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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临界

天下无贼 赵本夫 12830 2021-04-24 12:45

  跑啥呢?

  街坊都这么说,不是你干的你怕什么?不跑啥事没有,一跑就可疑了,不抓你抓谁?

  有人当面问四毛,四毛你傻不傻,你打人了吗?

  四毛说,没打,我和人家无冤无仇的,我真的没打,是别人打架,我不认识他们。

  没打你跑啥?

  我怕溅身上血。

  或者问,四毛你偷人家啦?

  四毛说,我没偷,真的没偷!

  没偷你跑啥?

  四毛说我害怕。

  街坊说,东西不是你偷的,你怕啥?

  四毛说,我怕说不清。

  处长说,什么说不清?就是你偷的!只是没抓到证据罢了。

  一日,四毛从拘留所出来,街坊围上去打听,说四毛,听说你摸人家女人屁股?

  四毛红了脸分辩,说不是我,我是那样人吗?

  处长说不是你是谁?看你就像个流氓!

  四毛说肯定不是我,我看到前头一个人摸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用左手,左撇子。人多拥挤,女人转身时,他已经溜了,可巧我走到那女人后头,女人转头看见我,我怕误解,转身就跑,刚跑十几步就被警察逮到了。

  处长说谁信?处长说这话时,一脸鄙视,然后转身走了。她嫌四毛一嘴臭豆腐味。

  四毛冲处长喊:真不是我,处长,你得相信我!我摸那干啥?

  处长离他几步远又转回头,不是你为啥让你蹲拘留所?

  四毛说,那女人冤枉我,不信你问张警官。我这不是放出来啦?

  处长说,那是张警官包庇你!

  邻居们围着议论,将信将疑。按说四毛没这个胆,他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只是太好奇。大街上发生什么事,比如打架、偷窃、撞车、耍流氓,这么说吧,凡是出了事有人围观,四毛必定凑上去看一看,发现真的出事了,立刻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凭他这么一点胆子,应该不会摸人家屁股。但谁知道呢,这家伙四十多岁了,至今仍是单身,熬不住了呢?

  四毛曾和一个打工的农村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后来那女人把两个孩子也从老家接来了,接来就接来吧,四毛有父母留下的三间老瓦房,反正也住得下。四毛很高兴,讨个女人带俩孩子,这便宜大了。就托片警张磊帮忙,把两个孩子从农村转来上学。当时张磊不想接招的。他警告四毛说,这事不靠谱,你们不是合法夫妻,同居就同居了,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的,我也理解你一个人不容易。可增加两个孩子,又是吃饭,又是上学,你又没个正经收入,拿什么养活他们?你得想清楚了。四毛就求他,说张警官,咱们是从小的同学,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知道我找个女人不容易,不帮孩子,女人肯定待不住。张磊说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在老家有丈夫吗?四毛说他们离婚了,她拿离婚证给我看的。以前的丈夫是个恶人,横行霸道,还打老婆,一打就打个半死,头发薅得快成斑秃了,头皮上都是血疤。张磊看他说得可怜,加上两个孩子上学不能耽误,就出面帮助联系了借读。但张磊对他说,四毛你往后得正经干些事了,有了女人又有了孩子,不能老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丢人现眼还犯法。四毛很想说我从没干偷偷摸摸的事,你抓过我无数次,哪一次坐实过?可他咂咂嘴没有分辩,他在求他办事,不能惹他生气。

  四毛和张磊是小学同学,可他从来不喊他名字,都是称呼张警官。他一直怕他,从小就怕。张磊当了警察更怕。准确地说,所有的警察四毛都怕,看见警察就出虚汗,看见警察转脸就跑,完全不由自主,两条腿根本不听招呼,就是猛跑。就因为这样,四毛老是被当成嫌疑犯,不知被抓了多少次。其中张磊抓他最多。张磊并没有因为四毛是同学就不抓,该抓时坚决抓。但让张磊恼火的是,这么多年,抓四毛无数次,居然没有一件事能够坐实。有些事能弄清,比如抓到了真正的小偷,或弄清打架的是一伙小流氓,和他没什么关系,也就放了。可有些事你永远都搞不清,人家东西真少了,真正的小偷又没有抓到,抓到可疑人四毛,可四毛矢口否认,身上又没有赃物,折腾几天,只好疑罪从无,放了完事,但又没法真正排除怀疑。比如摸人家屁股,女人咬定是他,可女人并没有看到,也没有证人。但没有证据并不一定不是他,伸手缩手之间,一秒钟的工夫,没人看到也很正常。总之,四毛牵扯的都是些似是而非、没头没脑的案子,终于一件事也落实不下来。所以每次放他,张磊都一肚子火气,说四毛你不是添乱吗?弄得四毛直向他道歉,说张警官你看,又让你白抓了,对不起对不起。张磊心里窝囊不说,所里所外都有人怀疑他包庇四毛。每次四毛弓着腰快步蹿出派出所,张磊都想冲上去踹他一脚。

