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拐过一条大街,又驶过一条深巷,左转,不多时,便到了叶府。
沉容静静抬眸望了一眼匾额,随后戴上风帽,跳下马车,径直向大门走过去。守门的侍卫将她拦住,沉容只微微将风帽翻上一点,面无表情的抬首,那两人看了,立马向她略施一礼,随后放她进去。
兰熙轻车熟路的走向前厅,途遇叶府家丁,低低向他说了几句话,那家丁受命而去,沉容则自去前厅坐下等候。
不一会儿,那家丁过来带她,往叶府后院而去。
叶府并不大,不到一个时辰便可逛完整个府邸。沉容穿过游廊,再过垂花门,便入叶府正房。她快步跨入,与那人相视了片刻,低首唤道:“哥哥。”
叶瑾瑜点了点头,向她伸出手,沉容犹豫了刹那,终究还是选择握住,在他的引到下坐在了他的对面。
“太子倒是个心实的,我本还想着要如何把你从东宫接出来,却不想他主动将你贬为庶人,从此你与他再无干系,你又可过你自己的日子。放心,哥哥以后再不让你去冒险了。”叶瑾瑜笑笑,伸手拂去她发间一点细碎的叶片。
沉容脸上却无丝毫欢喜之色,凝眸视他,良久,问:“定要如此?”
“你这是什么意思?”叶瑾瑜明显一怔,面色有些不悦。
“哥哥,多年了,你为何不肯放下?当年的太子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即便没有他,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父亲、我们、殷家,还是会落到如此地步!”
叶瑾瑜冷冷打量她,目光中有许多复杂而陌生的东西,最终他轻蔑的笑笑,揶揄道:“你对他动心了?也对,这么个朝夕相处的法儿,要你不动心也实在很难。怪只怪哥哥当初让你嫁给了他。不过妹妹,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好男子有许多,凭你的姿容,不愁找不到如意郎君。至于他……他是我们的仇人,你还是早些忘了的好。”
沉容蹙眉咬牙忿忿道:“我不管这世上有多少好男儿,我心中只有他一个,他是我的夫君,唯一的。他若死了,我也活不下去!”
“啪”,一声脆响在屋子里猝然迸裂,引来了更加沉重的死寂。沉容面色阴郁的看着面前这人,左手搭在自己的面颊上——她的左脸有酥酥的麻木感,手掌心的温热已不大能感知的到,然而她并无意愿去表达自己的疼痛,只是沉默的用眼神表达自己的抗拒。
叶瑾瑜喘气平复了半日,拿手指着她恨恨道:“我看你是被迷了心窍!你喜欢他,是吗?那你忘了我们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忘了是谁给我们殷家带来的灾难!就算你为他动了心,你也应当克制自己,而不是任由自己陷下去!他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是吗?这是你该说的话吗?我们殷家多少人都因他而死,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只是我会把这账继续算在他头上。”说完后,他颓然闭目,身子向后一靠,靠在了椅背上。
沉容冷冷别开目光,反驳:“我只晓得,斩首的诏令是皇上下的,与殿下无关。”
“你这是自欺欺人,明白吗?”叶瑾瑜冷笑,“你若是不记得了,可以,那我就再跟你说一遍。”
清平三年,殷启遥孤军深入金国腹地,大胜而归,皇上命殷启遥进宫受赏。
殷启遥常年在沧州征战,即便大胜,也很少有奖赏,皇上一反常态如此殷勤,自然引起了殷启遥的怀疑,便迟迟没有向京城进发。然而此举引得皇上更加猜忌,忧心他在沧州起事,连发九份诏书催殷启遥回京,在最后一份诏书上,写明了他已将慕容恪收押,也已经掌握了他和慕容恪相携谋反的确凿证据,若他不回,便会将慕容恪处斩。
殷启遥被逼无奈,只好收拾行装回京,并且对沧州将领下达诏令,若来日有变,定然不可妄动,使国生内乱。
而京中早已部署完全,待殷启遥一回京,便将他拿下收押。
当时的谋反罪,原本定的是慕容恪与殷启遥互相勾结,图谋篡位,可是最后结案之时,谋反已成了殷启遥一人之事,慕容恪则成了殷启遥所利用的傀儡,是无辜的。那么,如此明显的转变,摆明了便是慕容恪为了自保,而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卸给了殷启遥,而殷启遥为了他一向爱护支持的太子殿下,竟也坦然的全盘接受,而最终招致殷家被灭门的结局。
“如此,你能说父亲的死与他毫无干系?”
