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乐菲回到家的时候,奔若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这阵子只要乐菲的父母不在家,他就会从天花板上溜下来,陪陪乐菲,对人类世界的东西也似乎更感兴趣了。而且今天还有特别的意义。他怕乐菲真的很生气,因此才一直守在客厅里等她回来。
乐菲低着头,以斜向上45度的角度盯着他,慢慢地朝他走近。她的脸仍然是是灰着。
奔若瞥见她脸上没有了那红虾一样的颜色,以为她已经不生气了,便把心放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太放心了,奔若竟没有发现她今天的脸色有些奇怪。
“奔……”乐菲走到他身边,想问他那两个问题,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什么事?”奔若继续看着报纸,没有抬头。乐菲感到一股热血直涌到胸口,在这一瞬间似乎要焦急紧张得昏倒。忽然瞥见奔若在看的报纸的版面上正好有一则重大车祸的新闻,正好救了她急:她可以假装谈论新闻,来问他这两个问题啊!
“哎呀……真是恐怖,竟然死了这么多人……”乐菲目不转睛地盯着奔若的脸,试探性地开了口。
“是啊。”奔若的仍旧眼皮懒散地垂着,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奔若……”乐菲的眉稍已经因为紧张而不知不觉地挑起,“你对人类的死亡……是什么看法呢?”
“死亡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生与死是人一生中必须要经历的两件事,和花开和花谢一样平常……”奔若看起来很轻松,眼皮轻轻地眨了一下,玫瑰花蕊般的睫毛轻轻地一晃。
乐菲却因为这轻轻的一晃而感到有些眩晕:“我是指这种……惨遭横死的情况……”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奔若平静翻过报纸,“一种生物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他们自己的缺陷。比如他们太弱,无法保护自己,寿命不长等等。他们会被车辆撞死也全是因为他们太弱,在钢铁撞过来的时候无法保护自己而已。说到底他们会死全怨自己。”
乐菲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天哪!好冷酷!她只觉得眼前的景物一阵阵地发暗,更有散乱的金星冒了出来。
其实奔若会这么说,倒不是因为他很冷酷,而是因为他是个修道者。作为一个修道者,最先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要平淡地看待生与死。他说任何生物的死亡都是大不了了,说到底都是怨自己的时候,也把自己的族类包含了进去。如果叫他评价自己的族类的生死的话,恐怕也是如此——不过说归说,他内里还是很热血的。比如上次的落霞坡事件,看到黑狐一家因弱小而遭到猎杀,他不也是怒发冲冠了吗?
乐菲吞了口唾沫,努力稳住心神,灰暗的脸上已经爬上一层虚红。她现在只想把另一个问题问完。她的内心深处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第二个问题他能回答得……让她满意一点。
奔若现在看的报纸上有一篇纪实文学,写的是一对夫妻不离不弃的十年相守。乐菲皱着眉头想了想——现在她的思维也变得缓慢而且困难:“这段文字倒是挺温馨的,不离不弃的十年相守……奔若……”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放得轻松,“你对人类的感情又是怎么看的呢?”
“人类的感情嘛……”奔若不屑地撇了撇嘴,“人类的感情是最虚无飘渺的东西。比天上的风云都要善变。你别看这两个人看起来对对方很忠贞,说不定明天他们就会劳燕分飞。人类的感情……哈哈,有时比空气还要脆弱。虽然好多人类的诗人酸掉大牙地美化他们的感情,其实人类的感情不值一提!”
乐菲顿时如坠深渊。她感到自己正飞快地往下掉,崖底吹来的冷风正“嗖嗖”地穿透她的身体。
奔若说完这席话之后忽然一怔,接着涨红了脸,低下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自己怎么不长心眼,在乐菲面前说这种话?她不也是人类吗?自己怎么把这个忘了?
