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瑜与那人遥遥相望,脸上是一般无二的诧异神色。
喜悦、怀疑、犹豫……经此一系列情绪之后,叶瑾瑜终于收敛目光对他微笑,那笑容相当的客套,平淡友好且夹带着无法忽视的冷漠与生疏,不过就是不熟悉的官员之间招呼的方式。
“沈大夫。”他唤。
沈鸿轩的身躯一僵,即将在脸上延展开的和煦笑容因此而冻住,但很快又以无法阻挡的趋势破冰而出,大步流星走向叶瑾瑜,伸出两手在他身上拍了拍,小声欢喜道:“玉,是你。”
叶瑾瑜不自然的错过目光,紧张的看了看左右,见并无人离他们太近,方才略略放下心来,唇边挑起一丝疏淡弧度,道:“沈大夫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叶瑾瑜。”
听到他的否认沈鸿轩不由也是一阵发愣,但很快了然,哈哈一笑道:“是,你是叶瑾瑜。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大可不必如此拘束。”说着忽然沉重一叹,低头道:“我还以为你……”
叶瑾瑜见他已识破自己的身份,再刻意隐瞒也无甚意思,冷笑了笑:“你以为我死了?”
沈鸿轩神情尴尬,却没有否认。
的确,当初殷家满门抄斩,他身为殷启遥的长子本也不会逃脱这样的命运。然而殷启遥与当时的沧州刺史王敬有一定交情,王敬不忍看他殷家无端端遭此横祸,决心为殷启遥留下一丝血脉,因而特地找了个与他容貌相似的人冒充他受刑,他——殷玉,便借叶瑾瑜的身份活了下来。
“所以你进了宫,还考中了进士?”沈鸿轩大感惊讶,“你就不怕哪天你的身份被查出,人头落地?”
叶瑾瑜满不在乎的笑笑,漫眼看天上浮云,神情阔达,“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要我时时刻刻吝惜自己的性命,而在这世上苟且偷生、隐姓埋名的过一辈子,那我情愿当时死掉。既然老天有眼,留我一条生路,那我定要用这偷来的半生为殷家血耻。”
他面容坚定,眸色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像是望见了某种人间奇景而不自觉的热血澎湃。
沈鸿轩望着他,不由蹙了蹙眉,警惕道:“你现在进宫,莫不是要帮着皇后诬陷太子的吧?”
“若我说,是呢?”叶瑾瑜挑了挑眉,一笑。
这慕容恪究竟有什么本事,将他身边的人一个个拉拢过去,一个个都忘了自己原本的使命与立场?
沈鸿轩面色一凛,呆呆看了他半晌,只觉眼前的男子——自己已经不认得了,他不再是当初那个横冲直撞的毛头小子,而被盲目的仇恨打磨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谋算者。
“流言不可信,你怎能随意将仇恨拉扯到一个完全不相关的人身上?你父亲回京时,我亦在京城,我只知道他再三嘱咐我要保护好太子,全心全力的支持他,就像你父亲一直所做的那样。那么你呢?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叶瑾瑜只一个劲的冷笑,扬了扬下巴,毫不客气的回道:“父亲他一辈子都在为太子打算,甚至用自己的生命,哦不,用殷家满门的性命去换太子一个人的平安,这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的错误。若他能多为自己、多为殷家考虑一点,事情又何至于到如此地步?”
两人话不投机,一时皆是忿忿,良久,沈鸿轩向他摆手道:“好,我们今天先不要谈这个。太子现在已经够乱了,我不会再由你去污蔑他。玉,你好自为之。”
叶瑾瑜凝眸视他,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我进去?”
沈鸿轩闭目,没有回答,然而答案已经明显了然。
“好。”叶瑾瑜抚掌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愿你此行能够帮得了他。”
他负手转身,登上马车,毫不回顾的绝尘而去。
沈鸿轩面色阴沉的目送他离去,直到马车彻底离开他的视线,方才怅然若失的望了望金钉朱漆的城墙,神情渐渐柔和,露出浅淡的微笑,心中默念:
殷大哥,玉还活着,虽然他一时糊涂想要伤害太子,但也是因为年轻气盛的缘故,请你不要怪他。
他转身,行入皇城。
沈鸿轩买通了大牢的守卫,其中一名狱卒将他带入关押太子的牢房,随后离开,只留他们二人在。
大牢阴冷潮湿,烛光昏暗,有种难闻的腐朽气息。整片地界只有间断的水滴声与他小心翼翼的步履声。
随后,他看见了靠在角落处闭目休憩的慕容恪。
他身上只着一件素色中单,长发如云披散,虽称不上很整洁,但绝对不杂乱。他背靠墙壁而坐,面容清峻,身姿行云流水般潇洒,即便身处牢狱之中,也丝毫不减其风度,身下所铺只是干草,却给人以锦褥华被的错觉。便是细心观察他的面色,也寻不出一点潦倒颓败。
如此高华端庄,的确是他一向爱护的太子殿下没错,然而此时此刻,却带给他无尽的酸楚感。
沈鸿轩轻轻一叹,唤他:“殿下。”
慕容恪缓缓隙开眸子,见是他,由不得一愣,随即十分坦然的对他一笑,道:“你来了。”
如此从容,仿佛沈鸿轩不过如平常一般去他的东宫做客。
慕容恪起身,慢慢向围栏处走来,宛如一道渐行渐近的月光,在靠近围栏处静止,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很好。”
沈鸿轩鼻尖一酸,目中渐渐氤氲出水汽,十分惨淡的笑笑,“殿下受苦了。”
慕容恪抬手,张开五指,微薄的光透过指缝散落在他的眸中。他瞬了瞬目,用极平淡的语气道:“其实他们所执着的,并非我所求,然而生来便在这样一个位子上,也不由得我不去争。如今遭逢大难,我亦无悔。若我出不去也就罢了,若我出的去,将来这份屈辱,我一定加倍奉还给他们。”
“皇上英明,不会看不出皇后等人的奸邪之心,亦不会让殿下白白蒙冤。”沈鸿轩后退一步向他作揖。
慕容恪听了一笑,无奈又带了点揶揄:“皇上自然是看得出来的,只是他宁愿去相信钟氏,也不愿相信我就是他的亲儿子。”慕容恪把手放下来,松松垂在身侧,轻叹一声,“他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不愿去相信,这么多年了,他恨透了我,只要我在这世上一天,就会不断提醒他母后死去的真相、提醒他当初被殷启遥挟制的无能过往、提醒他为了巩固自己皇权所作出了一切有悖伦常的行为。如今有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可以让他除去我,他何乐而不为呢?”
