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郎新娘来了。他们向观礼的人深深鞠了一躬,忽然身体里发出了耀眼的白光,迅速地升到空中,低头、抱膝,忽然变成了一个透明的光球,在空中相互追逐起来。乐菲低低地惊叫了一声。因为她发现,光球里并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各有一个白躯绿瞳,姿态灵巧的狐狸在翻滚徜徉。
奔若在乐菲耳边轻轻地说:“这是新朗新娘在跳团圆舞。一支舞跳毕之后他们竟成了合法的夫妻了。”乐菲恍然地点着头。她现在只顾盯着那两个光球看,脸已经被染得像一个银娃娃一样。奔若看着乐菲入迷的样子,想来已经忘掉了烦恼,欣慰地笑了笑,转过脸去。这温暖的笑容把他洁白的脸颊称得有如温玉。
那双个光球时而相互追逐,时而互相围绕着转圈,洒下无数光华。小人们拍手欢呼起来,纷纷飞起变成光球围绕在他们身边。顿时天空中飞满了光球,像一颗颗星星,也像一盏盏灯笼,照耀着并肩而坐的乐菲和奔若。
乐菲出神地看着这美丽的景色。现在的她非常的心旷神怡。杯子里的饮料像被施了法术,怎么喝都喝不完。满盘的鲜果又脆又甜,入口即化。头上的花冠不知是用什么花编的,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简直可以把她全身都包裹起来。当然,最让她心旷神怡的还是身边的那个人,不,应该说是狐。不知为什么,她现在竟不好意思转过头去看他,脸一直是微烫的,精神也有些恍惚,简直像喝醉酒了一样。
虽然没有去看他,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气息暖暖的就在她的身旁,不时地往她身体里渗透。这种感觉非常幸福,简直可以把她的身体都融化掉。不过有些奇怪,奔若今天一直静静地陪在她身边,没和她多数一句话。难道说是在全心全意地作着陪护的角色,只叫她专心地放松吗?
奔若一本正经地看着妖狐们的欢舞,眼珠却时不时地偷偷转向乐菲。他今天不多话可不是装酷,而是因为紧张。他请乐菲看的这些节目都是铺垫,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呢。只是没想到要向乐菲表达心意竟会让他如此紧张,紧张得都要受不了了。
妖狐们纷纷变回原样飘然而下。乐菲以为庆典快要结束了,不禁有些怅惘,却发现他们一脸肃穆的样子,奔若也表情肃穆地站了起来。
妖狐的新郎新娘捧了一颗火红色的种子过来。这枚种子散发着金色的光,悬浮在他们的掌心里,有核桃一样大。
奔若微笑着从他们的手中接过种子,种子就悬浮在他掌心中发芽抽枝。奔若从眼角偷看着惊讶的乐菲,优美的声音就像经年的醇酒:“这叫作吉祥花,是种只在妖狐的婚礼上开放的花。一般赠给出席的宾客,由他转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可以让她一辈子快乐吉祥。”
最……心爱的人?乐菲一听这话心就怦怦地狂跳起来,脸也陡然红得像熟透了的苹果,紧张得几乎要晕去。最心爱的人……是说我吗?
奔若果然把手掌缓缓地移向她。乐菲恍惚着接过吉祥花,握住的是花的枝。她已经快要醉倒了。
吉祥的花的形状既像玫瑰,又像牡丹,通体艳红散发着红宝石一样的光芒,散发着逼人的香气,竟有海碗那么大。乐菲接过吉祥花,把它捧在胸前仔细看,发现花心还有花瓣没有绽开。正打算用指尖轻触一下,忽然花瓣齐齐绽开,金黄色的花蕊里竟然躺着……一块心形巧克力?而且还是她的被轧碎的那块?
乐菲大惑不解地看向奔若。奔若虽然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脸颊像被催红一样迅速泛起红晕:“我帮你复原了哦。在空气和地缝里找寻每一粒粉尘,再把它们弄干净,捏合到一块,可是很辛苦的哦。不过我把它复原,并不是要你一定送给我,你可以把它送给任何一个你喜欢的人,我不干涉。”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已经暗叫不好。本来想说得潇洒一点,没想到还是带了少许的酸味,真是笨蛋!