虽然乐菲让奔若对人类的态度稍微有了些改观,但对人类的态度还没有完全变得友好,藐视人类仍然是他的一贯政策。他很喜欢乐菲,却又藐视人类,竟不知不觉忽略了乐菲也是人类中的一份子,才会毫不在乎地说了这样的话。
“啊,不是……”当奔若惶恐地笑着,抬头来准备说几句话遮掩一下的时候,却发现乐菲已经别过头去。
“怎么了?”奔若有些疑惑。以他的法力,完全可以探知乐菲的内心活动,此时却没有这么作。可能是因为他对她太放心、太尊重了吧。
“没什么……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事没办。”乐菲的声音低低的,低着头快速地出了门——趁自己还没有哭出来。
乐菲高一脚低一脚地在街上走着,恍惚得就像被人抽走了魂魄。傍晚已经有些寒冷的风轻轻吹过她的裙摆,竟让她感到自己马上就会随风而去。
真奇怪,本来她因为自己一出家门就会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已,现在却发现自己根本哭不出一滴眼泪,只是心里空得发慌。
该往哪里去呢?她不知道。脚也早已没了力气,可是就是得继续走。因为她似乎感到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垮散倒地,变成一堆灰尘。
她从来都没有如此伤心绝望过,在过去的十六岁的生命里,从来没有。为什么他对人类如此藐视呢?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这么大吗?那他之前为什么要舍命救我呢?只是因为我是他的“贵人”吗?还是因为可以救我,却不能喜欢我尊重我呢?
她在街上茫然地走了好久,最后颓然靠在了一棵大树上,顺着树干滑了下来。她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可是那要命的痛苦却一点都不见衰竭。她用手按住胸口,低低地哀叫了一声。她感到自己已经到了极限,只想从这份痛苦里走出来。如果才能从这份痛苦中走出来呢?看来只有让奔若离开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瞳孔里露出死灰般的决然,慢慢地站起来,朝老人等着她的小巷走去。
老人在黑暗中看到了乐菲远远跑来的身影,松了一口气,笑了。这孩子终于认清了事实。
等她跑近的时候笑着和她打招呼:“怎么?决定驱妖了吗?”
乐菲本来跑得气喘吁吁,一听这话立即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呆在那里。老人这句话忽然让她非常茫然——她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呢?是要老人把奔若捉住,废了他的法力,再关他个几千几百年?她凭什么要对他这样作呢?他从头至尾都没有真正地伤过人。只是把他驱走行不行呢?可为什么要把他驱走呢?他不是没伤过人吗?
一滴眼泪从乐菲的腮边滑下来,掠过她那鄙夷的微笑。她在深深地嘲笑自己。是因为看到他心里就会伤心难过,无法平静,想让他从自己身边离开吗?真是卑鄙呢。
“怎么了?”老人看到她这异常的举动,以为她心里又反复了,颇有些担心,深深皱起眉头,“你不是已经……明白了吗?”
乐菲猛地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异样的寒光:“我是请你去驱除奔若的!但你得答应我几件事!”
“哦……好的。”老人竟感到了一种沉重的压迫感,不由自主陪起了笑脸。
乐菲森然地盯着他的眼睛:“也许你是觉得奔若会是个作恶的妖怪,才会想方设法地把它驱走,但我以我的人格保证,奔若没有作过任何伤害人类的事!”
“所以……呢?”老人审视着她。
“所以不许你伤害他,也不许你之后囚禁他!只要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就好!”乐菲斩钉截铁地说,目光中有种不容违背的力量。
“好……好的。”老人再度感到了压迫感。
乐菲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眼圈忽然一红:“不过,抓住他之后倒也不能立即放他……被囚禁在那个坛子里的话,也能躲避雷劫吧?”
“应该是这样。”老人暗暗叹了口气。原来这妖狐待在她身边是要躲避雷劫啊。看来虚情假意地对她很好,她已经泥足深陷了,也许自己还是干预得太迟了。
“那么请你……抓住他之后把他在坛子里关一阵子,躲过雷劫就好……”乐菲恳求地说,刚刚哭过的眼睛晶亮可怜,语气忽然硬了起来,“你一定要答应我,也一定要信守诺言,否则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你,即使你成功了我也会把你的坏话传到最远的地方!”