  其实四毛比张磊更窝囊,一次次无端被抓,虽然最后都放了,但并没有彻底洗刷罪名,很多次都是让他回家等候调查。就是说,四毛虽然是自由的,却是个背负着许多悬案的人。更为麻烦的是,这类悬案还在不断发生。比如有人在街上被自行车撞了,肇事者却跑了,恰好四毛骑车经过,忙上前扶起老人,老人却说是他撞的。这种事太普通了,媒体经常报道,四毛就摊上好几次,叫警察来也说不清,围观者也说是他撞的,不然你扶他干什么?不是心虚吗?老人要住院,要索赔,四毛叫天天不应,只好自认倒霉。或三百五百,或一千两千,最多的一次赔了一万。四毛没什么钱,平时就是靠打些零工,早晚捡些垃圾卖点钱。那次赔一万,可把他难坏了。同居女人让他不要赔,说不是你撞的,干吗要赔?四毛说不是说不清吗?那老太太咬定是我撞的,有什么办法?女人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叫你赔你就赔啊?不赔!看他们能把你怎样?四毛说不赔不行,她两个儿子很厉害的,再说老太太也可怜,听说骨头都撞断了,看样子很疼的。女人就跺脚,说你这人!你拿啥赔人家呀?四毛也正为难,说真是的,拿啥赔呢?四毛在屋里转了几圈,说把电视机卖了吧,两个孩子立刻冲上来护住,说卖了电视机俺们看啥呀?就哭了。四毛只好松手,再说这破电视看了多年,经常要拍几下才出图像,卖也只能当废品卖,几十块钱的事,不解决问题。四毛站在房子中央,四处寻看,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到院子里回头打量这三间老瓦房。女人忙跟出来,心里直发毛,她担心四毛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就无处落脚了。她愿意和四毛同居,主要是看中他有三间瓦房,人也实在,如果没有了房子,人实在管个屁用!还好,四毛打量半天,没说卖房子,说把门窗卖了吧。女人这才注意到,这座房子的门窗有些特别,全是雕刻花鸟什么的,只是很破旧了,说这能值钱吗?四毛冲她点点头,很骄傲地笑了,说值钱呢。原来,这三间老瓦房原是一座大院的一部分,解放前属于一个资本家的,解放初给他分了。四毛的爹娘分得这三间房。院子的其他房屋分给了好多户,这几十年都陆续拆了、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又在原地建了两座五层高的楼房。现在独有四毛的三间老瓦房还存着,夹在两座楼房之间。所以四毛没有秘密,有什么事,邻居们从楼上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毛的三间瓦房高大敞亮,门窗都是金丝楠木做的,上有很多精致的雕刻。前几年一个文物贩子发现了,要四毛把门窗卖给他。四毛没答应,说好好的门窗拆了卖掉,这座房子就残了,我不能卖。文物贩子死缠烂打,价钱出到两万,说还可以另外给你买一套新门窗安上。四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卖。事后听说,这套门窗可以卖到五万。现在急等用钱,四毛顾不得了,找到那个文物贩子,说两万就两万,你再给我买一套门窗安上,这套老门窗就归你了。谁知文物贩子听说四毛撞了人急等钱用,就拉下脸说,现在行情不行了,我正要洗手不干。四毛就求他,说好歹帮我个忙,人家老太太急等救治呢,这可是积德的事。文物贩子这才改口说,你要卖,我只能出一万,新门窗你自己买。四毛一听傻眼了,说你以前不是出到两万吗?还说给我买一套新门窗,人家说值五万呢!文物贩子说,谁说值五万你卖给谁去,我只能出一万,还未必能出手。四毛气得转脸就走。刚到家,被撞伤的老太太两个儿子正等在家里拿钱,一听四毛没筹到钱,不由分说就打,连扇几个耳光,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四毛欲哭无泪,只好转身再找文物贩子。不料那家伙又压价了,只肯出八千。四毛说我真想杀了你。文物贩子笑道,你现在不卖,明儿来只能出六千,卖不卖由你。四毛央求半天没用,还是八千块成交。四毛把八千块如数交给人家,答应剩下的两千半个月内筹齐,老太太两个儿子才勉强同意。门窗被文物贩子拆走,三间瓦房留下几个大窟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同居女人一直埋怨,说门窗拆了,刮风下雨咋办?四毛只好到处捡了些破木条、塑料布,随随便便钉上完事,说凑合住吧。

