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两个内侍打扮的姑娘出现在周府门前,自称是东宫沉奉仪和她的婢女时,周府守门的家丁无疑是惊讶的,然而不敢怠慢,立马去禀告老人和夫人。
周夫人随后来到大门处,问她们有没有什么信物。毕竟这两人——一看就是从宫里偷跑出来的。若真的是沉奉仪,不应该坐在轿檐中,堂堂正正大大方方的来到她周府吗?
沉容与周夫人对峙片刻,毅然决然摘下幞头,解开发带,青丝打旋散落,若墨色长虹划破天边新月,最终垂至腰际,几缕乌发被傍晚轻风吹得扬起,于无言间昭示她惑人的美丽。
周夫人凝眸端详她半晌,终于眼帘一垂,近似叹息,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小声恳求说:“希望娘子能帮我劝劝清澜。”
沉容心中黯然,只微微朝她一笑,问道:“清澜在哪?烦请夫人带路。”
周夫人点头,引她二人进入周府院落。
行不多时,周夫人在一间小院外停下,目光深沉哀戚的望着一间屋子的方向许久,眼中似有隐隐泪光,不过天色昏暗,沉容亦看不分明。终于,她回过神来,低头对沉容道:“娘子进去吧,我先离开了。”
沉容略点点头,转侧间见她一抬衣袖,似乎是在抹泪。
她默然踟蹰片刻,终于提步向院内行去。
这是一方很干净的庭院,栽有松柏翠竹,兰草秋菊,虽不见得全部开放,但幽凉静谧,暗香浮动,石阶与小径皆被打扫的纤尘不染,连一丝多余的泥土都未曾看见。
她这样的姑娘,原就配拥有这样一个居处,而不是困在金玉堆砌的深宫中,成为一只圈养的雀儿。
沉容如此想着,顿觉嘲讽——她自己不就是么?
她闭目深吸口气,一直向前走到正屋的门口,举手叩门。
无人应声。
她犹豫了片刻,呼唤:“清澜,你在么?”
一刹的寂静过后,她听到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随后两叶屋门被打开,她看见素衣白裳青丝轻扬的清澜。
四目相触,心内恻然大恸,两人眼中俱有泪水滚落,清澜随后紧紧抱住沉容,力道之大,几乎像是在握紧能救赎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拥在门口久久无言,倒是紫雀,目光敏锐的捕捉到屋内仅有的一名侍女,她神态漠然,面无表情,甚是冷淡的看着自己主子与一个女人相拥而泣,而并没有发现她自己也正在被那名不起眼的侍女观望着。
紫雀心生狐疑,小声对两人道:“先进去吧,不要站在门口了。”
这句话提醒了清澜,她猛地回头,对后面那名侍女冷道:“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服侍了。”
那名侍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只微微欠身一福,垂眸推阻:“奴婢奉陛下之命照看姑娘,不敢有丝毫怠慢。”
紫雀与沉容大感惊讶,没想到皇上会专门派人来看着清澜,这又是何必呢?
清澜牵了牵嘴角,从容抬手拔下自己头上唯一的一根金簪,上面绘着两只大雁模样,盘桓绕旋,有玉石点缀四目……她将簪子尖利的一头对准自己的脖颈,挑衅的昂一昂首,对那侍女道:“你若不出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沉容与紫雀都不禁小声惊呼,强忍着没有去夺清澜手上的簪子。那侍女的反应却比她们要平静的多,她无声凝望清澜许久,终于点头道:“是。”随后缓步走出屋内,两眼波澜不兴,路过沉容与紫雀身边时,也未曾侧首着意打量她们。
“刚刚那个婢女……是怎么回事?”待进屋坐定,沉容终于忍不住蹙眉问了出来。
“她?”清澜凄恻一笑,摇头道:“明面上是来教习我宫里规矩的婢女,实际上是皇上怕我逃走或是寻死,特地安插了个人来监视我。”
“那你为何会突然与皇上扯上关系?”
十日前,周清澜进宫去寻表妹,太后取出一把焦尾古琴命她弹奏,她自欣然领命,所弹是一首《长相思》。谁知皇上此时正隐在翠屏后面,待她弹完从屏风后转出,对她着意赞叹了几句,目光也毫不避讳的停留在她身上,她当时只觉局促难安,却完全料不到这其后诸事……
“然后呢?”沉容焦急。
清澜两眼被郁色填满,丝毫不见往日神采。她望着沉容凄苦一笑,泫然欲泣,“然后?”