他忐忑不安地看向乐菲,发现她一副完全陶醉的样子,似乎没有在意他口气中的酸味,稍稍松了口气。
乐菲看着这块巧克力,脸红得发亮,表情却异常认真。她缓慢,但坚定地拿起巧克力,递向奔若。她感到了手臂上沉甸甸的重量。这所以会那么重,那是因为,她现在捧着的,是她的心。她的心已经碎过一次,现在重新完整了,因此已经没了丝毫迷惑。随着手臂的慢慢前伸,她甚至感到手里捧着的心发出了灼热,甚至还微微地跳动。
奔若看着这颗心缓缓地移向自己,一时间惊喜到了极点,甚至有些恍惚。
他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它,等到它送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才决然地把它接了过去。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不可思议的,他在接过它的一瞬,也恍惚感到它是滚烫的,甚至还在微微地跳动。
乐菲看着奔若接过这颗心,露出了甜蜜的微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微笑有多么甜蜜,还有一切了无遗憾的满足。她幸福地看着他碧绿的眼睛,看着它们发出温润的热度,散发着绚丽的光彩。它们就像一对闪闪发亮的暖星,让深夜中渴望温暖的旅人彻夜追逐,而她,就是那迷失在深夜里的旅人。她注视着这对暖星,隐隐有了种要被吸过去的感觉,正在陶醉的时候心忽然一阵狂跳,扬起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涩冲动。这股冲动很快就冲到了她的喉咙口,她决然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如果照她以前预想的,这四个字她恐怕打死都说不出来,如果说出来了,也要羞得满地打滚。可是她现在说出来的时候却非常坦然。因为决然,所以坦然。
奔若呆了。他本来以为听到这种火热的告白会让他激动得发昏,现在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相当平静。他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目光却像千年之酿一样醇美,坦然但坚定地说出一句:“我也是,心里只有你。”可能是觉得让乐菲先告白已经欠了她一道,指着天上的月亮,声音沉缓,但如磐石般坚定:“只要这月亮还在,我爱你的心就在!”
他竟然使用了“爱”这个带有浓重誓约的词。
其实他在准备对这个异族的小女孩付出感情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因为要仔细想的话他们之间有很多的问题难以解决。可是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使用了这个代表天地间最坚定誓约的词,并不是他轻率而欠考虑,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那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乐菲身体一震,顿时觉得身心都要融化掉。她可没有妖狐那么长的寿命,可以发下那么霸气的誓言,便指着自己的胸口,同样沉缓而坚定地说:“只要这颗心还在,我就会一直记得你的爱!”
奔若听到如此誓言之后也是身体一震,感动而又欣慰地笑了。
两人发下各自的誓言之后相视一笑,心头是超越激动的平静的欣喜舒畅。吉祥花的香气温柔地朝他们包裹起来,伴着月光一齐给他们无声地吟唱。在这幸福的氛围里乐菲只觉得身心越来越轻盈,眼皮越来越沉,身边的景物也渐渐融化在银白的月光里。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接着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乐菲隐约感到阳光在轻轻地抚摩她的眼皮的的时候,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坐起来之后仓皇地四处张望,发现自己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床上,屋子里没有奔若的身影,更没有那朵美丽的吉祥花。她拥着被子,怅然若失地低下头来,又是怀疑又是着急:难道说昨天晚上完全是梦?不要呀!多美好的夜晚啊!
之后便是刷牙洗脸,吃饭上学。她一直走到学校才看见奔若。他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也没有朝她多看一眼。乐菲的心顿时沉了下去:那果然是梦吗?
上午的课程很快就结束了。奔若先走出教室,却止不住地回头张望,看到老是踯躅不前的乐菲终于忍不住了,朝她用力地招了招手:“一起走啦!”他的脸上都、挂满了羞涩,却也隐约透出一副“现在可以和你一起走了吧”的模样。
乐菲一呆,高兴地朝他冲过去:那不是梦啊!这么说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乐菲兴高采烈地跑到奔若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喂喂,你今天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到现在才招呼我,以前没看见我啊?”
奔若却是一副懵懂的样子:“我和平常一样啊!怎么了?”
“什么和平常一样?”乐菲急了,但也感到了一丝恐惧。昨天该不会真的只是梦吧!
“我们互相告白了啊!你别告诉我那是梦吧!”
奔若一副一头雾水的模样:“什么,告白?”忽然想起了什么,用看刚睡醒的孩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那肯定是梦……”
“是……这样啊……”乐菲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嘴角和眼角也向下撇去,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奔若的嘴角微微地向上扯起,忍不住把脸转过去偷笑,装作无意地一抖袖子。一片鲜红的花瓣慢慢地飘出袖子,像只蝴蝶一样飞向乐菲,散发出和昨天晚上的吉祥花一样的诱人香味。
乐菲一怔,先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昨天晚上的果然不是梦!接着又感到出奇的愤怒,扬起拳头就向他砸去:“你不骗人会死啊!”