  但没过半个月,又出事了。忽然一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找上门来,抓住四毛就打,四毛一边招架一边说别忙别忙,你是谁呀,我可认识警察。那男人并不怕,说你别拿警察吓唬我,我经常蹲局子,认识的警察比你多。四毛说我不认识你,干吗要打我?男人说打的就是你,你睡了我老婆,不打你打谁?四毛有点明白了,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我见过离婚证的。男人说离了婚还是我老婆,她是在我蹲局子时候离婚的,不能算数。正在这时,女人回来了,女人在外头打了一份工,就是扫扫大街。进院看到男人,一时吓得两眼发直,说你你你……男人推开四毛,冲过去一把揪住女人头发,说娘们!你跑到这里就以为找不到你啦?说着就往屋里扯。四毛愣在门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屋里并没有争吵声,四毛猜想他们也许在协商什么,就坐下来等候消息。可不大会儿,屋里传来铁床的猛烈摇动声,女人杀猪样嚎叫,说你这个畜生,咱们不是夫妻了,你不能这样!……后来,四毛听到男人一声虎啸龙吟,然后安静下来,只有女人嘤嘤的啜泣声。

  后来,男人就住了下来。房间是由男人分配的,他们一家四口住两间,四毛住了一间。这个男人的出现,让两个孩子非常高兴,女人似乎也渐渐高兴起来。男人承诺说不会再打她了。女人答应和他复婚,说两个孩子不能没有爹。一到晚上,一家人就围在一起吃饭,吃完饭挤在一起看电视。忽然图像没有了,男人就嘭嘭拍几下,还骂骂咧咧,厉声说四毛!你狗日的啥破电视?赶明儿去买个新的来,这让人怎么看!四毛像个老鼠,躲在另一个房间啃干馒头,他完全成了局外人,还是女人有点看不下去,送过来半碗青菜汤。对男人的叫骂,他不敢应声,他知道应一声就会招打。可他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愤懑。这样过了十几天,还是邻居们发觉异常,赶紧报告片警张磊。张磊急忙赶来,问明情况,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赶走,四毛才重新成为自己房子的主人。

  可是,当他们一家四口在张磊严厉的目光中惶惶然离开的时候,四毛并没有想像中的兴奋,而是显得很麻木,事后也没有对张磊说一句感谢的话,之后好几天都没有出门。

  四毛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不爱喝酒的,现在经常一个人在家喝酒。喝醉了就哭。他不知道这辈子怎么啦,咋会赶上这么多倒霉的事。

  其实这一切早就开始了。四毛知道,他这半辈子,就没有开好头。

  上小学六年级时,班里不时发生学生少铅笔的事,开始是一个人少,后来是几个人少,还有一次居然有二十多个同学少了铅笔,而且是同一天。以前有同学零星少铅笔时,四毛就害怕,一直埋头不吭气,脸红红的,他特别怕同学怀疑自己。那时张磊是班长,已经显出特别有正义感。每次都认真追查,还向老师汇报说,四毛最值得怀疑,因为四毛一直红着脸大喘气,还建议搜查一下。老师倒还沉着,并没有搜查,在班里讲话时,也没有认定是四毛偷了铅笔,只是多看了四毛一眼,然后对大家进行了一番教育,最后说如果哪位同学拿了别人的铅笔,可以交给老师,以后不犯这个错误就行了,老师一定替他保密。老师走后,班里气氛就有些怪怪的,大家都在偷偷观察,看谁从教室里单独出去了。四毛没想那么多,因为紧张,直想尿尿,就慌慌张张跑出教室,去了一道厕所。回来时却发现,所有同学都在看着他。四毛更加慌张,脸涨得像猪肝,结结巴巴说,我……刚才……上厕所的。班里同学哄地笑起来。四毛知道糟了,这趟厕所去得不是时候。他和张磊是同桌,回到座位时,张磊小声问,你交给老师啦?四毛连忙摇头。张磊着急道你赶快交给老师呀,老师会给你保密的。四毛抬头看看,所有的目光仍在盯着他,于是一下大哭起来。