沉容凝眸淡视他半晌,从前,她也觉得事情是如此,才会答应哥哥的请求前去慕容恪的身边。然而待在慕容恪身边这几年,她愈发怀疑起这件事来。慕容恪骨子里的孤傲不会容许他做出那样的事情,他是一个宁愿自己无言承受所有灾厄,也不会无端牵连无辜者的人。
“哥哥,这只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但事情是否真的是这样,哥哥可曾亲眼见到?即便真是如此,殿下他当时不过十四岁而已,他能影响改变些什么?真正的罪魁祸首是皇上,那哥哥为什么不去与皇帝算账?是不敢吗?”她微微扬起下颌,挑衅目视他,目光咄咄逼人,丝毫不容他回避。
叶瑾瑜怒极反笑,一拍桌道:“你以为我不想吗?这些高位者,我会一个个的让他们付出代价!这个皇帝,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我已经在筹划了,这你不用操心。我会送你出京城,和你母亲在一起。”
沉容大惊,面色登时煞白,想起之前他所言“转圜之机”,心中隐约感觉到了些什么,却终究不敢相信:“你要造反?!”
“我说了,你不用操心。”叶瑾瑜淡淡转眸,不再看她。
“你疯了!”沉容咬牙,颤抖道。
叶瑾瑜并未答话,只清浅的扬了扬嘴角,目光冰冷,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则更令人心惊。
“哥哥!”沉容猛地站起,双膝一软,跪在他面前,随即从袖中取出一支短匕,拔剑出鞘,抵在自己的脖颈间,昂首倔强看他,语气镇定道:“哥哥,殿下必然是无辜的,若你任由此事发展,将来势必后悔。请哥哥随我去一趟宫中,证明一下那封信并非先皇后亲笔,而是你我共同伪造。”
“你怎知信的事?”叶瑾瑜皱眉。
“很奇怪么?”沉容淡淡一笑,“殿下昨晚便料到了会有这一出。其实他早知道了我偷走《毛诗》,却还是愿意放我出来,哥哥还不明白殿下是怎样的一个人?”
叶瑾瑜眼中有惊异之色略过,很快恢复如常,冷笑道:“他放你出来,也许是料定了你会来找我求情为他开脱,与其他自己将你交出去牵强其词,还不如让你找来认证物证,于他而言,更加有益。”
沉容嗤笑两声,摇了摇头,定睛问他:“那你随不随我去?”
“我好不容易走到这步,为何要自寻死路?你若如此想不开,那我也管不了你,你只管寻死。”叶瑾瑜冷道,口中虽如此说,目光却一直盯紧她脖颈间的匕首。
“好啊。”沉容脸上荡漾起一丝明媚柔和的微笑,眸光却难掩心底悲凉,似一汪秋寒素水,她说:“哥哥,你要知道,殷家只剩下你我了,若我死了,日后你在这世上,再无血脉至亲。而且,为了权位和仇恨而放弃血肉至亲,这样的冷血,与你所仇视的皇帝又有何区别?你自己都变成了那样的人,又谈何报仇,谈何壮志?”她摇首叹息,微一用力,柔嫩的颈间皮肤立马被划破,汩汩流血,她面色一滞,旋即泛白。
“住手!”叶瑾瑜沉着脸色走来夺去她的匕首,狠狠扔在石砖上,她则无力的倒在了他的怀里,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朵。
他鼻尖一酸,勉强抿去眼中泪水。方才她最后一句话着实刺痛了他,若是他对自己至亲之人无情无义,那与皇帝有何区别?逝者已矣,他若为了仇恨伤害自己的妹妹,想父亲九泉之下亦不会原谅他……
叶瑾瑜紧紧将沉容搂在怀里,仓促点头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救他出来。但是你要答应我,若他平安度过此劫,我会将你送去别的地方,再不能见他。”
犹豫了一瞬,她瞬目点头,“好。”
与此同时,一滴泪水从她的眼中滑落,叶瑾瑜见了,怔忡片刻,终是默默为她拭去,随即叫了大夫为她诊治。
沉容所划伤口并不深,血流的亦不算多,然而她的体质虚弱,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叶瑾瑜将她安置好,自往宫中去。
他不知宫中的皇后与魏王已经进行到了什么地步,亦不知慕容恪是何情形,唯一晓得的,便是昨晚皇帝再次气急攻心,陷入昏迷。想来即便今日养好精神继续审,总还没有尘埃落定,废太子之事,便是皇上下了诏令,也要召百官复审,这一过程没有那么快。
然而在皇城门口,他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