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我终究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她笑意盈盈,眉宇间的欢快与她话语的沉重意味完全迥异。
然而他的心似乎抽搐了一下,艰难的笑笑,伸手为她拂去青丝间的一点白雪。
其间,叶瑾瑜默然注视他俩,无声无息的退至长亭下,给他们足够的时间道别。
于是他挽起她的手,两人并肩行于山道中,路旁杂树凋敝,被雪渲染的灰蒙蒙一片,干枯枝丫极力伸展,几与浮云相接。流云低垂,一阵风来,缥缈远去……
一株腊梅开的正盛,那花瓣莹黄似蜡,香气馥郁,远看如一团光华流转的彩云。
慕容恪伸手摘下一朵腊梅,微笑着对沉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沉容走过去,他便一低首将花簪在她的发髻间,手指顺势捧过她的脸,含笑凝视她,眼中有脉脉情愫流动,却始终克制,硬生生的将汹涌澎湃的潮水化作了一池春阳映照的碧水。
沉容似乎很欣喜,伸手碰了碰那朵腊梅,笑嘻嘻的问:“好看吗?”
“好看。”他微笑点头。
她一股脑的钻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安安心心的闭上眼,低喃问:“我走了以后,你会不会想我?”
她的一个动作、一句话,轻轻松松的化解了他心中所有的防线,深情再无可回避,只能依恋的将她圈进怀中,低头亲吻她的乌发,任凭一阵阵钝痛掣着他的心脏,终抵不过“心甘情愿”四字。
“留下来,好不好?”
尽管知道回答一定是否定的,他也忍不住怀抱这样无望的期待。
她没有说话,只轻轻摇首。
心口处再一次满布失落,他只能苦笑笑。
“殿下,”她仰起脸凝视他,额间散落的青丝被风带起,吹至他的下颌处,“等你将来成为帝王,我或许会写一封信祝贺你,但是请你不要找我,让我安安静静的度过此生。”
他不答话——他并没有把握可以放下她,也许今天放她离开,明天就回后悔,也可能是一个月、一年、十年……
她忽然朝他坏笑,把手伸至他的衣襟处,一层层的撩开,他紧张的注视她的动作,脸微泛红:“你做什么?”
“嘘。”她用食指抵在他的唇上,悄声道。
他无奈,只得任由她把自己的衣襟全部掀开,在这寒风中暴露自己温热的胸膛,明明很冷,他的身子却是滚烫。
十指纤纤,她伸出食指按在他的心口处,盖住了一颗鲜红明丽的朱砂痣。
“这是我的。”她认真的朝他宣誓主权。
一瞬的怔忡,她已低垂臻首,将柔软双唇覆在那颗痣上轻轻一吻,再一脸天真的看向他,似乎在等待他夸奖自己的聪明。
唇角一勾,漫出的是真诚的笑意,眉眼舒展,若春风拂面。
他轻轻用手在她的脑袋上拍两下,温声道:“好,可以。”
……
数点寒鸦飞起,不忍再睹情人交缠的身影。
两人卧躺在枯草地上,身下所枕是一件宽大的鹤氅,紧紧拥抱,细水长流的亲吻着。
她忽然睁开眸子,肆无忌惮的打量着面前的他。
他察觉到对面的目光,有些无奈的睁眼,一只手覆上她的眼。她不依,把他的手拨开,仍是睁着那一双秋水无痕的眸子含笑看着他。
“怎么了?”他一时好笑,停止了亲吻,宠溺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沉容低头把脸一红,羞道:“我要记住你的模样。”说着,她身子向下一滑,又吻住了他胸口的那颗朱砂痣——它的颜色漂亮,像是从心中渗出来的一滴血。
“以前有没有人吻过它?”
“没有,”他含笑答:“这么主动的,你是第一个。”
沉容噗嗤一声笑出来,得意道:“那便好,这颗痣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以后也是我的。”
他故作叹息,“都要走了还这么霸道。”
“就是要走了才要霸道,”沉容眸光一暗,失落笑笑,“要我祝你和别的女人恩恩爱爱白头到老,我做不到。那么干脆霸道一点,你是我的,整个人都是我的,只问你要一颗痣,已经是格外良善了。”
“恩,”他憋笑点头,紧紧将她揽入怀中,在肩上烙下一吻,道:“这样很好,我很喜欢。只是你若留在我的身边看住我,不是更放心些?”
“若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或许我会回来找你。”沉容细细抚弄他的长发,手指与发丝交缠,倒有缠绵意味,“若是想不明白,又或是我爱上了别的男人,可能就不会回来了。”
她故意逗他,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拿眼去瞧他的反应。
他脸一沉,搭在她腰间的那只手力道加重,沉容不禁吃痛出声,两眼幽幽如泣露,略显张惶的看他。
“若你有了别的男人,”慕容恪眼神发狠,“我必然杀了他,把你抢回来。”
沉容愣了半晌,忽然哈哈笑出声,眼角渗出了点晶莹泪花,摇首笑道:“我骗你呢!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
他心中一颗大石落下,无可奈何又喜又气的狠盯着她,语气却是温和的:“你现在越学越坏了。若是再骗我,信不信我拦着不给你走?”
沉容忙收敛了笑意缴械投降,主动亲亲他道:“好殿下,我再也不骗你了,你相信我罢!”