老人皱着眉头冷笑。这小丫头很聪明啊,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尴尬境况。像他这样没落却又热血的法师最苦恼的就是不被人们相信。在现代社会里他要说服一个人相信他已经够不容易的了,如果她再记下的长相到处传他的坏话——不说别的,只要使用网络,谣言就可以再极短的时间里覆盖一大片地区,那样他恐怕使出浑身解数都难以取信于人,没有了当事人的支持,他要济世救人就更困难了。
他以前以为会喜欢上妖怪的,都是理想化到傻了的女孩,没想到也有如此聪明的。不,追根究底她还是不聪明啊,她这么要挟他,显然是对妖狐旧情未了。真是可惜啊。既然决定断了,为什么不能断个干净?
2、
“真奇怪,这么晚了跑哪里去了?”奔若漂浮在雨后纯净的夜空里,打开了通天目寻找乐菲。他本来没有在意,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乐菲回家,这才恍惚记起她今天有些奇怪,仔细一想顿时慌张起来:她该不是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了?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啊?奔若啊奔若,你真是蠢到尽了,你平时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这么傻啊?赶紧出来寻找乐菲,已经搜寻过了大半个城市,还是没找到乐菲的身影。
奔若正想揉揉因为用力而变得有些酸涨的眼睛,忽然发现乐菲正晃晃悠悠地朝一个小巷里去,连忙俯冲下来:“乐菲!”
乐菲没有回答,继续往巷子里走。他感到很奇怪,俯冲得更加快了。因为注意力都在乐菲身上,他竟丝毫没有发现无数比蚕丝还细的金黄色的软丝悄悄地交织在一起一层一层地挡住了他的退路,更有无数几乎看不见软丝轻轻地攀到了他的身体上。
奔若已经快飞到巷子的尽头,赫然发现那里有一个老人端坐在货架上,一双眸子精光灿然,身上更是发出骇人的灵压,比那个猎杀妖怪的“黑衬衫”不知强多少倍,而乐菲正急急忙忙地朝他冲过去。
什么?!奔若一激灵,碧绿色的眸子像两个火星一样爆开了。这傻丫头又想干吗!?
奔若一个滑翔站到了老人面前。
“欢迎,欢迎!”老人咬着牙,狠笑着站起来拍手。
奔若紧绷着脸皮,英俊的脸孔在夜幕中就像白玉结了一层淡霜。他没有理会老人,只是沉着嗓子对乐菲说:“你过来!”他有些气恼,语气已经有些严厉,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这个老人很难对付。
乐菲漠然地看着他,脸上是压抑着悲哀的宁静,眼中忽然冒出一串水炮似的悲哀,连忙扭过头去——趁悲哀还没有翻江倒海地冲出来。奔若看得一头雾水,忽然惊悟,怒气冲冲地瞪向老人:“是你这个家伙说谎蒙骗她的吧?”
老人轻蔑地看着他,一副“不想啰唆”的样子:“你没有做过什么错事,我也不为难你。我只是叫你从这个女孩身边离开,不用太担心。”
“我为什么要离开?”奔若怒气冲冲地看着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乐菲那边偏,见她还是别过脸去,不禁惊慌起来,心头怦怦直跳。这到底是怎么了?
老人以为他对乐菲有了恨意,忙说:“你不要记恨她,她并没有想对你怎样,只是想叫你从她身边离开而已,还恳求我帮助你避过剩下的雷劫呢。你完全可以放心,我抓住你之后绝对不会伤害你,只会把你关在坛子里关很短的一段时间,等你避过雷劫就放走你……”说到这里他忽然怔住了,尴尬地咽了口唾沫:自己这是在干什么啊?好像自己一开始只是认定这个妖狐守在人类身边不会做好事,才会以宁可错驱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想法劝说这个女孩帮助自己驱除他。
其实以他的法力不一定非需要当事人的帮助,倒是争取当事人的同意的成分多一点,可是后来事情就不知不觉地变味了,自己倒成了一心一意地要驱散这对异族爱人一样。
这虽然和自己保护人世平安的宗旨还能沾得上边——人和妖怪是不能在一起的,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情,可是怎么觉得这么别扭?事情是怎么失控的?
