧异,邮递员高声问道:“大娘,你们家有叫秋萍的吗?”关二奶奶一愣,忙说:“有,有!”说着,迎了出来。邮递员笑着递给她一封信,说:“大娘,请你老转交她,这上面写着秋萍亲拆呢。”关二奶奶心里怦然一跳,擦了擦手,用双手接过,邮递员骑上车一阵风似的走了。关二奶奶稍一迟疑,看看周围没有人,就赶紧回到屋里,先把信放在抽屉里,可想了想,又拿出来,掀开床上的铺席,压在底下,心里跳个不停。不知怎么的这封信使她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大会儿,关二爷和秋萍、大牛先后下工回来了。关二奶奶未露声色,直到傍晚吃过饭,才悄悄把老头子拉进屋,压低了嗓子说:“秋萍家来信啦!”
关二爷立刻神经质似的问,“在哪儿?”
关二奶奶往外看了看,关上门,然后取出那封信来,关二爷拿在手里,一时无语。他摸了摸,又放下,放下,又小心地拿起来。仿佛那是一颗定时**。两个老人神情紧张,不安地猜测起来。这封信里写着什么呢?该不是约定日期,让秋萍逃走吧?看来——是,一定是!这使他们更加相信了那天的估计,秋萍在和他们耍小心眼儿,背后却在预谋逃走!
一封薄薄的书信,竟有如此千钧之力,老人的心碎了!他们忽然感到,往后的日子像面前的油灯一样孤独,黯淡。一夜之间,好像又衰老了十岁。他们好悔呀,悔不该当初办了这件错事!
五
生活中常有这种情况,灾难没有到来之前,人是忧心如焚。而一旦真的来了,在经历过短暂的惶恐之后,反而会平静下来。关二爷老夫妇经过一天一夜的精神熬煎,终于释然了。第二天中午,关二爷坐在床前,抽着烟,向老伴说:“留住人,留不住心。咱大牛配不上人家,那孩子也怪可怜的,她要走,就放她走吧。钱,咱慢慢儿还。你说呢?”关二奶奶提起袖口,擦擦眼角上的泪,重复着说:“嗯,咱不耽误人家孩子。要走,就让她早走。钱,咱慢慢儿还。”
信,从数千里之外来的那封信,两位老人在隐匿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交给了秋萍。当关二爷递给她时,那只枯树般的老手,竟嗦嗦直抖:“孩子,你的……信。”
秋萍正在那棵老杏树下打扫羊圈,当时并没有怀疑什么,只是欣喜地接过,当即拆看起来。两位老人在一旁敛声屏气诚惶诚恐,像两个等待判决的犯人。可是,他们却奇怪地发现,秋萍的表情,由开始的兴奋,渐渐变成气恼。到后来,干脆把信撕得粉碎,甩在地上,边哭边跑地回屋里去了,哭得是那样伤心,痛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莫不是她母亲病得……可干吗要生气呢?关二奶奶踮起小脚追到屋里问,秋萍却只是哭,什么也不说。关二爷急忙返回杏树底下,看了看地面上白蝴蝶似的一层纸片,赶忙蹲下去,一片片地捡起来,拿到邻家去了。关二爷不识字,邻家一个姑娘把碎纸片一点点拼起来,终于弄清了。原来是秋萍的爹又来信要钱,说是拿走的一千元彩礼,给她母亲看病花去一部分,剩下的给她哥娶媳妇,还差三百多元,让秋萍再想办法寄一些去。
至此,关二爷老两口已有些明白,忙回家向秋萍说,“家里要钱,咱操办就是。孩子,你不要为难!”
秋萍抬起泪眼,气愤愤地说:“上次一千元的债还没还,又要钱,他们为啥就不想想……女儿怎么做人!再说,你们二老都这么大岁数了,日子也难哪,往哪里去弄钱?这不是逼人吗!”
关二爷夫妇俩顿时被深深感动了!多么清白的人格,多么善良的心地!他们忽然惭愧起来,那天怎么还怀疑秋萍的表白呢!看来,这孩子是真的要帮他们还债了。可是——唉,债务算什么!感情、体贴是比金钱贵重千百倍的东西。人家姑娘有这份心就够了,决不能因此再拖累它!