“哎呀!救命呀!打死人了!”奔若欢然大笑,一溜烟跑了。乐菲在后面穷追不舍。两人“嗒嗒嗒”地在铺满了绚烂夕阳的街道上飞快地踏过,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2、
又是一个清新的周末。人们嬉笑地在街上来来往往,各式各样的衣服汇成了一道五颜六色的河流。奔若和乐菲愉快地在这条河流中传行,饶有兴致地观赏着街景。
乐菲笑眯眯地挽着奔若的胳膊,一脸幸福无比的样子。奔若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却眼角眉梢都挂满了笑意。乐菲想起几个月之前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一时间只觉得恍如隔世。
一个旅人模样的人气喘吁吁地挤到了他们面前。这个人很胖,衣服和背包都沾满了灰尘,一头短短的平头被汗腻成一团。他很有礼貌地问乐菲和奔若:“请问香榭大街怎么走?”
香榭大街?乐菲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一时有些呆滞。没想到奔若已经微笑而有礼貌地回应:“哦,坐四路车站坐四站就到了。”
“哦!谢谢!”那人道谢之后就匆忙离去。沉重的背包在他身后甩着,脚步扬起一道烟尘。
“你可真行啊!什么地方你都知道!”乐菲大声夸奖奔若。
奔若看着那人的背影,脸忽然绷紧了,眼角和眉梢都在不住地颤抖,终于忍不住了,弯下腰一阵大笑。
“哎,你笑什么?”乐菲大惑不解,用力地推了推他的肩膀。
奔若从眼角狡黠地看了看她,等到笑够了,才小声在她耳边说:“坐四路车坐四站之后是本市最大的烂尾楼。”
乐菲怔住了,惊疑地看了看那人的背影,声音也压低了:“他是你的仇人?”
“不是啊。我根本不认识他。”奔若笑嘻嘻地看着已经消失在人流中的那人,笑得非常无邪。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乐菲感到匪夷所思,大声叫了出来,朝那人离开的方向便追,“我要把他叫回来!”
“干吗啊!”奔若拉住她,又笑出了声,“让他空跑一趟不是很好玩吗?”
乐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地看向他:“你这是在捉弄他当好玩。”
“是啊。”奔若笑得不以为然。
乐菲呆住了,用似乎不认识他的目光盯视了他好一会儿,几乎是用呵斥的语气吼了出来:“这样你会给人家造成多大的麻烦啊!他看起来很焦急,而且好像已经跑了很久的路……”
“有什么啊,又不会死。”奔若仍旧不以为然。
“这可说不定啊!如果他白跑路之后非常愤怒焦急,横穿马路的时候不小心,一下被撞死了呢?”乐菲涨红了脸,大声吼了出来。这也是完全可能发生的。
“那就只能怪他运气坏。”奔若用调侃的语气说,嘴角却微微有些僵硬,他没想到乐菲的反应竟会这么大。
糟了!他怎么忘记了人类和妖狐的“文化差异”呢?和神话里记述的一样,狐狸精最大的嗜好就是撒谎骗人,不论是得道大仙还是成精小狐都是一样。它们捉弄人并不是因为讨厌人类,而是因为“喜欢捉弄人类”。它们觉得适当地开点小玩笑无伤大雅。以前山中的狐狸特别喜欢捉弄进山的旅人。经常叫他们进山找不到路,或是把马粪当成馒头给吃掉。而这些还是无恶意的玩笑。
相比起来,奔若对这个旅人开的玩笑只是小儿科。但是即使这样在乐菲眼里已经够恶劣了。
奔若从眼角偷看着乐菲,看着她那涨得通红的脸,微微有些紧张。看样子就算她知道“人类和妖狐”的文化差异也不会轻易原谅他的吧。因为她是人类。人类自然更帮着人类一些。自己好像把她是人类的事情……也给忘了。
“你快去把他找出来,给他指引正确的路,再给他道歉!”乐菲的脸绷得紧紧的,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我不要!”奔若忽然露出孩子般倔强神情,把脸偏向一边。本来他是准备好好地弥补过失的,但想到这是他们的“文化传统”,反而觉得自己很无辜。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很没有面子。
“为什么不去!你做错事了啊!”乐菲几乎要吼出来。
“咿——说谎就做错事了吗?”奔若斜睨着乐菲,开始胡搅蛮缠,“世间的事情,真可为假,假可为真,一件事相信的人多了就为真,一件事否认的多了就为假,真假可以相互转化,我们在面对一件事的时候,就像站在月亮的正面一样,只看见它光亮的一面,却看不见它的反面有多粗糙。就连我们现在生活的世界,也可能是一件事的一面,它的另一面也可能是虚无的……”
乐菲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隐隐有了种大脑扭曲的感觉,顿时气得脑子发麻,大吼道:“讨厌啊你!胡搅蛮缠什么啊!不理你了!”说罢丢下奔若独自走了。
奔若本来想去追她,可是他那“要命的自尊”又上来了,赌气似的撇了撇嘴,他竟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乐菲握着拳头,梗着脖子,气冲冲地在街上走。她那张脸走了好久之后还是通红的,她这么生气,并不仅仅因为奔若撒谎骗了那个旅人。而是因为……而是因为……谁知道他会不会也撒谎骗她啊!