沈鸿轩听了垂头沉默,许久没有再答话。他知道慕容恪所言是有道理的,皇上对他的顾忌,是皇后能得逞的真正原因。对于皇帝而言,真相什么的远比现实的利害要无足轻重的多。
“殿下莫要如此悲观,总有办法的。”沈鸿轩勉强抬头笑笑,一咬牙,又道:“大不了,让殿下的护卫军把殿下救出去。”
慕容恪的护卫军,指的便是永远在暗处保护着慕容恪的那群黑衣人。
“若是如此,那天下之大,当真再无我的容身之处了。”慕容恪将手伸出木栏轻轻在他肩上拍了两下,出声安慰道:“生死天定,我无意于强求什么。”
“殿下!”沈鸿轩正色:“殷将军要我守护殿下周全、无论何种情形、用何种办法,都无所谓。若真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我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殿下去死。请殿下宽心,一切自有臣去安排。”沈鸿轩撩袍下跪,重重的向他磕了一个头。
慕容恪眸中转侧过一抹哀戚,淡笑道:“你就是太执着了。不过何止是你呢,母后、殷将军、还有我,都是一样的。你起来罢,我答应你,绝不会自己寻死。”
沈鸿轩满脸喜色的站起,又问慕容恪是否有受伤,将皇帝的病情简单告诉他,忽然思及方才在城门处遇到的叶瑾瑜,心思一沉,亦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知他。告诉他,怕他伤心;不告诉他,又怕他不知防备。正左右为难间,却被慕容恪看出了端倪,奇怪问道:“你怎么了?神色不大对。”
沈鸿轩深呼一口气,定睛望他许久,下狠心开口道:“殿下,我曾听你提过两三次叶瑾瑜,今日我在皇城外偶遇到他了。”
“哦,怎么?”
“其实他是殷将军的长子,原名殷玉。”
双目微瞠,慕容恪难掩心中惊讶,在脑中勾勒出叶瑾瑜的模样,还有第一次见他时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叶瑾瑜与殷启遥长得并不十分相像,也许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殷启遥年轻模样的缘故,但是那份熟悉感却是实实在在的,当时他并未怎样在意,却不想,其中还真有个缘故。
“他……没有被斩首?”慕容恪艰难问。
沈鸿轩将沧州王志调换死囚一事告知他,慕容恪颔首,心中生出满满的喜悦来,面色也不自觉的柔和了许多,“原来如此,殷将军竟还有血脉在这世上。他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我必待他更好些。”
沈鸿轩默然,垂眸不言。
“怎么了?”
“殿下,”沈鸿轩狠狠捏起拳头,“他并不是来辅佐你的,他是为了他殷家的血仇。他以为是你害了殷启遥,我想皇后与魏王所做的这些勾当,他也参与其中。”
慕容恪身躯一僵,许久没有再动,两人静静对峙,一时都不知该继续说什么,这阴暗逼仄的空间内,便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单调的水滴声。
不知过了多久,慕容恪终于笑笑,黯然道:“他有资格这么做,殷将军的死,的确有我的罪过,不是么?”
“殿下!”沈鸿轩忍无可忍,低吼一声:“此事与你并无干系!”
慕容恪凝眸视他,弯弯唇角笑道:“你怀疑过吗?是不是我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殷将军,以在这世上继续苟延残喘下去?你定然怀疑过的吧,你会想,你现在支持的,是不是害死你旧主的卑鄙小人。然而你从未问过我,我很感激。”
沈鸿轩只觉寒气从他的心肺泛起,一直蔓延到指尖足底。慕容恪说的不错,他没有办法克制自己去怀疑,但是他更愿意去相信慕容恪的为人,他与他相处多年,慕容恪何等孤傲的性子,他能不明白?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慕容恪见他面色略有羞惭,不由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温言道:“现在我愿意告诉你,虽然我并未主动做过任何伤害殷将军的事,但殷将军会遭父皇忌惮,大半也是因为我,他要费尽心力护我、支持我,我的存在对他而言便是一种负累。所以说,殷将军的死,与我关联甚大。”说完,慕容恪长舒一口气,云淡风轻笑笑:“总算说出来了,我也憋得慌。”
“沈大夫,您快出来吧,皇上派人来传了。”不远处门被打开,一泊单薄的光流泻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