关二爷看着秋萍,又真切而同情地说:“孩子,别抱怨你爹了,他不也是难吗?我多少再操办一点钱,你带上,要走……就快走吧!回到家也是个帮手哇。”
霎时,秋萍眼睛里放出异彩,惊奇地看着两位老人。关二奶奶也上前劝道:“萍儿啦,你别牵挂这里,借的钱都是亲邻凑的,没有谁来逼债。往下日子好转了,俺慢慢儿还。”
姑娘的心啊,被猛烈地震撼了!她一头扑在关二奶奶怀里,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善良的老人呀,你们把痛苦埋在心里,却这样宽厚地理解别人!秋萍忍不住哭出声来。关二爷老夫妻俩,眼圈儿也潮湿了。
稍微平静了一下,秋萍终于再一次坚决地表明:“娘,不!我不能走。这笔债还不上,回到家乡,我也会难受一辈子的!”
关二奶奶赶忙劝说:“别任性了,孩子,回去寻个中意的人家,也好过日子呀!”
秋萍哽咽道:“娘,我还小呢。事情已经这样,早一年晚一年有什么当紧!你们就别劝了,我早已打定主意,就让我当女儿伺奉你们几年吧!”她又转向关二爷哀求说,“爹,你们别赶我走呀!”
这话语如此情真意切,暖人心肺。两个老人止不住热泪滚滚了。在不太长的相处中,他们已看出秋萍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她的话并不是随便说出来的。既然她执意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关二奶奶深情地抚摸着秋萍的头,流着泪说道:“萍儿,你一定要留下过几年,娘不赶你。从今晚起,你把铺盖搬我屋里来,娘……和你做伴,嗯?”
“嗯。”秋萍又把头扎在关二奶奶怀里,害羞而欣慰地闭上了眼睛。她早就等着这一句话了。
三天以后,关二爷把准备将来做寿材的两棵老桑树卖了,拿出二百元,瞒着秋萍寄走了。秋萍知道后,着急地抱怨:“爹,你好糊涂,将来你们怎么办呢?”
关二爷爽朗地笑了:“嗨嗨!眼下兴火葬,哪还能用着这玩意儿!”
六
一场纠结的家庭危机,就这么烟不出火不冒地解决了。
秋萍暂时留下来过日子了。关二爷小小的院庭里,除了无所谓悲喜的大牛,大家的心情都是宁静的。上了岁数的人,许多事不能再操心了。两个老人把家中的一切支配大权,全部信任地交给了秋萍。
秋萍很会算计,用卖桑树剩下的钱,买了两只羊,让关二爷牵到古黄河滩上放养,买十几只鸡,交给关二奶奶喂。又去集上买了个半新的平板车,交给大牛拉上,干些粗重杂活。自己在队里劳动,回到家缝补洗浆,一天到晚,忙得旋风一样。里里外外被她料理得井井有条。不要说关二爷老夫妇眉开眼笑,连邻居们也跟着喝彩。这个家庭,像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一旦嫁接了新枝,又蓬蓬勃勃生长起来。
冬去春来,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已经是几度花开花落了。自从秋萍来了以后,孩子们再也不摘青杏吃了。这倒不是秋萍小气。她知道这里乡亲纯厚,院里有棵梨桃杏枣,谁也不指望它卖钱,都是孩子们打牙祭。但头一年春天,秋萍看到,孩子们常常摘了满满一口袋青杏,咬一口嫌酸,很快就用它打起仗来,扔得到处都是。她觉得太可惜了。于是把孩子们召集来,和颜悦色地说:“等水蜜杏熟透,姑姑摘了给你们吃,好吗?”“好——”孩子们很喜欢秋萍姑姑,立刻齐声答应。
果不食言。第二年杏熟了的时节,秋萍便选个闲时候,爬到老杏树上,向周围吆唤几声:“下杏啰——”这甜美的声音,立时传遍小小的村落。孩子们很快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那高兴劲,真如过节一般。老汉们提根烟袋,慢慢踱来,取乐助兴。有的妇女手里还拿着针线,也前来凑热闹。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关二爷便在杏树下铺上软苫,朝猴在树上的秋萍姑娘一抬手:“下杏!”那神色**而自豪,像在主持一个什么盛典。大人们都会心地笑了。嗬,关二爷心里骄傲着哪!说不上是为他的水蜜杏,还是为他的秋萍闺女!