想起来,在他们由对立转为友好之前,他们一直在互相捉弄,根本谈不上“说不说谎”的问题——因为只有在朋友之间才会有“说谎”的问题,敌人之间根本就是尔谀我诈;后来他们由对立转为友好了,奔若也是大谎小谎不断,连他们定情的时候也要说个谎,说谎的时候浑然天成、张嘴就来,好像说谎成习惯一样。
当时,她是因为是善意的谎言而没有注意,可是天知道他以会不会说恶意的谎言呢?哎呀!那他以前有没有欺骗了她而没被我识破的?完全有可能啊!那以前的所有事……天哪!这样一想就都不可相信了!
她用力地跺了跺脚,一副无法再忍受奔若的样子。可是当她瞥见街旁有卖油炸豆腐卷的时候,还是去买了一袋。话说狐狸最喜欢吃油炸食品。
“我这是自己吃的!我这是自己吃的!”乐菲买了油炸豆腐卷之后就往家走,一面走一面掩耳盗铃地对自己念叨。她越是念叨,心灵深处就有个声音越大声地说:错!你是想讨好他!你怕他生气了!你怕他生气了以后对你全是谎话……逼得她恨不得对自己大叫——别啰唆了你!
也真是讽刺,本来因为他对她说谎她以前找他兴师问罪的,没想到她倒因为怕他说慌反向他讨好了。
3、
在喧嚣繁华的大街上,一个老人带着古老时空的气息,悄然出现在人潮之中。他人很瘦,个子很矮,穿着一身对襟衣服,抗着一副很古旧的货架。他看起来既像已经有七八十岁,又像只有五十多岁。他的头发已经全白透了,皮肤是深褐色,上面有很多皱纹,衰老得有些枯槁。从这些方面来看,他应该已经有七八十岁了,可从他矍铄的精神,尤其是那双像异星一样闪亮的眼睛来看,他又似乎五十岁未到。
他走到街道的一角,放下货架,拿出一个小木牌儿,用小锤“咚咚”地敲了起来。这是几十年前买糖稀的小贩招徕孩童的把戏,早已埋藏到了爸爸妈妈辈的记忆的深处,现在的小孩自然无人能懂。老人敲了一会儿,见没人来买他的糖稀,并没有介意,只是一言不发地放下货架,支起小锅,调起糖稀来。
糖稀的香气瞬间就被风吹到了大街的每个角落,让所有的孩子都停下了脚步。他们像小鸟一样围过来,转眼间就把老人的糖稀争抢一空。老人用一根根很干净的竹签把糖稀挑成团儿,微笑地递给他们,眼里闪着慈和的光。
孩子们很快就把糖稀吞进了肚子里,心满意足地走开。几个浑身脏物的魑魅魍魉从角落里溜出来,想要跳到孩子们的身上恶作剧,没想到一靠近孩子就被震开了,尖叫着逃走了。
刚才孩子们吃下的糖稀还有驱妖的作用呢。
老人微笑地抚摩着糖稀罐,忽然把糖稀罐对准魑魅魍魉们。魑魅魍魉们还没逃进角落,此时发出更大声的尖叫,被种无形的力量吸进了糖稀罐里。老人抱着糖稀罐,对它们低声训斥了几句,叫它们以后不要对人类恶作剧。魑魅魍魉们被收进糖稀罐之后连话都不能说了,只是拼命地点头。老人露出满意的笑容,把它们又放了出去。看着它们急急逃开,
老人的眼里傲气逼人,却有黯然神伤。他傲的是自己用糖稀罐收妖威猛丝毫不逊于先祖,伤心的是家道中落,到他这一辈竟然只能用糖稀罐收妖。
他叫张德海,是张天师的第三十九代传人。由于人们不再相信神鬼之说,他们一家渐渐没了市场,到他这一代竟然沦落到要靠卖糖稀度日,在他年少的时候更是困窘得把紫金做的收妖钵和银子作柄的浮尘给卖掉了。虽然之后把法力附在糖稀罐和糖稀上仍能驱妖,但仍旧是件很伤心的事。
老人用佝偻的身躯背着货架,慈和地看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个人。在他眼里,这些人不论大小都像是他的孩子。而孩子们今天显然都很安全。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人们逐渐不相信妖怪的存在的时候,在人世间游荡的大妖怪也逐渐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法力不是很强的小妖怪,这也不失为一桩奇妙的因果……