两人又嬉笑了一回,方才为彼此穿上衣服,相依偎着往前去。
叶瑾瑜独坐于三里亭中,此刻看沉容兴高采烈的随慕容恪回来,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他的妹妹与情郎两情相悦,情意绵绵,他这个做哥哥的应该高兴才是,他已经如此不幸了,何苦再拖累一个?
殷家的悲剧延续到他殷玉身上就足矣,妹妹原本就与殷家无多大的干系,何必再跟他去受苦呢?叫他硬生生的棒打鸳鸯,他也是不愿的。
然而慕容恪如今在宫中的情势也不容乐观,若是哪天皇上当真动了心,改立魏王,那沉容必受牵连。
如此反复掂量,难以决断,而沉容与慕容恪已行至他面前,沉容一副羞羞怯怯的模样,躲在慕容恪身后,双睫低垂,根本不敢看他。
他隐约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即便他未曾见到,但是通过两人略显蓬乱的鬓发以及慕容恪外披鹤氅上的泥土灰尘,便可琢磨出来。他大为讶异,呆愣愣的看了他们片刻——慕容恪微微含笑,时不时低头温存的看沉容一眼,而沉容却始终低头,紧紧握住慕容恪的手,脸上时不时有笑容逸出。
叶瑾瑜略觉尴尬,以手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了两声,问妹妹:“是走是留,我不逼你,你仔细想一想。”
“我跟你走。”沉容终于抬起脸,仍是绯红满颊,面如桃花,声音却是坚定的。
“你要留的话,我也不会怪你。”叶瑾瑜不自然的移开目光,以免在妹妹羞涩的脸上停留太久——此刻对于妹妹和慕容恪而言,他实实在在是个外人了,着实不好意思。
沉容摇摇头,放开与慕容恪相握的手,笑眯眯道:“哥哥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了?天色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叶瑾瑜见她坚持,也不好再劝,只能微微颔首以应。这壁向慕容恪行礼告辞,便拉着妹妹坐上事先雇好的马车,沉容一步三回头,满面含笑的向慕容恪告别挥手,慕容恪也微笑回应。
就在她坐进马车车厢的一瞬间,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她怔怔缩在一角,泪水如断珠般涟涟而下,却只一人饮泣,略无声响,以至于在外面驾车的叶瑾瑜没有察觉到异常,甚至还觉得有些宽慰。
而远处慕容恪的脸上,亦有两滴泪水从眼角滚落,毫无征兆的坠落在地,碎开。
*
沉容已经先遣沈鸿轩的部将护送尹莲枝回清河,留她下来等哥哥。故两人不必考虑去哪,打算先回清河住一阵再做谋划。
马车行了整整一个白天,中午入城歇脚用饭,再马不停蹄的赶路,晚上则随便寻个客栈睡一觉,等白天再赶路。
如此赶了七八天,总算也到了清河。
清河靠近沧州,但物资和水土却要比沧州好得多,又离官道有些远,便独树一帜成了一方宁静安稳的小城,民风淳朴,气候和这里的人一样温和。
沉容与母亲曾兜兜转转去过不少地方,最后定居在清河,与清河百姓慵懒平和的性子是分不开的。清河的百姓并不爱打探别人身上的琐事,人与人之间相处融洽又留有余地,母亲和她两人在这里,难得的没有受到别人的冷眼。
沉容对清河,一贯是保有一种亲切的感情的。
自回到清河之后,亲里和睦,岁月静好,每日不过忙些琐事,或帮着母亲打理家务,或读书弹琴。尹莲枝见女儿琴艺精进非常,心中欢喜,时常叫沉容抚琴给她听。又或是与哥哥弈棋——至于输赢,自然是沉容输得多,叶瑾瑜赢得多。实在闲的发慌时,便携了哥哥一道往城外走走,疏散心情。她巴不得自己时时刻刻都有事做,一旦闲下来,便情不自禁的回想起在皇城里的诸事,念及那个在皇城中的人。
她终于得到了她一直想要的自由,可是并不像她原本所以为的那么开心。
冬日一过,春水泛滥,波光粼粼。
叶瑾瑜收拾了行装,打算去拜访叶家人,少则一月,多则半年才会回来。沉容少了哥哥作伴,生活也少了好些乐趣,只得一个人出去瞎转悠。
沉容虽已嫁做人妇,但年纪轻,才刚过二十,看起来便如待字闺中的少女一般,性子也和善——最重要的事,人家并不晓得沉容嫁过人,倒引得不少年轻的小伙上她家来提亲,走在路上,也一贯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对于乡里的求亲,尹莲枝都无一例外替她拒绝,却从不解释为什么。
这日天气清明,微风和畅。
沉容心情大好,简单收拾了往城外的清溪去。
伫立河边,她思及南泊湖的明净透彻,以湖盛星盛月盛流云,心中又是一阵温暖的钝痛,蹲下身子,以手去掬水,感受水流从自己的指缝间滑过,默默合上了眼,淡淡含笑,状甚惬意。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行至不远处便止,沉容好奇睁眼去看。
清河地方不大,很少会有人策马行走。
河岸边有一人跨于青骢马上,按马而行,逆着光,她暂且看不清他的模样,却可见他身躯强健,英伟无比。
朦胧中,沉容忆起了某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