奔若恨恨地咬紧牙关,金发爆炸似地扬起,眼中陡然暴出绿光,照亮了整张脸。他现在非常愤怒:“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我是你说捉就捉的?”
老人感到一阵炽热的气流扑面而来。这是奔若的狐火在爆发之前从身体里溢出来的热度。好厉害的热度!爆发之前就有这个水准,看来奔若的狐火简直可以三味真火一决高下!
老人刚刚对扑面而来的热度有所感觉就有一种本能的预警插入脑海。他想都没想就往后一让,奔若已经像闪电一样扑到了他的面前,一只手已经微微扬起,掌心里盘旋着正像旋涡一样转动着的狐火,脸上的的表情坚硬冷酷,在狐火的照耀下就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尖刀。
这个攻击性十足的形象在老人的眸子里迅速定格。老人赶紧扬起右手,五个指头像勾扯什么东西似的同时向掌心内侧一勾。奔若忽然感到身上一痛——这不是普通的“痛”,而是密密麻麻地一片疼痛,就像身体忽然被一张看不见的利网用力裹住了。接着手足和身体上都有一股异样的力道袭来,他的肢体瞬间不停使唤,手足都被拉开,像个大字一样升上天空。他用力挣扎了几下,身体却被勒得更紧,仔细一看,竟发现身旁的空气中布满了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坚韧黄丝。原来他一开始就掉进了老人的陷阱!
老人喘了几口气,已经不敢那么轻蔑,而是充满忌惮地看着他。这些黄丝就是他罐子里的糖稀。他设陷阱的时候只是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小姑娘,心里还颇不以为然,以为这样恐怕是多此一举,现在才发现这个准备真是无比正确。虽然不知道这个妖狐到底有多强,但刚才的气势几乎夺了他的心神,如果真打起来,他恐怕也不能稳操胜券。
奔若用力地挣扎着,扯断了几根黄丝。没想到扯断一根就有十倍的黄丝像从空气中冒出来一样附着过来,他的身上瞬间被附得昏黄一片。他的额头上暴出了几条淡淡的青筋,朝仍然背对着他的乐菲大吼起来:“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现在都没弄明白!怎么忽然这样了?你倒是说话啊!”
乐菲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她从刚才就被羞愧折磨得不敢回头——虽然觉得很羞愧、觉得很不应该,却一定要做,是不是很不可理喻?
她猛地回过头来,用力地朝奔若弯下腰去:“对不起!”
奔若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顿时呆住了。
“对不起!这样说一定会很冒犯你,但我觉得一定要说清楚!”乐菲带着哭腔——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压抑住哭的冲动,“我知道在你的眼里我这个人类是不值一提的,我也不强迫你改变你的看法,只是即使你把我看作一只小虫也好,也请你照顾一下我的心情!”
奔若更加糊涂了,也更加慌张了:“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所以我要先向你道歉!”乐菲仍旧低着头,脸涨得通红,脸上的肌肉在剧烈地颤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我知道一厢情愿地喜欢上一个人,还要求他做这做那很无耻,但是我还是厚颜无耻地请你从我身边离开!”她用力地把已经颤抖得不受控制的双手按在一起,不知为什么,她自从知道“奔若对她这种人类的真正态度”之后就觉得再也不愿看到他,多看一眼都是煎熬。
“老伯不会伤害你的!我保证!你不要再挣扎了!不要让自己多受伤害,好吗?剩下的雷劫他也会帮你避过去的,我保证!”
“你在胡说什么?”奔若气不打一出来,听了她这话之后根本没有明白一点,反而更糊涂了。忽然想起现在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表白,“刷”地一下涨红了脸,虽然身陷囹圄,仍然脸现忸怩之色:“谁说你是一厢情愿?我不是说过我也很喜欢你了吗?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他虽然身为妖狐,但有些时候还是很腼腆的。这些话放在其他时候恐怕打死他,他也不会说不出来。但现在的形势是不能不说。
3、
乐菲猛地抬起头来,脸上是垂死的人忽然看到生的希望般的表情,但很快又黯然地垂下头去:“没用的。即使你现在觉得喜欢我,那恐怕也是错觉吧。我只是个生死都不足惜,感情也一文不值的人类,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奔若大惊,雷轰电掣般记起乐菲今天对他说的那几句有些奇怪的话,这才明白它们原来有这么重要的意义,不禁痛悔万分:这么重要的几句话,他竟然随随便便就回答过去了!