  这件事不了了之,因为它实在太小。

  一个月后,当几乎所有人都把这事忘了的时候,班里突然又少铅笔了,并且是一天里少了二十多支,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同学的课本被人用刀划烂。一切都表明,这是一次预谋已久的行动。就是说这是一个极聪明的偷窃和恶作剧者,他懂得试探,懂得潜伏,懂得冷不丁出手,懂得制造轰动效应。这下问题严重了。

  第二天,当警察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四毛彻底崩溃,惨叫一声逃出教室,并且从此失踪。四毛的爸爸天天到学校要人。学校急了,警察也急了,大家都外出寻找。张磊带着同学也到处寻找,找遍了大街小巷,但没有踪迹。直到半年后,四毛的爸爸才在另外一座相邻的城市找到。当时,四毛正在那个城市的郊区垃圾场,头发蓬松,衣衫褴褛,就像从来没洗过脸,也没洗过澡,浑身又脏又臭,脸上还多了几道伤痕。四毛的爸爸走到跟前并没认出来,倒是四毛先认出了爸爸,丢下手里的垃圾袋,拔腿就跑。他怕爸爸会打他。他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向爸爸解释自己没偷,不知道向老师同学如何辩白。他逃到另一座城市,就是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认识他的人。当爸爸意识到他就是四毛时,赶忙飞奔追去,追出二里地,终于喘吁吁抓到他,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弱不堪、脏得像乞丐的孩子是自己的儿子。那一刻,他没有责怪儿子,父子俩抱头痛哭。那一年,四毛才十二岁。四毛母亲去世早,只有父子俩相依为命。回来后,爸爸曾劝四毛再去上学,转个学校也行。但一说上学,四毛就浑身发抖,两眼惊恐,爸爸终于放弃。

  四毛从此失学。

  开始的一段日子,四毛很少出门,只把自己关在家里,他还是怕碰见老师同学。爸爸在一家国营企业当工人,收入不高,却也稳定,爷儿俩吃饭没有问题。爸爸特别疼爱儿子,他知道儿子胆小,不想让他再受委屈,不上学就不上学吧。但他又担心儿子闷在家里会得自闭症,就对四毛说,爸爸相信你没干坏事,别人说什么都没用,你也不用老关在家里,该玩就出去玩,只要注意交通安全就行。这让四毛松了一大口气,爸爸的信任让他如释重负。后来很多年,每当别人误解自己时,四毛总是这样安慰自己:爸爸相信我。他在街上游荡时,做过无数好事,捡了钱交还失主,搀扶老人过马路,在公共汽车上让座。每做一件好事,心里的阴影就会少一片,他想证明给爸爸也证明给所有人看,四毛是个好孩子。

  但四毛的努力,并没有阻止厄运一次次降临。

  四毛十六岁时,爸爸在工厂一次燃气大爆炸中丧生,四毛接班进了工厂。可他干了不到十年,又成了下岗工人。四毛文化低,又一无所长,从此失业,只能靠打零工捡垃圾维持生活。四毛很坚强,仍然坚持管闲事,做好事。他一直记得爸爸的话,相信自己是个好人。