老人正在想着,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压迫感忽然接近,侧目一瞥,恍然竟看见一个浑身是毛的女孩子从身边走了过去,他吓得差点咬到舌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这个女孩子身上的妖气太盛,才让他一时看花了眼。他连忙跟了过去,张口就喊:“喂,孩子,你停一下……”
前面那女孩子惊讶地回过头来。这是一个剪着短发,眉眼很清秀的女孩——乐菲。
乐菲见这么一个奇怪的老头儿张口叫她,微微一怔,礼节性地露出微笑,没想到这老头冲口就说:“孩子!你身上有妖气!”
乐菲“刷”地一下黑了脸,本能地攥紧了自己手中装着油炸豆腐卷的塑料袋。她现在一听“妖气”就来气,准确地说是一看到有人对奔若有抵触情绪就来气。不知何时,她已经完全倒向了妖狐这边,对所有的巫师神汉和尚道士都持抵触态度——不,也许这家伙还不够这个级别呢,也许只是个骗子。
她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孩子你停下来!你停!”老人连忙追赶她。他抗着货架,在人群中行动很不方便,而乐菲却迈开了两条长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老人没办法,一把扔了货架,往前蹿了几步,一把拉住乐菲的衣襟。
“干吗干吗?”乐菲恶声恶气地甩开他的手,“要打劫吗?”
“孩子,你现在是不是遇上了什么麻烦的事情?”老人摸了摸自己被乐菲的指头带到,痛得发麻的手背,眉毛直跳。虽然他已经被“无知俗人”拒绝了无数次,但反应这么强烈的家伙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无聊!”乐菲转身就要走,老人一把又拉住她的衣襟。
“孩子,孩子,你听我说!”老人喘了几口气,急切地说,“你身上有妖气,那妖气非常强大,可能是只千年妖狐,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
“啊,原来是这样啊,还有呢?”乐菲阴阳怪气地说。
“什么?”老人怔住了,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你们的骗术我早就了解啦。你今天要使的是最初级的骗术。你先在街上逢人便问:你现在运气是不是不顺啊?生活顺利的人理都不会理你,但真在倒霉的人就会有些犹豫。如果你和他搭上话,你就会说他是被鬼所缠或是被妖所扰,这些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被问的人如果迷信一点就会有几分相信。你再假装掐指一算,胡乱说一个鬼怪,如果这个妖怪的属性和他的境遇大体可以联系上的话,他就会觉得你神机妙算,对你深信不疑了。而实际上他只是你搭讪过的几十人当中的一个而已!这只是通过概率玩的一个小把戏而已!我说的有错吗?”乐菲这一席话如高山流水,势不可挡。她依稀在不久之前听奔若说过这番话,现在几乎准确无误而复述了出来,不愧是高材生。
老人皱起眉头,眼睛里又有精光在闪动,声音也沉了下去:“这是那个妖狐对你说的吗?它就这样诽谤我们捉妖人士?”
