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金国使臣来朝,慕容恪亲引仪仗出城三里迎接。端坐轺车之内,四面车幔,外紫内赤,以金银雕饰,繁复华贵无比,如紫金云盖。慕容恪头戴远游冠,着红花金条纱衣,红纱为里,皂色滚边,并红纱裳,红纱蔽膝,内衣白花罗中单,白罗方心曲领从领口透出,依旧以皂色装饰袖口并领口,脚踏乌皮靴,佩革带、玉佩、剑绶等物。虽略显瘦削,却丝毫不影响其端庄肃穆之态。
不久在城外与金国使臣相见,使臣是金国的两位大臣并一位皇子完颜真漠,皆跨马而来,行在队伍最前,两相交接,一时只有双方随侍传话交流。慕容恪与那金国皇子冷冷相视,无丝毫退避之意,余众皆沉默无言,唯余啭啭鸟鸣与聒噪蝉声,空气几乎凝固。
许久,真漠身后的大臣上前一步对他悄声说了些什么,真漠听完,方才扯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放开缰绳翻身下马,慕容恪见状,便也起身行下马车。两人走到队伍相接处,互相欠身致意。
慕容恪知道金人一贯嚣张,若与他在这小小的礼节上争执反倒显得愚蠢了。
“原来是周国的太子殿下,方才没看出来,还请太子不要见怪。”真漠神情倨傲,嘴边衔笑,重点是——这话是他用汉话说的。
慕容恪亦微微一笑,行云流水,脸上无丝毫尴尬惊讶之意,然后,开口用流利的女真话道:“金国地方偏远,见识不足也是应当的,孤并不介意。”
完颜真漠瞳孔一紧,面容复杂的望着面前的这个男人,须臾哈哈一笑,道:“不愧是殷启遥支持的皇子,果然不同凡响。”
听他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殷启遥,慕容恪由不得面色一凛,身后一干听到此言的侍从也都有些慌乱无措,纷纷垂目表示此事与自己毫无干系。慕容恪没有兴趣再与他兜圈子,直接面无表情用汉语道:“死者已矣,请不要用这样无稽的话去污蔑他。”
“无稽?”真漠挑了挑眉,看向慕容恪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玩味之意,随即点点头笑道:“我们金人一向敬佩殷启遥,自然不会去污蔑他。不过太子殿下既如此说,那我以后不提便是。”
“三皇子上马吧,随孤一道进宫。”慕容恪冷视他一眼,随即转身在内侍的搀扶下重新登上轺车,往京城方向去。
金国使臣入朝见讫,晚间赐宴,太子魏王等诸皇子皆出席,几位宰执大臣也出列。宴散后,下榻梁门外安州巷同文馆。翌日仍旧由太子陪伴往相国寺进香,次日再往南御苑射弓。慕容恪每日劳累奔波,一早便要穿戴整齐出门,至晚方归。
沉容待在东宫百无聊赖,便想着清澜的孩子差不多也足月了,便精心打扮了一番往琼华殿去。
此时孩子刚睡下,沉容轻手轻脚的进去,到摇篮前好奇打量。不过一月不见,这孩子便不似刚出生时那么皱巴巴的了,但是仍缩的很小,嘴巴鼻子眼睛像是皱在一块儿的,浑身都是粉嫩粉嫩的,裹在织锦的薄被里,模样甚是可爱。
沉容忍不住欢喜夸道:“一看这孩子就长得像你,以后一定很漂亮。”
清澜听着掩嘴直笑,轻轻打了她一笑,道:“你要是说他像我,那我可要哭死了。刚生下他那天,我虽欢喜,但忍不住便想——着孩子长得也太丑了吧,为什么皱巴巴的?结果我问乳娘,才知道小孩子都是这个模样,现在呀什么都看不出来,等他长大才能晓得究竟好不好看呢。”
“定然是好看的。”沉容瞬一瞬目,笑容透着几分羞赧:“你看太子。”
清澜一愣,待反应过来,不由噗嗤一笑,揽着她的胳膊比划道:“是是是,你夫君最好看了,行不行?”
沉容不禁有点害羞,背过身去拿手作扇子给自己扇风,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欢喜。
“对了,”清澜唤她,“你可听说了殿下那日去城外接金国使臣发生的事?”
“没有。”沉容转过来,好奇问:“什么事呀?”
清澜跟她大致叙述了一遍——当然,她也是听宫人传的,关于殷启遥的那一部分内容并没有侍臣敢乱说,便只有慕容恪与完颜真漠对峙,真漠最终先下马,还有慕容恪用女真话回击真漠的那些内容,当然,宫人自己又添油加醋描补了一些内容,形容真漠见到皇太子如何的害怕惊惧之类,虽不切实际,但听来却是格外舒坦。
“他竟然会说女真话。”沉容惊讶道:“我竟不知道。”
“怎么?跟你说女真话你又听不懂,他当然不跟你说呀。”清澜揶揄。
“我还只当他整天无所事事呢。”沉容叹息:“其实,他只是不愿意告诉我而已。”
清澜见她话头不对,忙笑着揽她的肩劝道:“你是她的女人,又不是他的敌人或者手下,他跟你说那些做什么?他愿陪你风花雪月就够了。”
沉容耸肩笑笑,“我知道。”又转移话题:“你有了这个孩子,我以后便能常常来看你了。”
“为什么?你之前不是说……”
“是呀,但你自己有孩子了,还是个小皇子,还有谁会怀疑你与太子结党呢?”