  但随着一次次被抓,一次次被人误解,四毛的信心已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动摇。因为事实证明,光是爸爸相信自己没有用,自己相信自己也没有用,别人说什么反而是有用的,不然自己怎么老是无辜被抓呢?虽然每次都被无罪释放,但有相当一部分案子是因为没有证据,并没有彻底还他清白。他始终生活在被怀疑的目光中。比如楼上那个处长鄙视的目光,时常让他无地自容。处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她在公司里其实是个科长,公司内外的人叫她处长,完全是因为她仍保持着处女之身。当然,是不是处女别人无从得知,都是她自己说的。她对此毫不掩饰,时常炫耀自己谈过很多对象,没一个男人能入她法眼,所以一直保持着处女之身。大家叫她处长,她不仅不生气,还十分骄傲,经常感叹世风日下,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自重,许多女孩子上中学就失身了,不把贞操当回事。处长每说到这事,都是痛心疾首。有一次还毛遂自荐,要去一所中学上道德课,被校长婉言谢绝了,因为校长觉得她脑子有病。邻居们对她更没有什么好印象,邻家什么事她都要掺和一下,还特别希望把事情闹大。楼上楼下邻里之间,夫妻之间,父女之间,母子之间,有时会为一些琐事争执几句,其实不算什么,过后就好。可处长只要听见了,立刻就报警。本来没事的,反倒弄出事来了。连两条狗打架,她也要打110。有一次张磊闻讯赶来,他怕伤到人,却发现不是狗打架,而是两条狗在交媾,张磊就很生气,说你懂不懂啊?处长说它们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事呢?张磊说你说应该在哪里?邻居们都笑起来。处长指着张磊,又指指围观者,说你们全是流氓!

  邻居们并不和她计较,都知道她谈过很多对象,高不成,低不就,受过不少刺激,据说有一次趁去外地出差的机会,差点自杀。但没人敢问她。她变得越来越古怪,只是有些事古怪得太离谱。比如她只要在家,大门经常是虚掩的,却又拒绝任何邻居进门。夜里睡觉时,她也会把门留一道缝。曾有邻居提醒她关好门,不然太不安全,结果被她奚落一顿:“你会来我家偷东西吗?”邻居惊诧不已,后来向别人说起,所有人都不懂。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偷就是没去过。倒是别人家时不时有小偷光顾。这的确是一件奇怪的事。后来大家猜测,门开一道缝,可能是为了偷听人说话、争吵什么的,也方便快速出门。她不是一向爱管闲事吗?

  但终于有人光顾处长的家了。不是偷东西,而是强奸!

  这事震惊了整个小区,整条街道。

  据处长后来描述,那家伙是在半夜过后推门进来的,当时屋里亮着灯,她一向是开着灯睡觉的。当她被惊醒时,屋里已是一片漆黑。那人肯定先把灯关了。她首先闻到了一股男士的香水味,随后感到一个高大而强壮的人,他仍然穿着上衣。她在触碰之间,感觉到是那种很高档的西服,脖子上还系着领带。他压在身上很沉很强烈,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憋得喘不过气,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软绵绵地任他摆布。那人刚出门,她就尖叫起来。不大会儿,她从窗口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一轰油门就开走了。路灯下可以看到那辆车很气派,让她猛然想起,那是她曾经见过的一辆豪华奔驰车,那辆奔驰车已跟踪她半个多月了,只是当时没有在意,也没留意车牌号,但肯定是一辆奔驰。

  派出所很快成立了一个专案组,张磊任组长。在现场查看时,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没有搏斗的痕迹,也没有犯罪嫌疑人遗留的物品。这能说得通,处长的门是敞着的,又是在睡梦中被偷袭,且在强力压迫和捂嘴的情况下,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没留下搏斗痕迹和物证,也很正常。接下来的取证又遇到麻烦。按要求,受害人既然报案受到性侵犯,就有义务配合法医进行身体检查,以便提取体液,确定受伤害的程度和证据。但处长死活不去。张磊一再做工作,说只有这样,才能尽快破案,希望您能理解。张磊特意用了“您”字。不料处长还是不同意,她说我洗过澡了,没有什么狗屁体液!她一直处在狂怒之中,大骂张磊是个笨蛋,说我已经把罪犯描述得够清楚了,还要我出洋相吗?不去!但这件事必须做,因为牵扯到最重要的物证。张磊以足够的耐心,继续劝说,最后处长还是没去,但弯腰从床下扯出一条枕巾甩给他,突然失声痛哭道,你看那个王八蛋干的!

  张磊小心用镊子捡起,立刻就闻到一股很亲切的臭味。另外两个女警也闻到了,其中一个刚出门就小声说:怎么像腐乳的味道?张磊一转脸,别瞎说!心里却想,怎么不是内裤?