“不是!那不是我的本心!我只是按我以前的想法胡乱说的!我对你不是那样看你的!你……”奔若忽然顿住了,眼睛中忽然变得空洞无物,呆了片刻之后黯然地低下头去。
自己还在啰唆什么?这已经不是几句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大了,简直像天一样大。他和乐菲之间的问题不仅仅是不了解对方心境的问题,而是人和妖之间的距离。
人和妖之间虽然只相差一个字,但那个距离,是天。这个距离注定要把他们的心远远隔开,比天上的牛郎织女还要远。即使只让心越过这个距离,也是很难办到的。
他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刚毅而又默然的神情,仿佛已经不再顾惜自己身体,盲目而又用力地拉扯着黄丝。无数根黄丝像烟雾一样地扑上来,把他裹得像一团茧。他像没有感觉似地用力挣扎着,身体上到处被勒出了血,淅淅沥沥地滴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快停下来!”乐菲大惊失色,捂住了张大了的、嘴唇都已经变得苍白的嘴。
奔若像没有听见一样,身体的表面“刷”地一下溢出了狐火,没想到全被黄丝挡了回去,反而灼上了他的身体。
“快停下来!”乐菲大叫起来,朝奔若直冲过去,老人连忙拉住她。
奔若缓缓地朝她抬起头来,脸上没有怨恨,只是深不见底的悲哀。他轻轻地吐出这几个字:“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
这句话就像一支冷箭一样射中了乐菲的心窝。乐菲忽然觉得眼前变得一片黑暗,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洞,她正飞快地被这个黑洞吸进去。
是啊,为什么不能相信他呢?
黑暗中出现了一面镜子,方方正正的,慢慢地向她移过来。她看向镜子,惊讶地发现里面映照出的竟是奔若的身影。他一脸忧伤地站在那里,镜子离得越近,他的身影却越远。他的眼睛在镜子里像两块宝石一样闪着,透着湿冷哀伤的光。他的嘴唇在微微地掀动,似乎还在问刚才那句话:“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
乐菲感到异常的心痛和羞惭,不敢看他,把目光移了下来。镜子却不愿意就此放过她,从底部溢出一道白色的影子,飞快地向她冲过来,直冲到她的脚下,让她不得不看。
乐菲看着那白色的影子呆住了。因为里面正飞快地拉出一团阴影,渐渐变成一个形状——那是一只狐狸。
乐菲苦笑了一下。她的表情现在苦得几乎能滴出苦汁来。
她明白了,她之所以对他如此的不信任,还是因为它是狐精,这的确是个非常大的问题啊。
她刚想给自己找理由,忽然一股愤怒从心底油然而生:妖狐又怎么样?妖狐也有心!而且她只想了解他的心意而已,为什么不能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谈,为什么要在一旁妄加猜测妄下结论呢?她到现在都没有听他认认真真说过自己的心意不是吗?为什么只是凭借几个弹性极大的问题就认定他不会喜欢她,即使喜欢了以后也会变心呢?
乐菲忽然感到一块冰凌塞进了她的心头,她现在才真正触及到问题的关键,她之所以不愿意相信他,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未来没有未来是吗?因为他们有种族上的差异,以后必然要分开吗?因此才对他没有安全感,不愿相信他是吗?
她的心沉了下去,身体也没了力气,可是就在此时,一股怒火从她空虚的心底直蹿上来,有个声音在大声质问她:你凭什么认定我们一定会分开?因为怕像那对苦命的情侣一样(就是第三个被关在坛子里的妖狐和他的恋人)吗?说什么蠢话?!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未来是要靠我们自己去争取的,谁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就算没有未来又怎样?即使只有现在也应该珍惜!
