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间入了十月，孟冬之阳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袅袅晴丝，唬的些后苑里那些桃树杏树海棠开了花，便是小春时节了。

　　宫中女子乘此机会又穿上了鲜艳单衫，桃红柳绿，往来穿梭于香花密叶间，手捉一把小扇慢慢摇，投壶斗草，莺莺笑语不断。太子妃见此情景甚是欢喜，召了东宫的嫔御一道往后苑去赏花，大家听了纷纷叫好，打扮鲜艳了从屋里出来，戴上各样冠子，以备等会儿簪花。

　　慕容恪听了来清风殿邀请沉容的内侍的一番话，竟也破天荒的同意沉容出去，不过再三嘱咐紫雀要照顾好她的主子，一边又亲手为沉容梳理鬓发。楠木齿梳从头顶开始慢慢划下，分开一道道均匀的细缝，流畅的一直滑落发梢，细缝合拢，像时皱时舒的春水。如此循环往复了几遭，他方才将剩下的步骤交给紫雀打理，由她为沉容挽一个漂亮的发髻。

　　他含笑凝望镜中理妆的人儿，她察觉，抿嘴一笑，勾的他心念一动，去妆奁里取了一个芍药花冠来，白心，渐拂浅红，缘瓣呈深红之色，媚而不俗，愈发衬的她气质卓然，若冰清玉洁而又尘缘难断的仙子一般，别有动人之处。

　　沉容甚少带如此明丽颜色的冠子，几番观望镜中的自己，扯了扯紫雀问道：“好看么？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慕容恪忙对紫雀使眼色，一边狠命夸赞道：“好看，真的好看，绝对艳压群芳。”

　　“呸，”沉容脸红着啐了一口，目光灼灼望向紫雀，紫雀亦笑着对她点点头，道：“如此看来，今日的妆倒是淡了些，姐姐换个真红色的口脂吧。”一边将瓷匣打开，沉容见状，只好先用布拭去唇上的檀色口脂，用簪子挑了一些那匣子里的，细细在唇上抹匀，再抬眸看镜中的人儿，果然与平时大不相同，张扬明艳了许多。

　　“如此便再无可挑剔之处了。”紫雀真心赞叹了一句，随即扶沉容起身，套上大袖披帛往后苑去。

　　集会之所设在草地上，排了几张桌子椅子，亦有座榻铺陈于地，桌上有酒水点心供人享用。沉容远远望过去，似乎不止平日里六位嫔御，定睛仔细一瞧，原是各宫的宫人被主子放了假，在草地上结伴玩耍，有些年纪小的干脆躺卧在地上，舒服的眯上了眼睛。看的沉容忍不住笑起来，目光中亦透出些许羡慕。

　　太子妃此时正端坐于椅上，面色温柔，微微含笑，身边环绕两位嫔御，正在愉快聊天。身边还有一位，半躺在榻上，因背对着沉容，沉容一时也不知她是谁，待走近了，方才发现是嫣儿——她面容和煦，如沐春风。

　　众人发现沉容来了，谈笑声登时小了下去，那两位嫔御漫视沉容，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同时翻了个白眼。沉容默然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只欠身向三人一福，微笑道：“见过太子妃、两位姐姐。”言罢，无意瞥一眼嫣儿，她略显局促，犹豫了一下朝她站起施礼道：“沉娘子。”

　　沉容微笑正要开口，却被座位上的女子抢了先：“哎呦嫣儿妹妹，你怀着孩子还这么客套做什么？快点坐下坐下。有些人也真是，惯不会体贴人的。”

　　她这话明显指向沉容，只是是否还包含另一层意味——即沉容独蒙殿下宠幸丝毫不顾及东宫其他姐妹，就不得而知了。

　　“嫣儿妹妹快坐下吧，以后见到我无需行礼。”沉容待她说完，方才缓缓启口和颜悦色道。

　　嫣儿愣愣点了点头，这才坐下。

　　太子妃怕沉容尴尬，忙打岔笑道：“沉娘子甚少打扮的这样俏丽，不过底子好，浓妆淡抹都是好看的……红色也确实衬你，等会儿我选两匹红色锦缎，派人送到清风殿去。”

　　“娘娘自己留着罢！”另一位也开口道：“沉娘子整日与殿下形影不离，殿下有什么好的自然都往她殿里送，哪还能缺什么短什么？”

　　这话醋意明显，沉容便是想装作听不出来也不行，沉默片刻对太子妃笑道：“娘娘的好意妾心领了，不过妾以为衣服不在于新旧，只要穿着合适便好，娘娘不如将衣服转赠给嫣儿，全当是对她与孩子的祝福吧。”

　　太子妃定定看了她半晌，渐渐目露赞许之意，应道：“也好。”

　　“谢娘娘。”嫣儿忙欢喜不迭的谢恩。

　　沉容这才坐下，好奇问道：“其他娘子呢？”

　　“哦，她们去摘花了，你们也去罢，不用捱这儿陪我聊。”太子妃温和道。

　　“与娘娘说话是臣妾的福气，臣妾欢喜还来不及呢，娘娘若是不嫌臣妾烦，便让臣妾继续待着吧……”两位娘子忙着证明自己，沉容见状不禁好笑，但也不至于真的笑出来。

　　沉容刚准备告辞要走，却听得身后一声尖利的冷哼，“我说是谁呢？穿得这么个花枝招展的狐媚子样，原是沉娘子呀。”