  检测结果很快出来了,那上头并没有男性体液,发出臭味的的确是腐乳,俗称臭豆腐,上头黏得一塌糊涂,起码需三块腐乳才能糊成这模样。问题是,枕巾上怎么会有臭豆腐?这么说,那个家伙不仅是个色情狂,难道还是个变态狂,对臭豆腐有特殊的嗜好?可根据处长的描述,那家伙平常是个体面人,怎么会迷恋臭豆腐呢?两个女警察提出自己的疑问,张磊说这不奇怪,人都有一好,还有人喜欢臭脚丫子味呢。

  根据处长提供的线索,张磊很快确定了侦破方向,就是先把全市的黑色轿车特别是奔驰车调查清楚,逐个摸底排查车主人。工作量当然很大,可张磊很兴奋,很久没有破大案了,以前光是四毛那些破事,已经牵扯他太多精力,而且劳而无功,一件事都没有落实,让张磊觉得自己特别无能,特别没面子,也特别憋气。

  第二天刚上班,张磊就对两名女警察分别派了任务,准备分头行动。可正要出门,处长打来紧急电话,说要撤案。张磊一愣,问她为什么?处长什么也不说,咔嚓就挂了电话。

  张磊像被打了一闷棍,不知这个古怪的女人怎么啦,一定又有什么意外,就和两个女警察迅速赶到她家。处长说你们来干什么?我不是撤案了吗?张磊说为什么?处长说不为什么。张磊说你撤案总得有个理由吧?处长说没有理由。张磊说没有理由就不能撤案。处长说不是说民不告官不究吗?张磊说这已经是一个刑事案件,你撤不撤案都得办。处长大喊一声:蠢猪!

  张磊没有理她,带着两个助手走了。他决心要把这个案子办到底,他要看看那个衣冠楚楚的禽兽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变态狂。

  但一个月后,张磊失望了。他和专案组排查了市里所有的黑色轿车特别是奔驰车,也曾经发现了七八个嫌疑人,但最后都一一排除了。

  案子走进死胡同,张磊才慢慢回想到一系列问题:处长对犯罪嫌疑人的描述是否真实可信?不让检查身体是想遮掩什么吗?次日突然要求撤案有什么隐情?但枕巾上粘着的腐乳,又说明那天夜里在她身上的确发生了什么事。

  张磊决定重新开始。为了减少动静,他没带两个女警察,只以片警的身份,悄悄走访了小区居民,打听那天夜晚大家是否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结果有几家相近的邻居反映,半夜过后时,确实听到了处长的尖叫声,但没有听到有人逃跑的声音,更没有看到有什么黑色汽车。小区在城市的一个角落,本来大白天汽车就少,半夜过后就静如荒野,如果有汽车加油门逃离,应当有人能听到声音的。结合前些日在全市对奔驰轿车的排查,基本可以肯定,那天晚上犯罪嫌疑人并没有开车。那么,处长所描述的那个体面人是否虚构,也同样值得怀疑了。现在不能排除附近乃至小区有人作案的嫌疑了。

  张磊想到这些,心里咯噔一下,他有些兴奋,因为距破案近了一步。但又有些隐隐的担心,一个模糊的预感袭上心头。

  张磊带着复杂的心情走进四毛的家。

  四毛正在吃晚饭,晚饭出乎意料的丰盛,一碗红烧肉,半只烧鸡,两个素菜。张磊笑道,四毛,改善生活了吗?没见你这么舍得吃过啊。四毛哈哈大笑,说我想明白了,人不能太亏待自己。四毛正在独自喝酒,举举酒杯说,张磊,喝一杯?张磊稍感意外,今天怎么直呼其名啦?忙推辞道,我还在上班时间,不能喝酒的。四毛说,你想喝我也不会给你喝。我怕牵连你。说着喝空杯中酒,收好酒杯。他看张磊要说什么,一抬手止住他,说你现在什么也别问我,我要吃饭了,等我吃完饭咱们再谈。张磊心想这家伙今天怎么像个大爷,平日胆小如鼠的样子不见了。就坐在那里没动,说行行,你吃饭,我坐会儿。四毛慢悠悠起身,从哪里端来一碟腐乳放桌上,看了张磊一眼,重新坐好,拿起馒头就吃起来。夹一筷子红烧肉放在嘴里,又夹一点腐乳抹在馒头上,一咬一大口。张磊看到那碟腐乳,心里跳得有点慌,这让他想起处长的枕巾,但他又告诫自己,别大惊小怪,这东西很多人都爱吃,自己也爱吃,以前也见四毛吃过的,这不能说明什么。可心里还是在想,难道是四毛干的?四毛刚才说,我想明白了,人不能太亏待自己。那神情有点邪,不像单说吃饭的事。