清澜听了相当欢喜,紧握住她的手笑道:“那太好了,你日后可要常来,你都不知道这宫里有多无趣……”她忽然惆怅叹息,右手滑过锦幔,像是水波从她的掌心滑过,有冰凉的触感。
“皇上……”沉容犹豫半日问:“还要你侍寝吗?”
“这段日子没有。”清澜突然欢喜起来,那绯红的锦幔照映在她的脸上,蒙上了淡淡的胭脂色泽,“我只管照料这个孩子,铁定是不会再服侍他的了。要我做些别的可以——端茶倒水啊什么的我都可以做,就是不要让我侍寝,比叫我死还难受。”说着她便狠狠咬住唇,强压住胃里泛上来的恶心感。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沉容忙顺顺她的背,道:“对了,今天使臣去南苑射弓,想不想去看?”
清澜睁大双眼眨了眨,讶异道:“女眷不是不能去的吗?”
“话虽如此。若是我们扮作内侍的模样,应当也没有人能认得出来吧。”沉容抿唇一笑,拿手贴着脸道:“其实我就是想去看看殿下,看看他和使臣交涉的风采。”
清澜久久望她,心中升起一股暖流,不禁想到瑾瑜——他身为翰林学士,应当也会出现在南苑,记录下今日宴射的盛况。虽然她并不期盼着与他见面——相见只徒增伤感,使她更加无法忍受眼下的生活,但是远远的看他一眼,只要远远看他一眼……
“好,我们一起去。”
周贵妃命自己从周府带来的丫鬟佩儿寻来两套内侍衣裳,分别换上,又卸去脸上妆容,带上漆纱幞头,彼此对望一眼,不禁笑弯了腰。
“真真是个俊俏的小黄门了。”
随后由佩儿领着出了琼华殿,一直往宫城外去。一路上也没什么人,偶尔有人看见也没有怀疑什么,因为佩儿是宫中的熟脸,都把她们当做是周贵妃宫里的内侍。不一会儿到了南熏门,佩儿与那守门的侍卫是贵妃宫中的小黄门要出去采买,并掏出令牌与他们看,侍卫也不怀疑,放他们走了之后,还对佩儿溜须拍马了好一阵。
清澜与沉容二人走远了,才长吁一口气,直起身子走路,沉容不禁感叹了一句:“你这贵妃的身份果然相当好使。”
“呸!我才不想要呢。”清澜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袖一边啐道。
南御苑又名玉津园,便在南熏门外,两人穿过一路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径往校场而去。
校场此时已被禁军围的水泄不通,两人只能远远观望,实在是看不到什么。而她们也不方便说出自己的身份让守门的禁军放她们进去,正在苦恼间,忽然看见不远处身穿戎装的木秋荷。沉容大喜,便对那禁军说自己是来找木姑娘的。那禁军半信半疑,遣了一人去询问木秋荷。
秋荷随禁军行来,看到沉容的样子有一瞬的恍惚——毕竟她与沉容已有一年多未曾见过,此时她又穿着内侍的衣装,辨认良久,终于依稀想起去年元宵景象,连忙对禁军点头道:“对,我认识他们,让他们进来。”
“她是谁呀?为什么她是女眷也可以入校场?”清澜十分奇怪,凑在沉容耳边轻声询问。
沉容一边拉着她进去一边解释:“她叫木秋荷,是木敬言的孙女。木家,你知道吧?她跟我们不太一样,虽然已经和魏王订了婚约,但还没正式嫁过去。皇上挺喜欢她的,但凡春猎、宴射这些活动,都会叫她来。”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秋荷面前,遂不再多说。沉容向她欠身一揖,道:“多谢木姑娘。”清澜也随她行礼。
“沉娘子客气。”秋荷忙欠身还礼,一边好奇拿眼打量清澜,问:“这位是……”
“她是我的丫鬟。”沉容笑道:“我一个人不敢来,便拉上她一起。”
木秋荷一笑,颔首道:“是这样啊。不过后宫女眷本不能参加宴射,沉娘子为何执意要来呢?”
“我想来看看太子。”沉容亦不避讳,低头笑道。
木秋荷见状,会心一笑,亦不多问,只是有意无意的打量了清澜几眼。随后指着南面道:“你要找的人在那边,但是太子他与皇上皆坐在高台上,你若是去找他,被皇上看见了不好。”
沉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不禁失落叹息,道:“那我就随便转转好了,找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秋荷笑着建议道,“也好,我等会儿要与使者比箭,你可以看看。”
“你要……比箭?”沉容瞠目。
“是呀。是皇上的意思,皇上想煞一煞金使的威风,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选个女人与他们比。”木秋荷负手于身后,笑意从容。
“魏王没有反对?”
毕竟木秋荷即将成为魏王的王妃,身为王妃却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男子比箭,难免会遭来非议。
“没有,他很支持我。”
不知为何,沉容从她的笑中品味出了一丝落寞。
“那我先去转转,等会儿你射箭的时候我会挑个好地方看的。”
“好,去吧。只是高台那边禁军比较多,别去那里瞎转悠。”秋荷微笑目送她离开,随即目光淡送天际,和风饮下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