　　沉容心中暗苦——自己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就不能舒心的玩一玩呢？无奈回头，见是许久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邢良媛，她消瘦了许多，然眉目还是一样的倨傲逼人，不可一世，也因为消瘦而将她的刻薄勾勒的更加明显，连她嘲讽的笑都是僵硬的。

　　她手中捧着一个银盘，盘上堆叠了许多新鲜采下的花朵，深浅浓淡皆有。她将银盘置于桌上，略一欠身向太子妃福了福，再不屑的看沉容一眼，冷道：“沉娘子头上这花冠真是好看，若添点什么反倒糟蹋了。如此，我便不为你簪花了。”她未待沉容答应，便仔仔细细的挑了朵柔白泛粉的杏花给太子妃插在冠上，太子妃对她和煦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随后，邢良媛又挑了一朵垂丝海棠、一朵桃花，分别簪在两位娘子的冠上，沉容则尴尬呆在一边，想说声“无妨”，却又发现这样反倒显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便仓促一笑，径自沉默。

　　她忽然想到——太子妃是不是也同其他娘子一样恨她？只是她身为太子妃、太子的正妻，必须拥有夸大的度量，以及随时掩饰自己真实情绪的完美表象。于是她默默将目光转向太子妃，希望能她温和疏淡的面目中探寻到一些别的东西。

　　太子妃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触，皆是一讶，太子妃随即淡淡笑了，面色更加柔和。

　　沉容记得，太子妃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从前她的目光中带有恨意，即便勉力掩饰，沉容还是能察觉到。可是为何现在的太子妃完全像一汪静潭，无悲无喜，对任何人都带着温和的善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沉容细细回想，最后得出了一个令她讶异却又完全符合情理的结论。

　　那就是陆长州的出现。

　　她无意去思考太多，好像自己窥破了什么秘密，使她焦灼自愧。

　　突然，邢良媛轻佻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你不是与周清澜关系挺好的么？她马上要进宫了，你晓得不？”

　　“什么？”沉容困惑，清澜进宫实属常事，也没什么需要特别重视的地方吧。

　　邢良媛冷冷一笑，一边嗑瓜子一边挑眼看她，“你竟不知道。她没与你说吗？陛下看上了她，想纳入后宫里去，周清澜出身好，又有才情，因此破格直接封她为四品美人。”

　　沉容听得一愣一愣，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问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周清澜可不是什么池中之物，等年岁长了，做到贵妃都有可能。你倒是挺好运的，竟然结交到这么个贵人。”邢良媛倏忽叹了口气，饶有深意的看看她又看看太子妃，笑道：“有她帮衬着，你扶摇而上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沉容蹙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邢良媛懒懒托了托脑后的鬓发，自择了一朵贴梗海棠簪上，那花为五瓣，胭脂点点，衬的她人也明艳了许多。

　　“好了，”沉默许久的太子的突然发话，眼神几乎可以说是严厉的，脸朝邢良媛道：“陛下新妃，容不得你我议论。”说完面色又和缓了许多，淡夸了一句：“这花好看，等会儿殿下过来，他必会喜欢的。”

　　“殿下要过来？”邢良媛惊讶，眼中流露欢喜神采，但霎时又暗了下去，冷冷道：“有人在，殿下哪里看得到我？”

　　沉容听了这话，心中老大的不爽快，倒不是因为她的嘲讽言语，而是……邢良媛那日与陆长州说的话，足以证明她对殿下的心思并不像她平日所表现的这样诚挚深厚，既然如此，又何必装作一副深闺怨妇的样子？

　　“是的。”太子妃微笑道：“原是只请姐妹们的，但想想，大家也有些日子没见过太子了，而且——”她目光在沉容脸上略停了停，继续道：“既然沉娘子也过来了，殿下想必也没有什么事要忙，我便命人去请了。”

　　沉容突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方才太子妃的目光很温和，陈述的也是事实，并无恶意，但越是如此，沉容便越是觉得惭愧……然而，她不是没有劝过慕容恪，他不听她的，她又能奈他何？

　　“那是自然，”邢良媛冷笑，“沉娘子在哪，殿下便在哪，这已是合宫皆知的事了。”

　　太子妃听了默然，并未再出言打断她，不过邢良媛也并未再说下去，只默默看着一盘的花发呆。

　　沉容坐立难安，终于起身，欠身告辞道：“妾想去湖边走走，就不叨扰娘娘了。”

　　“去吧。”

　　于是沉容携着紫雀离开，沿小径走至南泊湖边，慢慢踱步。待二人行远，太子妃等人的身影模糊成小小一点时，她方才恻然转过头来，握着紫雀的双手，苦笑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何陛下要突然……”她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紫雀平静看着她，良久，抚了抚她的背，道：“这是各人的缘法，姐姐不要想太多。”

　　“皇上已经四十多岁了呀……”

　　紫雀默然良久，问：“她有几天没来了？”

　　沉容略一思索：“十几日。”

　　她原本以为是她有事不得空，现在想想倒很可能是被人锁在了家中！即将要嫁入皇家的女人，自然是没有自由可言的。

　　她无言对上紫雀的眼睛，紫雀朝她点点头，看破了她的心思：“姐姐要去见见她么？”

　　“去。你帮我想想办法，怎么让殿下放我出去……”沉容焦虑道。

　　“姐姐直接跟殿下说明……”

　　沉容忙摆手，“那他一定会要求跟我一起去。”

　　“这样吧，正好殿下要过来，我们回去换身儿衣服，混在出宫的内侍里面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