  四毛吃得很慢,很多,已经吃下六个馒头还在吃。张磊被他吃得不耐烦了,说你是不是准备三年不吃饭了?四毛也不理他,直到吃下八个馒头,咕咚咕咚喝下一瓷缸子水,才抹抹嘴起身说,走吧张磊。张磊心里有点数了,却明知故问,去哪里?四毛说我跟你走啊。不知是因为激动、不安还是慌张,张磊突然有点语无伦次,说四毛……你……这个……先坐下……四毛又重新坐下,说张磊你这次可以立功了,以前你抓我那么多次都是白抓,这次不让你白抓。张磊说四毛你啥意思啊?四毛笑道,张磊你还装傻,不就是处长的案子吗?是我干的。张磊猛然站起身,脸色都变了,真是你干的?四毛点点头,是我。我干的。怎么啦?

  张磊突然吼道:你混蛋!

  四毛长舒一口气,说张磊,你根本就不懂,当一回真混蛋,我心里有多畅快,多舒心!多恣儿!我终于不再被人冤枉了,那女人也该懂得,什么叫没有尊严了!

  张磊似乎还存着侥幸,说四毛你可别开玩笑,这事要蹲监坐牢的。你和我开玩笑的对不对?

  四毛说,我没开玩笑。我说的是真的。你拿出本子来,我知道你们要做笔录的,我告诉你整个过程。

  张磊有点木呆了,一时没动。

  四毛催促说,记,记,快呀!

  张磊渐渐恢复了平静,掏出本子和笔。好,你说吧。脸色却十分难堪。

  那晚我去了,是后半夜。我带了几块臭豆腐,想抹她一嘴的。平日看见我,她就会捂嘴,我问她怎么啦,她说你太臭了,一嘴臭豆腐味。我打算抹她一嘴,看她还说不说我嘴臭。她的门开一道缝,一推就开,屋里亮着灯。开始我有点害怕,怕有什么机关或者阴谋。但没有。我走进卧室,看她躺在床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样子,只是脸色很憔悴,显然是长期失眠造成的。发觉我进来,她居然一点都没有惊慌,还冲我笑了一下。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见她笑的模样,当时我手里还拎着几块臭豆腐。我看了看小塑料袋,心想算了,别抹了。往一张笑脸上抹臭豆腐,有点说不过去。我转身要走。可她突然掀开被子,跳起来一把抱住我,我这才发现她是裸睡的,浑身一丝不挂。别看她平日脸上干巴巴的,没想到身子却又肥又白。她紧紧搂住我,又亲又摸,好像我是她久别的男人,完全不是她平日最憎恨的小偷、流氓。我有点犯糊涂了,这女人怎么啦?是不是认错人了?我赶忙大声说我是四毛!你弄错了吧?那女人说我不管你是谁,进了我的屋就是我男人!说着就把我往床上拉。那一刻,我有点明白了,这女人是真熬急了,她平日留着门,原来是等野男人的!不管这个男人什么身份,什么年龄,什么品行,只要是男人,她都会接纳。这女人真是疯了,她的又白又肥的身子紧紧贴着我,弄得我浑身起火。我还真是动心了,这便宜不捡白不捡。就一下抱住,想亲她一下,可我一看到她那张已经变形的马脸,兴致又突然消退了,特别想到十几年来她对我的轻蔑、鄙视和羞辱,一腔怒火又爆发了,和这样一个女人上床,恶心不恶心?而且天知道,上完床会发生什么事?她会告我强奸!这种女人,没什么事干不出来。她从来只想她自己的感受。我不能让她迷惑了,我不能上她的当。我那会儿居然想得很明白,上床是成全她,不上床才是折磨她、惩罚她,哈哈!她口水、泪水全流出来了,发情呢,她多难受啊!哈哈哈哈……

  张磊听得目瞪口呆,甚至都忘了记录,说四毛,这么说,你没强奸她?

  四毛收住笑,擦擦笑出的眼泪,说我还强奸她?是她差点把我强奸了!

  后来呢?

  哪还有后来?我一把把她推到床上,就跑了。

  那……你拿的臭豆腐呢?

  别提!推推拉拉中,塑料袋破了,几块臭豆腐全沾到她身上了,我身上也沾了不少。

  这回轮到张磊在心里笑了。因为他发现案情比他预想的要轻得多。可他还是有些不解,处长自始至终都没说四毛的名字,这是为什么?