秋萍一听令下,立即笑盈盈地抱住杏枝,轻轻摇晃起来,她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腰肢,也随着一闪一闪的。熟透了的水蜜杏,像一颗颗灿烂的金球,从绿叶旁纷纷落下。孩子们雀跃着冲上去,帮助捡杏、聚堆,谁也不肯先吃一个。杏儿打在头上,不时引起一阵阵哄笑。树上,间或有几颗恋枝的杏挂在梢头,秋萍便用一根细棍轻轻敲落。然后悠然跳下,开始分杏。东家两面瓢,西家一簸箕,村子只有十几户人家,家家都有一份。每逢这时,院子里气氛便到了**,孩子们跳,大人们笑。欢声笑语,不绝于耳。秋萍自然成了中心人物。
秋萍给每家分过杏,一捋额前飘落的秀发,抬眼看见关二爷老夫妇,正和几个老年人挨肩坐在墙边闲话,忙捧起水蜜杏送上去,分给每人几颗,并催着他们说:“快吃吧,这几颗杏熟得透,保证不硌牙!”老人们高兴地笑起来,秋萍也咯咯地笑开了。她一转脸,看见大牛正贪馋地看着孩子们吃杏,忙回到老杏树下,把留下的半筐抱到大牛面前,羞涩而亲切地说:“大牛……哥,这都是你的,给!”
大牛接过去抱在怀里,立刻咧嘴笑了。
七
自从解除夫妻关系之后,秋萍就不再讨厌大牛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个不幸儿,而不幸的人是需要同情的。他伤害过自己,那是无意识的。明知这样,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呢?
大牛还没弄懂“媳妇”的含意,秋萍已变成了他的“妹妹”。对此,他没有痛苦,自然也没有计较。但日子长了,他知道这个“妹妹”疼他。家里有了好吃的东西,除了老人,秋萍总给他留出一点来。身上穿的衣服,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冷暖相宜。干活时,只要拉重车,秋萍总在后面帮着推。凶猛的野兽类都能驯化,何况人呢?大牛在秋萍面前,竟是服服帖帖。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妹妹”是那样温柔可亲,似乎一天也离不开她。
一年又一年过去,秋萍由一个瘦弱的少女,渐渐发育成一个成熟的大姑娘,周身透着青春的魅力,这又使大牛产生一种本能的欲望,常常呆呆地看她,但决不敢轻薄。那年关二爷重重的一烟袋,使他记住了,碰她是要挨打的!每逢这种时候,秋萍不仅不会生气,反而在心里叹息,唉,可怜的人儿,本来你是应该得到一切的呀!正是怀着这种怜悯,秋萍像疼亲哥哥一样疼他。这使两位老人大为感动,亲兄妹也不过如此吧。这么好的闺女,怎么能忍心把她困在这里呢?
可秋萍姑娘还债赎身的愿望,并不那么顺当。前几年,队里分配差,家里虽然精打细算,也只是勉强度日,积蓄就很困难了。她曾为此暗暗发愁。关二爷也急得不行,几次催她回去,她却是一句老话:“不帮家里还清债,我决不走!”