乐菲用力地咬住了嘴唇。
她已经幡然悔悟,一种难以言表的痛悔此时正像火一样炽烤着她的心。她感到很痛苦,但同时惊奇地发现这把火也正在给她的内心消毒,把所有的彷徨、怯懦都烧得一干二净。
老人见乐菲像忽然掉入自己的世界一样凝滞不动,眼中也没了光彩,只是莫名其妙地变幻表情,知道这孩子又被困住了。轻轻叹了口气,拿出糖稀罐子——或许该叫它收妖钵来,心想只要把奔若收掉,一切就都结束了。
因为奔若是个很强的妖狐,所以他在钵里加了很强的法力。钵从他掌心中悬浮起来,在半空中旋转了一会儿,慢慢地向奔若倾斜,最后对准他,先是停顿了几秒,接着忽然从里面冒出一股极强的吸力。那些乱七八糟的黄丝也推波助澜地牵引着奔若往钵内冲去。
奔若此时仍然是面无表情,一副力气用尽后的漠然,忽然额头发出一团绿光,他的身体猛然下挫,停在半空中不动了。任黄丝拉扯、神钵吸引都不前进一分。当然这样作他也付出了代价。一滴又一滴的鲜血,又淅淅沥沥地从黄丝的缝隙中冒了出来。
4、
“住手!你在干什么?”乐菲猛然惊醒过来,冲过去拽住老人的胳膊,“你弄伤他了!”
“是他自己冥顽不灵地作困兽之斗,我也没有办法!”老人冷冷地看着她。他已经打定了注意一定要把奔若收掉。
“你放了他!我不要驱赶他了!”乐菲竭尽全力地喊出这句话,眼泪也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了出来。
老人的眉毛跳了一跳,脸上露出愤懑之极的神情: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竟然这么脆弱,这么快就回到了原点,索性不再理她,只是用石雕一样刚毅的神情看着奔若,又往收妖钵内加强了法力。
奔若的身体剧烈地震动了几下,随即被周身的黄丝勒得有些变形,慢慢地被黄丝拉着朝收妖钵移过去。他仍然是面无表情,额头上却暴出了几根青筋,曾经鲜艳的眸子现在淡得像一层烟。他仍然在抵抗,可惜力不从心。
“你在干什么!你这冷血的家伙!”乐菲急得推搡起老人来,老人却纹丝不动。
一种强烈的自我嫌恶潮水般向乐菲袭来,她怔怔地放开老人的手,神情恍惚:你还下什么决心啊,你根本没法阻止这眼前发生的一切你还下什么决心?
这份愤怒的绝望只持续了一瞬。乐菲很快就振作起来——现在的情况由不得她继续绝望,飞快地转动起她那聪明的大脑,搜寻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法器难道就是无坚不摧,不可破解的吗?从眼前看来是这样……不,不对!我好像有个模糊的印象,法器在妖怪面前是不可破解的,但在人的面前却很脆弱……人到底怎么作才能破解法器呢?好像不难,我记得是很轻易的举动,否则就不会给我以法器很脆弱的印象……到底是什么?哎呀!仓促间想不起来啊!
乐菲忽然怔住了,脸上露出惊喜和不屑的神情。走到收妖钵的旁边,忽然张口往收妖钵的上面吐了口唾沫。
收妖钵顿时像接触不良的灯泡一样闪了几下就失去了光亮,“扑通”一声掉在地上。而那些糖稀制成的、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黄丝也像忽然失去生命一样垂了下来,瞬间化成了水。老人则惊骇万分、愤怒十万分地看着她,那表情就像被人忽然塞了一嘴的马粪。
越是厉害的法器就越娇贵,娇贵到施法的时候绝不能为秽物所污。而法器“杀手”的前三名就是狗血、粪便、女人的唾沫。
乐菲惊喜万分地朝已经解脱束缚,倒在地上的奔若冲过去,晶亮的眸子在夜幕中就像两颗灿烂的星星。老人气得快要死了,但此时法器已失,再待下去只会吃力不讨好,只好收拾了法器迅速逃开。
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和其他驱妖失败时大不相同。虽然仍然很生气,但一点都不担心。也许,这个女孩和那个妖狐在一起不会落到自己所想的悲惨田地。只是被她耍得太生气了!