沉容见状,忙掩住她口,阻止她道:“罢了,过去就过去了,你不要再想,我也不必听。”
“不会过去的。”清澜黯然垂眸,双手无意识的握紧了胸口的衣衫,声音如一缕游丝,可能随时都会断掉。
然后,太后为了嘉奖她,赐了她一盏茶。可是,那并不是普通的茶,里面加了催情的迷药。随后皇上抱她入室,强行占有了她的处子之身……
清澜鼻尖酸楚,然而再无泪可落。这几天她几乎流干了她所有的泪水,每当她想起那人的脏手触碰到她的皮肤、想起那人苍老松弛的身躯、想起那人伏在自己的身上所犯下的罪孽,她都觉得无比的恶心。她连续好几日滴水未进,却不间断的呕吐,最后只能吐出酸水,同时,她的泪水也在不断的流,她日日抚摸着双雁簪,仿佛那就是她的生命。
她原以为自己会这样死去,她本想就这样死去,然而上苍并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沉容听了她的陈述,忍不住闭上双眼,双手紧紧捏作一团,狠狠抵在自己所坐的锦褥之上。作为清澜的朋友,她都已觉得恶心至极心如刀绞,那么清澜她所承受的,又会是怎样逼仄无望的恨意?她无法想象。只觉自己的心口像在被什么狠狠剐着,一刀一刀,有如凌迟。
紫雀此时已经默默退到了门外,确保无人来打搅或是偷听。
突然,一个想法闯入沉容的脑中,她圆瞪星眸,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太后?是太后故意把你送到了皇上身边?”
“是的。”清澜眸中雾霭沉沉,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正是我的这位姑奶。她亲手,毁了我。”
“为什么!”
“为了周家。”她淡淡回答,意极苍凉,“周家为外戚,男子只在朝中供些虚职。而皇上近来愈发独断专行,常常违背太后的意思行事……太后怕自己百年之后,周家没落,因此急切要找一位周家族女伴在皇帝身边,不仅是要保周家长盛不衰,同时,帮太后牵制住皇上。”
一时之间,两人都没再说话。唯有蜡烛的火光在静静摇头,忽的一跳,屋内一暗一灭,清澜这才拿起剪刀,剪短了中间那已经烧的焦黑的芯子。而后将剪刀捧在手心,凝眸相视,终是胡乱一笑,随手将它扔入篮中。
照清澜的性子,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然而她竟放弃了死的解脱,选择了生了煎熬,这让沉容觉得不可思议。
她并非着意要清澜放弃自己的性命,而是像清澜这样需要世间完美纯粹之物去供养的人,一旦理想破碎,叫她活下去,那才是真的煎熬。
清澜从沉容的眸中看出了这点,遂自嘲一笑,“是吧?你也觉得我应当就这么死去。我很想,你知道吗?我每天都在考虑这件事,我在想如何才能死的干净漂亮。然而我不能。”
“这又是为何?”沉容不解。
“若我死了,我父母就要为我的任性付出代价。”清澜专注的盯着那一团焰火,渐渐看的痴了,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温暖的蓬勃的火苗——那是区别于她晦暗肮脏生活的明亮。她的手指将要碰到焰火,却被沉容猛地一拉,她的手一斜,被她握住。
也很温暖。清澜终于露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宫中有这规定吗?”沉容将她的手合握在自己手心,迷茫问道:“被选入宫为妃的女子若在宫外暴毙,就要家人陪葬?”
“自然没有,但是皇上特地派高公公来传达了旨意……如果我没有成功入宫为妃,或是在宫里自戕而死,我父母就会被我连累。”
“他……皇上,可能是真的很喜欢你吧。”沉容虽觉得这不太可能,一个冷面冷心热衷权术的君王,已经四十多岁,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又怎会像青葱少年一般坠入情网?
“我不信。”清澜冷笑。
沉容叹气,无话可说。
清澜轻轻把手抽走,起身下榻,缓移莲步走向妆台。从最高层取下一个妆奁,取出压在最底的一封信,交给沉容。
“这是什么?”
“这是我想告诉瑾瑜的话。”她目光中有潋滟温柔一荡而过,“我不愿让他知晓我成了这样肮脏的一个人,我情愿告诉她我死了。容姐姐,请你一定,一定要让他看到这封信。如果他听到了我封美人的流言,那就请你告诉她,那个不是我,那只是一个与我容貌相像的人而已。因为我死了,我家人不得已要找一个容貌相似的人为我进宫,唯有如此,才能不连累我家人受难。”
她容色坚定,表情郑重,借以维持她最后的尊严。她希望瑾瑜想起她时,心中涌起的是温暖,是往昔美好岁月的剪影,是她的笑容她的琴,还有她们之间的双雁簪。真正的周清澜已经彻彻底底死掉,和他们那段过往一起,而后活下去的,只是一副可有可无的躯体。
“我答应你,一定亲手交给他。”沉容庄严应诺。
于是她长吁一口气,望着沉容露出了浅淡的笑。
“我来为你弹一曲吧。”清澜再次下榻,走到琴案边,眷恋的抚摸着跟随自己多年的这把古琴,“这是我最后一次弹琴,弹给你听。”
她施施然坐下,弹了一首《钗头凤》,乐音哀婉,一唱三叹,歌声与琴音一般悲凉,与此同时,有泪水从她眼中滚落——这是最后一滴,为她的琴而落。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是她第一次在沉容面前开口唱曲,然而也是最后一次。
一曲完,沉容犹自沉浸在乐声的悲戚之中,突然听见猛地一声巨响,身子都不由颤了一颤,忙定睛去看。
清澜使劲将琴砸在地上,一下、两下、三下,终于琴板完全裂成两半,再也无法恢复。
她拍了拍手,噙泪对沉容道:“以后我不会再为任何人弹琴。但是所幸,我已将技艺交给了你,但愿你一生幸福,莫要有我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