乐菲不愿再理他,转头就走。
“孩子!你站住!”老人的声音又在她身后响起,此时却有了一种不可违背的力量,乐菲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回过头来,惊讶地发现身边的一切都黯淡了下去,就像蒙了一层灰色。老人的身躯则赫然发出了灿烂的金光,在一片黯淡中显得特别突出。
乐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老人表情严肃地从衣服里掏出了一节竹筒,打开上面的塞子。竹筒里顿时游出了一缕白烟,在空中飞舞变化成了狐狸的形状,忽然张开了一对绿色的眸子,身体也随之发出刺眼的白光。
乐菲的脸被这阴冷的白光照得一片惨白,连嘴唇也变成了青白色。她认识这个东西,她在古时候的志怪书籍里面看到过它们。它们叫作“管狐”,或是“坛狐”,是被有法力的方士捉住,施以咒术,封进竹管或坛子里,以供差遣的妖狐。能使用它们的人……无疑是真的法师!
“这下你相信我是真正的法师了吧?”老人笑得很和蔼。
“哈哈哈哈……”乐菲心虚地笑了几声,忽然扭头就跑。
“哎?怎么回事?你怎么跑了?那些妖狐已经不会害人了!”老人惶惑不解,以为她被管狐吓着了,连忙如此叫着追了上来。没想到乐菲跑得更快,脚几乎都要不沾地了。老人只好把货架扔在一边,空身朝乐菲追过去。他如果拿出昨天晚上的身手,顷刻就能追上乐菲,但现在街道上众目睽睽,如果拿出那样的身手的话,不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
乐菲紧咬着牙关,不管他说什么,只顾闷头往前跑。她受了上次那个猎杀妖怪的“黑衬衫”的影响,以为法师都是杀人狂……至少是杀妖狂!
老人见她只顾闷头跑,轻轻地叹了口气,不露痕迹地在脚上加力。转眼间速度就快了一倍,眼看就能抓住乐菲的衣襟。乐菲急了,横穿马路的时候竟没有来及看往来车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大货车已经和她近在咫尺。
“孩子!小心!”就在乐菲呆滞地看着大货车驶近,以为自己完蛋了的时候,忽然眼前一个黄影一闪,接着身体腾空而起,眼前一花,稳稳地落在地上。
乐菲脑中的眩晕还没有退去,忽然几滴热血滴到了她的手上,她吓了一大跳,猛地抬起头来,看见老人正站在自己身旁,一只手托在她的腰间,土黄色的衣服上鲜血淋漓。
刚才正是他人救了她!
“你……你怎么样?伤……伤到哪里了?”乐菲既紧张又惭愧,说话也结巴了。
“没事!只是被擦伤了。”老人抹了一把肩膀上的血迹,仍然笑得很和蔼。
乐菲红着脸低着头,偷眼看着老人处理伤口。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红光闪闪的药面儿,倒了一点在肩膀上,一瞬间就痊愈了。看来他的本事不小啊。乐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虽然他的确是个好人,她也不能把他带到奔若那里去。因为他对人好并不代表对妖怪也会慈悲——她受“黑衬衫”的影响实在太大了。虽然很感谢他救了自己,但是对不起,她还得卑鄙无耻地和他周旋。
“哎呀!您的货架呢?扔在那里会不会被人偷了?”乐菲见他还在专注地处理伤口,假装惊讶地喊到。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隐约感到到这个老人肯定很穷,那个货架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她忽然喊这一嗓子,如果他慌张地回去找货架,她就可以乘机逃了。
没想到老人毫不在意地一笑:“没关系,丢不了。”说罢带乐菲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只见那货架还好好地在那里放着,周围似乎有几道气流波动,乐菲猜那应该就是刚才的管狐。看着老人重新担起货架,乐菲的眼珠又加速转动起来:看来得想其他办法甩掉他了。
4、
“你的家这么远?”
“是啊。我今天是出了远门的。不过别担心,很快就会到了。”乐菲假笑着带着老人在街上兜圈子。带他穿公园,上天桥,走地下道。一面走一面找机会逃走。可惜那个老人目光炯炯,灵敏无比。她觉得自己难以找到机会,越来越紧张。
“等一下!”老人终于忍无可忍。他从刚才就觉得不对,只是抱着这孩子应该不会骗人的美好愿望才忍到现在。可是见乐菲耍花招的迹象越来越明显,美好的愿望终于破灭了。
“孩子,你的家恐怕永远都到不了了吧?”老人目光犀利地审视着她,“你在包庇那个妖狐,是不是?”
乐菲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用力地咬了咬嘴唇:虽然这样真是无耻之极,但只有对不起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枭鸣般叫了出来:“救命呀!非礼呀!”
老人万万没想到她能叫出这个来,立即一愣。乐菲趁机撒腿就跑。一面跑一面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无耻到了极点,可是没有办法!绝不能让奔若落到这个神通广大的驱妖怪者手里!
