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段冗长的沉默,清月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面色平静,眸色淡泊,一时之间竟看不出她有什么情绪。诸位娘子如坐针毡,只觉当前情形之下,自己不便久留,便三三两两向太子妃告辞离开,太子妃也不挽留,只用沉着目光暗示她们不要乱说,娘子们也都明白。不久闲人散尽,章华殿里只余下了太子妃、沉容并周清澜,从空气中都漫出了些清冷。
“经常吗?”清月问。
嫣儿沉默须臾,点头。
清月垂眸黯然笑了笑,又问:“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自我出嫁,陆公子便时常与好友相约出游,或去酒楼茶馆、或去瓦子勾栏、或去秦楼楚馆,很少有白天是待在宫里的。”嫣儿见清月脸色泛青,忙又替陆长州解释道:“其实文人雅士去那烟花之地已经是常事了,陆公子文采风流,去这样的地方不足为怪。若是姑娘为此生气,那倒像是我刻意挑拨了。”
“与你无关。”清月冷冷道,垂眸深思半晌,问:“那他可在外面留宿过?”
嫣儿面露难色,低头,声音小如蚊蚋:“有……有过几次。”
“什么!”清月猛地一拍床褥,咬牙切齿道:“他当真如此薄情!”如此还不解恨,忿忿的跺了几下脚,这才安静下来,只是未免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本以为给自己争取来了如意郎君,却不想是这么个风流浪子。可既是自己选的,再无奈又能如何?
太子妃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看了半日,这时上前轻轻拍着清月的肩,劝道:“妹妹别着急,陆公子正值年轻,又只娶了一房妾室,收不住心也是有的。等妹妹嫁过去,他有了你,自然也就收敛了。”
“真的吗?”周清月可怜兮兮的抬起头来,眼中燃起了一丝希望,很快,未等太子妃发话那希望便湮灭了下去,黯然笑道:“可是我没有信心。娘娘,太子不是有了你之后还纳了许多嫔御么……”忽然意识到不对,脸登时红了,慌忙解释道:“娘娘恕罪,我没有别的意思……”
太子妃默然了半晌,脸上表情一如往常那般平淡,随后对清月笑笑,道:“我知道。可是陆长州与太子不一样。太子不管愿意不愿意,陛下安排给他的婚事他都得接受。但是对于陆公子——只要他乐意,他是可以不再纳妾的,只要你能守得住他的心。”
“他的心……”周清月两只迷雾般的眸子突然清晰起来,两颊淡淡的像染了一层胭脂,她又愉悦起来了:“娘娘,那你觉得,陆公子喜欢我吗?”
太子妃这次笑得愉悦而真诚——她也很少见到这么大大咧咧的女孩子,不禁点头道:“自然是喜欢的,他当日看你的神情,确是很欢喜呢。”
周清月低头乐呵呵的笑了两声,又转向不远处的沉容清澜二人,兴致勃勃的问:“表姐,容姐姐,你们觉得呢?”
两人自然笑而称是。于是周清月长吁一口气,脸上又和七夕那夜一般——像是浸了层蜜,容光焕发很是动人。忽而坏笑着瞬一瞬目,起身凑到太子妃耳边,不知小声说了句什么,太子妃淡淡一笑,对她道:“如何守住男人的心,我自己都做不到,也没有办法教你,还是去请教你容姐姐吧。”
沉容原本懒懒坐在榻上,忽然闻得这么一句,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太子妃还是第一次对太子专宠她这一事发表意见,她也不知应当谦虚还是应当附和,只得站起来干笑。
周清月浑然未觉,只听太子妃这么一说便向沉容走过来,脸上带着甜津津的笑,扯着沉容的袖子恳求道:“姐姐教我……”
周清澜坐在旁边掩袖而笑,顺势递给沉容纨扇。沉容一把接过——她正紧张的脸上发烫,得之大喜,借其凉风消减几分脸颊滚烫,支吾半天道:“这个,我也不晓得,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太子喜欢的,陆公子不一定喜欢,是不是?”
倒不是她有意不说,只是这男女情事,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能勾勒其妙的?
清月却不死心,抬首望着她,两只澄澈的瞳眸忽闪忽闪,坏笑道:“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但我相信容姐姐御夫有术,才能得殿下如此欢心。”
沉容红着脸啐了一声,“什么御夫有术,也是你个小姑娘说的出来的。”
“这怎么了?”清月不屑,“只容得他们男人风流快活,女人便连说句话便是错了?”
沉容无奈,垂眸深思半晌,心里也隐约有了答案,只是难逃以偏概全之嫌:“人都喜欢得不到的东西,求不得而情思百转念念不忘,求得则抛诸脑后不闻不问。”
太子妃远远一怔,只觉心中一抹隐秘情愫被沉容此言引出,摧枯拉朽沿着她的经脉蔓延至手足,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眸光被水汽覆盖。然而她仰面,睁大双眼,硬生生将眼水逼回,一瞬目,两眼已平润如常。她含笑看着清月,方才的失神已无声流逝在那一刹的光阴里。
“你容姐姐说的很对,你好好记下。”太子妃和蔼笑道。
清月疑惑的看看沉容又看看太子妃,不解问:“可是娘娘与容姐姐不都是太子的嫔御么?不都是太子已经得到的人?”然而容姐姐得宠,娘娘却相当冷清。
这后面一句话她自然没有说出口,但其余三人又那会不知?