老人家没办法,只好省吃俭用,把卖羊毛、鸡蛋的钱都留存起来。秋萍想,决不能因为自己还债脱身,让老人过于艰苦了。做饭时,常常偷偷地打两个荷包蛋,盛到老人碗里。赶集上店,总忘不了给他们捎些可口的吃食。
艰难的日子终于过去。这几年,秋萍年年包种四亩棉花,除去工本,一年就收入五六百块。三年下来,债务一一还清,还有了结余。
不管愿意不愿意,分别的日子还是到了。原来宁静安谧的院落,再一次掀起了感情的波涛。两位老人把泪水咽在肚里,悄悄为秋萍打点行装。
村里人都知道,秋萍终于要走了。一天到晚,不断有人来看望。连孩子们的脸色都是阴沉的。他们倚在门框上,或牵着大人的衣角,什么话都不说,却一个个噙着泪水。
然而,又有谁能比秋萍心里更痛苦呢?在还清债务的一刹那,她确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自己终于和别人平等了,似乎也不欠关二爷家什么了。
但几乎在同时,心头又泛起一股莫名的惆怅,像那年离家时一样。不,比那时还要沉重。
其实,这种心绪是随着债务的减轻,一点一点增生的。只不过那时没有如此清晰。现在,当她行将离别,认真清理自己的心灵时,才猛然发现,在那里沉积的,是对关二爷一家的留恋之情。这胶质一般的情思,已把自己和关二爷一家凝结为一体。强行拆开,必然是双方精神上的撕裂!
秋萍自然清楚,自己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多么重要。如果抬腿走了,谁来伺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他们百年之后,谁去照顾大牛哥的衣食?在这个家庭里,自己虽然没有得到爱情,却实际肩负着神圣的职责啊!……
人人都在翻肠搅肚,唯有大牛无动于衷。他并不知道家庭遇到新的危机,只对这几天人来人往略显惊奇。但也只是看几眼,仍旧干他的活。一趟又一趟地拉土,为猪羊换圈,忙得满头大汗。在人们的感觉里,大牛的病比秋萍没来之前,好像轻了许多。
八
……夜深了。秋萍睡不着,披衣走出屋门。外面风清月朗。修缮不久的屋顶上,洒着一层淡淡的清辉。新打的平车靠在墙上,车轱辘静静地候在旁边……
“哼……”
“咩……”
圈里的猪羊听到动静,有点骚动。秋萍轻轻走过去,圈里立刻安静下来。土墙下的蟋蟀,乘机“蝈儿蝈儿”地叫起来。不知是耐不得秋夜的寒气,还是在表达什么情思。
“沙——啦,沙——啦……”什么声音这样浑厚、深沉?啊,是老杏树。它在献出又一茬果实之后,残枝败叶也随之脱落了。但这决不是生命的枯竭。此时,它正在夜风中摇晃着枝影,发出沙哑的声音,好像在唱一首古老的歌。……
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亲切,引人遐思。这里有她的心血,她的汗水。秋萍姑娘摸摸这里,摸摸那里,眼角湿润了。八年来的生活,在脑际一幕幕闪过,闪过。她忽然意识到,多年来的痛苦、牺牲、劳作……所有这一切,不都是在追求,在创造吗?是的,一步一个脚印,一点也不朦胧。酸、咸、苦、辣、甜,那感受多么具体。啊,姑娘欣然领悟,美好的生活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呀!
走——还往哪儿去?幸福的日子,美满的婚姻,可以像树叶那样轻轻巧巧地捡到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有这么好的土地,这么好的人们,这么好的生活开端,难道会没有爱情吗!
秋萍心里一阵轻松。她感到,过去和将来的一切,都在面前清晰起来了。……
第二天,秋萍起程了。临走时,她告诉关二爷夫妇和乡亲们,自己回老家看看,等明年春天,她还回来,而且再也不走了。关二爷老夫妇将信将疑,含着泪送出门外,眼见秋萍越走越远,终于在视野中消失了。
秋天,冬天,很快过去了。
村里人看到,在秋萍走时的那条路口上,大牛几乎天天都在那里转悠,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一年的春节,村里也没有往常那样热闹。转眼间花开花落,关二爷院子里那棵老杏树,又是杏儿青青了。
秋萍还没有回来。
她还会回来吗?大人们摇头的多起来。但孩子们却没有一个动摇的:会!秋萍姑姑一定会回来的。不然,水蜜杏熟了的时候,谁来为他们分呢?
《上海文学》1982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