乐菲扶起躺在地上的奔若,发现他身上到处都是被勒出来的血沟,心痛得几乎要窒息了,更加觉得自己不可原谅,恨不得杀了自己。奔若却是一副“你不用在意”的微笑,轻轻地闭上眼睛,身体周围立即涌起一股小小的旋风。旋风掠过之后,不仅伤口没有了,连衣服也不见了破损。
乐菲高兴得又要流出眼泪,心里却忽然“咯噔”了一下。
不,不止是咯噔了一下,简直就好像一个大钟走到整点,钟摆用力地摇动一样。
奔若脸上那淡淡的欣喜神情就像一层薄雾一样蒸发了,剩下的是深深的哀愁。那是离别前的哀愁。乐菲也明白了,胸中变得湿冷一片,眼泪也被这冰冷的哀愁凝固了。因为她知道哭也没有用。
时间到了。
奔若和乐菲说过,雷劫是一个固定的时段。在这个时段里上天可以在阴雨天气里对妖狐降下闪电,也可能忽然用旱天雷轰击他,因此必须在雷劫期间全程寻求荫避。而雷劫的时段一了便永世不会再用。它结束的时候可能很平静,甚至不会被发现,但乐菲和奔若还是感觉到了。
乐菲默默地放开了扶着奔若的手,一面向后让一面站了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如此“知趣”。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告诉她,现在狡赖不得,如果奔若要走的话,就必须让他走。
奔若低着头站了起来,脸上满是哀愁,却也很宁静。他用手把已经缠到脸上的几丝乱发撩到脑后,像在寻找什么似地看了看月亮。
被雨水洗过的月亮像一弯亮晃晃的镰刀,戳在夜空里。他的眼神有些恍惚,就像忽然被月亮吸走了灵魂一样。
“你……该走了吗?”虽然不打算强留他,乐菲还是忍不住问了这样的话。她现在的感觉是她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的,就像自己的心肝被拴在了风筝上,马上就要随风而去一样。
“正常情况下……我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奔若的眼睛此时就像两朵微微放光的愁云,但也含着一丝微笑。那是作过决断之后的释然,不知他作了什么决断。
“原来如此啊。”乐菲喃喃地说着。虽然感觉心都要化作眼泪流出来,可是眼睛里却干干的什么都没有。现在,哭有什么用?
奔若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月亮,眸子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愁水:“人和妖怪的距离,有时候就像天和地这么远。”
乐菲没有作声。这个她早就想到了,接受起来并不困难。但不困难并不代表着不痛苦。她现在的感觉就好像忽然一个水泥柱兜头而下,把她封在里面,千肢百骸都塞满了水泥块块,心里尤其多。
奔若惆怅地看了看她,又把目光转向月亮,心似乎已经远了。
“你真的喜欢我吗?”这句话不可阻挡地从乐菲嘴里冲出来,她的身体也随之一震。本来想安静含蓄地告别的,却觉得这句话非说不可。
奔若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忽然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乐菲,把他那玫瑰花瓣的唇贴在乐菲已经干裂的唇上。也许是怕和她对视,在和她目光相接的前一瞬就闭上了眼睛。
乐菲呆呆地接受了这一吻。在这种情况下她也许该心跳过速,不知所措,可现在她的心里却出奇的宁静。一股水晶般的力量,带着一股清香,从他那里直传过来,让她原本痛苦得快要碎掉的心很快平静了下来。
“再见。”奔若轻轻地放开她,像一阵薄暮一样消失了。一滴眼泪从乐菲的眼中滑出来,滴入脚下的土中,无影无踪。
乐菲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就蹒跚着朝家里走去。她现在仍然很痛苦,心里却很宁静。就像被沉在水下,却依然能够呼吸。
为什么会如此宁静呢?是因为誓约的力量吗?他并没有和我定下誓约啊。难道是我自己跟自己定下的,哈,真是……
她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在心中低语,却因此更加感到那誓约坚固得像磐石一样。
一阵凉风吹来,把不远处的树枝上的一片已近迟暮的树叶吹了下来,轻轻地落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