“那不一样的。”太子妃摇头,神色安然恬淡,“你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沉容与周家姐妹一同离开章华殿,太后早已派了嬷嬷来接清月回去。沉容则一直送清澜到东宫的端华门处,宫墙边所载桂树落花成荫,黄白相叠,一路踏花寻香而往,一阵风来,簌簌的又落了许多。两人今日俱未戴冠,花朵飘落于青丝之上,倒像是零零散散的花钿,对视一眼,嬉笑不止。细心为对方拂去头上落花,再执手话别,约好下次再见之期。
周清澜娇娇怯怯,目光躲闪,沉容疑她有话要说,笑道:“怎么了?”
“我是想问,”周清澜侧目咳嗽两声,声音细如游丝:“你说的合适之人,是谁?”
沉容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怎么没想到呢?她话只说了一半自然是要惹人牵挂的。周清澜见她笑登时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恨道:“我只把你当知心人,你却笑我……”
“不笑你不笑你,难为你还记得,”沉容憋住笑意,故作正经:“那人身为翰林学士,容貌风度才学皆是一等一的,至于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不方便告诉你。待我回去问问殿下,确认一下他是否婚配。你后日过来我便给你答案,可好?”
周清澜浅笑点头,于是二人分别,沉容一个人回清风殿来。
谁知刚走到熹盛宫门口就被王志堵住,那王志堆笑对她道:“沉娘子,殿下要臣在这里候着,让娘子一回来便去朝露殿。”
沉容诧异:“有什么事么?”
“事倒是没有,只是殿下想要娘子作伴,才让臣来请的。”
沉容抿嘴一笑,对他道:“我知道了,只是我先回去看看紫雀。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我还没回来吧。”
“这……”王志正在犹疑,沉容裙裾一旋,已往清风殿方向去了。
美人衣袂飘入清风殿中,一眼望见紫雀坐在堂屋里,一手捧着花棚,一手拈着针线,然双目呆滞无神,手上的绣品形同虚设,只望着屋外天空发呆。沉容这么贸贸然进来,显然打搅了她面前的那份景致,这才回过神对着沉容笑了一笑,声音虚弱道:“姐姐回来了。”
“你在绣什么?”沉容假装对她的反常毫无知觉,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
“姐姐不爱绣花,那便由我代劳吧。只是我也许久不做女红,难免生疏,便先练练手。”紫雀神态自若,手中针线翻飞,那绣品不过完成十之五六,却已跃跃然是只小老虎了。
她绣这个,明显就是要送给嫣儿的孩子的。
沉容心疼的撩起她额前碎发,一时之间也寻不出什么言语安慰她,只问道:“你怨嫣儿吗?”
紫雀一笑,“为什么要怨她?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以陆公子这样不羁的心性,要么谁都不爱,要么只爱一人。对别的女子——周清月也好,嫣儿也好,都不过是他为了掩饰心中感情的迷障罢了。”
沉容有些愕然的看向紫雀,恍惚间觉得自己已不认识她了,还是说——自己以前所认为的那个她才是错的?终于,她问出了困扰自己已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喜欢陆长州?”
紫雀垂首绣花,良久方才放下手中活计,嘴边衔一抹冷笑:“若我问姐姐,为什么喜欢太子,姐姐答得上来么?”
“我已是他妃妾,朝暮相伴,自然有情。”
“是么?为何我觉得姐姐初见太子时,就已对他情根深种?”紫雀漫笑。
沉容被她说的一怔,想反驳却不知从何处反驳,便沉默了下来。抬眼看她手中穿针引线,纤纤素手灵活飞舞,不多久老虎的脸已经绣好,正作安眠状,栩栩如生几乎要从绢布中跳出。沉容不禁好奇:“你绣工如此好,为何我没看你绣过东西?”
“跟着姐姐丰衣足食的,哪还费劲去绣什么东西?”紫雀笑道。
“那我日后要想叫你绣个什么,你可不许托懒!”
“是!”
两人正嘻嘻哈哈玩笑间,突然听见人声:
“好呀,你现在陪了周清澜还不算,回来还要陪紫雀,孤叫你进朝露殿,你偏偏要回清风殿!天底下有这么忤逆自己夫君的没有!”
慕容恪大步流星迈入清风殿,脸上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看着沉容,随即走到她身后揽她入怀,对紫雀道:“你下去吧。”
紫雀正有此意,行了礼便拿了织绣之物离开。
沉容把头抵在他揽她的那只胳膊上,心中默默涌动着温暖而浅淡的欢喜——看了那么多不如意的人情人事,方知眼前的幸福珍贵,来之不易。虽然……这幸福维持不了太久。
她垂眸恻然,起身依偎在慕容恪怀里,听他在自己耳边说话:
“我听说紫雀有孕了?”
“恩。”
他突然叹息,大有惆怅意味:“容儿,我宠幸你时日已久,为何还没有动静?或者……是还没显出来?这样,明日我找个太医来帮你看看,说不定就有好消息了。”他说着说着高兴起来,低头亲吻她的乌发。
她乌黑的瞳仁隐有湿意,然垂首埋在他衣襟间,叫他看不分明,亦听不清……她融在眼神里的那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