  张磊犹豫一阵,他很想和四毛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又觉得以四毛现在的角色,不适合问他。

  但四毛察觉到了,四毛说你在想那个女人为何不揭发我?

  为什么?

  她怕丢人。她要是说被四毛强奸了,怕有失身份,她一直有个错觉,认为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要是被强奸,也只能被开奔驰、宝马的人强奸。这女人就是太假了。

  可她可以不报案啊?

  当时她是气昏了头,恨死我了。她其实一直在幻想,在等待被人强奸,但应当是有身份的人。结果等了那么多年,我去了,也是饥不择食的意思,可我却没领这个情,还不把她气死?她报案后又冷静下来,一想这件事还是不能说出真相,不然丢人就丢大了。所以,她后来干脆要求撤案!

  哎!张磊有些吃惊,说这些都是办案秘密,你怎么都知道啊?

  四毛笑了,说张磊,你以为现在社会还有啥秘密?很多秘密都是自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人家早就知道了。

  张磊突然沉默了,低下头咂咂嘴,又抬起头,长叹一口气:四毛,对不起,那件事……我早该向你承认的。

  四毛装傻,哪件事?

  就是小学六年级时,铅笔……都是我偷的。

  四毛愣了愣,干笑了一下,说其实……我早就知道。那天中午,你把铅笔埋在校门外的小树林里,我平日就喜欢到那里撒尿,无意间看到了,等你走后,我还去扒开数了数,是二十二支铅笔。我没吭声,又埋上了。

  当时,你为什么不揭发我?

  我没想揭发你。我知道你肯定是闹着玩的,不是真想偷人家东西。如果我真的揭发了,也肯定说不清楚,大家会认为是我埋上又诬陷你的。

  张磊又沉默了一阵,说是的。当时我肯定不会承认,会说你诬陷我。我还记得,当时为了不露马脚,还故意让老师同学怀疑你。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想当警察,那时认为警察就是抓小偷的,就琢磨要想抓住小偷,就得了解小偷,可怎么了解呢?干脆就做一回小偷,才能知道小偷的行为、心理。那时想法很简单,一开始的确是自己的一个游戏。可一旦真做了小偷,我才知道,心理是会变化、会扭曲的。我也没想到,那件事会带来那么严重的后果,害得你担了小偷的罪名,还失了学。这么多年,我一直有一种负罪心理,也一直想老实告诉你是我偷了铅笔。可我居然没有勇气,一个做了警察的人,承认少年时代偷过东西,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件事一直像山一样压在我心里,就拼命工作,证明我是个好警察。我每一次抓到你,都心惊胆战,唯恐你真的做了小偷、流氓、坏人。那样,我的负罪心理会更重……没想到,你到底还是……

  四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张磊,三十年了,你总算给了我一个公道。可我不想把一生的不幸都归咎于你,我会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后悔。说着站起身,把双手伸出去。眼里却噙着泪水。

  张磊说干什么?

  四毛说,铐上啊!

  张磊起身,摸摸腰间的手铐,又放下了,说算了吧。就这么跟我走吧。放心,你的处罚不会太重。

  四毛说,别!你不要包庇我。我希望判个十年八年的,心里就踏实了,里头肯定比外头省心。

  但这件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原因是问询多次,处长坚称是一个穿西装开奔驰的人强奸了她,说四毛完全是瞎编,根本就没去过她家!办案的一个重要原则是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现场确实没有过硬的证据,四毛还是老一套:疑罪从无,释放回家。

  这个案子有两年了,至今没破。

  四毛很苦恼,经常上诉。并且得了忧郁症。

  半年前,张磊离开警察队伍,只身去了深圳。据说,是去做生意了。

  而处长从那件事以后,不知怎么迷上了臭豆腐。她经常会买一罐腐乳提在手上,招摇过市,逢人就说,这东西还真是美味!说着打开盖子,用指头抠出一块腐乳,你尝尝,不骗你的!对方赶忙躲开。处长哼一声,把整块腐乳抹进嘴里,咂吧着踉跄而去。突然碰上四毛,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便乜斜着眼嘲笑:四毛,你告不赢的。

  四毛便显得很茫然。

  他一直在想,是不是还得干点什么?

  《作家》2011年1期

  《小说选刊》2011年3期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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