乐菲抬起眼皮往后一瞥,发现那老人竟然追了上来。那货架又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我的天哪!你怎么像个橡皮糖一样,甩也甩不掉啊。乐菲只好继续卑鄙无耻地狂叫:“救命呀!老色狼啊!”
周围的人此时全被惊动了,惊讶地看向跟在乐菲身后的老人,纷纷露出了惊讶的目光,更有几个小伙子义愤填膺地冲了上来:“你这个老不要脸的!这么老了还非礼小女孩!”
老人冷冷地推开过来捉拿他的小伙子们的手:“你们误会了!别挡路!”
小伙子们被激怒了:“你这个老流氓!还敢反抗!”围上来对他拳脚相加。老人轻巧避开,伸拳,勾腿,不知用的是什么玄妙拳法,姿势潇洒至极。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几个小伙子齐齐地倒在地上。
老人轻轻地吁了口气,弹了弹袖子上的灰尘,再用目光寻找乐菲的时候,却发现乐菲已经不见了。
“唉哟妈呀,累死了……”乐菲气喘吁吁地躲在一个电话亭里,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软软地靠在玻璃墙壁上。她已经实在跑不动了。就跑到这个正好建在树后,非常隐蔽的电话亭里暂避一下。说起来她今天真是无耻到了极点,让她有了非常强烈的自我嫌恶感,心情非常低落。得赶快回家,好好地平复一下……啊呀?现在能回家吗?那老人虽然没影了,那他手里的管狐呢?乐菲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确认没有什么异常的气流才放心,大摇大摆地走出电话亭。可是没想到刚踏出一步她就感到脚踝一阵冰凉,接着脸“唰”地一下绿了。
乐菲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向小巷深处,正绷着脸看着她的老人。她一出电话亭就被老人的管狐缠住了——管狐是灵体,身体可以像蛇一拉长,之后身体就不再受自己控制,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走到了这里。
老人面笼严霜,森然道:“你还真会耍花招啊!”
乐菲顿时有了一种护住脑袋的冲动,但身体还是不能动,只能僵硬地笑笑。她想给自己找袒护妖狐找些借口,比如欠他人情、欠他钱之类,好博取老人的同情,没想到老人一开口就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妖狐?”
这句话狠狠地击中了乐菲的心窝,乐菲顿时什么谎都不会说了,只是红着脸低下头来。
“唉……”老人见自己说中了,非常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原来真是这样啊。”
乐菲偷偷地从眼角瞄着他。他有些怪啊。听起来不像是愤怒,而是——惋惜?
老人继续叹着气:“我原以为现在的女孩会比以前复杂些,也应该理智些,没想到还有这么傻的妮子啊。”说罢打开货架最下面的一层箱子,一弯腰就钻了进去。那箱子口只有桌肚那么大,恐怕连他的一个肩膀都装不下,可他竟毫无阻碍地钻了进去。乐菲还没来得及惊讶,只听他在里面喊了一声:“跟我来!”忽然感到一阵大力从背后推过来,身不由己地钻了进去。进去之后才发现这个小箱子里竟然别有洞天,看过去竟像一个大屋一样宽敞。可是——里面的摆设仍然很寒酸,看样子老人虽然法力高强,仍然很穷。
老人撕开靠着木壁摆着的一排坛子上粘着的红纸,让乐菲看坛子里面。乐菲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些坛子都是琉璃做的,通体通明,发着和管狐一样的惨白的光,里面正蜿蜒盘旋着一团像雾又像水一样的东西,隐隐现出……妖狐之形?
“这是我的祖上收复的妖狐。”老人冷冷地看着坛子里的妖狐们,“我们对妖狐不像其他人那么残忍,只是废掉它们的法力,教化他们之后就把它们放掉了。只是这些妖狐冥顽不灵,祖上教诲不可以放掉,我才把它们留到了现在。”
乐菲被坛子里溢出来的阴气搞得很不舒服,眼珠飞快地转着:“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人用看迷路的孩童一样的目光看着她:“正巧它们都是欺骗过人类女孩的感情的。你和它们谈谈话,对你认清和你恋爱的妖狐的心态很有帮助。”
乐菲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到最左边的一个坛子前,冲口就问——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对“有妖狐骗过人类的女孩”感到非常的紧张:“你骗过人类的女孩吗?”
坛子里的妖狐睁开又长有弯的眼睛,狡黠地看着她,喷出一口白气,撞到坛子上又散开:“我没有骗过人类的女孩啊。”
“你胡扯!”老人的双眉竖起,沉着嗓子怒喝:“北宋年间你化作英俊男子,在汴梁、开封、燕京等地诱骗了人类的女孩七十五人,把她们全部吃掉,以血养丹,你到现在还敢狡辩?”
乐菲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妖狐却哈哈大笑:“是她们自己跑过来找我的,我可没有骗她们!”
乐菲没有理它,黑着脸走到第二个坛子前。第一个妖狐的话让她感到心里很沉重,但也抱着一丝侥幸:不是所有的妖狐都这样吧?
第二个坛子里的妖狐抬起头来。它直视着乐菲的眼睛,目光纯净,看起来很老实。乐菲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柔声问道:“你欺骗过人类的女孩吗?”
“我没有诱骗人类的女孩并吃掉她们,以血养丹。”妖狐如此说道。
老人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没有吃掉她们。但你却吸掉了她们的爱情。你从一开始接近她们就是为了吸取她们的爱情,来帮助你修炼!”
乐菲猛地朝老人回过头去。妖狐被拆穿之后只是哈哈一笑,继续狡辩:“冤枉啊!冤枉!她们的感情看不见摸不着,我吸她们的感情又有何用?”
老人冷笑了几声,看它的目光更轻蔑了:“你们真是到了最后一刻,眼前只要还有一个外人就要撒谎骗人啊。女孩子的爱情是种强烈而又具有神圣的力量的精神,比起精血来,对修炼更有用!”
乐菲的心里更加沉重了,可是还是不死心,又走到第三个坛子前。这坛子里的妖狐比前两个都要老实,只是摇头叹气:“我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欺骗她的意思,但到最后,虽然不是故意的,但还是欺骗了她。”
乐菲一惊,老人却在她身后冷冷地讲解:“它在光绪元年和一个女孩谈恋爱,虽然不是以那些肮脏的目的接近她,但却在这女孩爱他爱得死心塌地之后忽然不辞而别,让那女孩相思成狂,最后跳下悬崖摔死。”
乐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心里冰凉一片。她可以确定奔若是绝对不会和前两个妖狐一样的,可是和这个妖狐……却不是……
“你为什么要欺骗她呢?”乐菲的声音也在剧烈的颤抖。
妖狐苦笑了一下,出神地朝斜上方看去:“一开始我是不打算欺骗她的。是真心喜欢她。可是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发现我们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当看清了我们之间的鸿沟之后我非常害怕,我知道这个鸿沟绝对会让我们分开,于是就天真地想她现在爱我应该不会很深,现在离开她应该可以承受,于是就悄悄逃走了。可是没想到,她最终还是……”
乐菲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坠入了万丈深渊,腿软软地直想往下瘫。这个妖狐的心情她完全可以理解。她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可是没有认真想——恐怕是不敢想。她和奔若之间完全可能变成和这个妖狐与他可怜的爱人一样的局面!还有……这个妖狐是什么意思啊,这个女孩因为他死了啊!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平淡,就像死了个宠物一样……他把人类的女孩当成什么?
“不会的,不会这么倒霉的……”乐菲目光虚空地盯着地面,浑身颤抖着。老人虽然有些生气和不耐烦——他对和妖怪交往的人都是叹其痴、怒其愚,但还是语气柔缓地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挺过去就好了。”
乐菲身体一震,目光哀怨而恼火地转向他。老人脸皮一僵,立即明白乐菲这是“还没有认清妖狐们的真面目”,语气忍不住严厉起来:“如果你还有疑惑的话,就去问你的妖狐两个问题。当然不能直接问他怎么看待你们之间的事。那样他很容易说谎……”
“那问他什么?”乐菲翻着白眼说。虽然她知道他是好意,但是就是对他感到很恼火。虽然她也曾经隐约想到过她和奔若之间的问题,但一直没有认真去想。现在老人强迫她不得不去想,感觉就好像已经麻木的伤口被撕开了一样,又痛又生气。
老人看着她怨恨的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你就问他这两个问题。第一,他对人类的生命是什么看法;第二,他对人类的感情是什么看法。能尽量迂回就尽量迂回,这样才能得到最真实的答案。这两个答案一出,就可以看清他对人类到底是什么态度,他到底能不能爱就可想而知了。”
乐菲想了想,微微点了点头。脸却已经提前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