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记忆中有八分相似的容颜,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出现在他眼前。
心神震动。
“哥哥。”
脑海里猛地回想起他稚嫩的嗓音。
然后,他切切实实的听见了一句:
“他叫昭穆。”
不错,沈昭穆,他的——弟弟。
许久不曾有过的湿意浮上眼眶,在如今他的这个年岁,尤为难得。
他想上前抱紧他,却不知为何,停在原地,动弹不得。
昭穆走过来,他看清了他的脸,冷峻,脸上的线条宛如斧凿刀刻,无比深隽,一双眼睛晦暗不明,像是风雨欲来,又像是古井无波。
不再是记忆里爱笑的模样。
“哥哥。”昭穆平静的对上他的眸子,淡然的不存在任何情绪。
在眼眶打转多时的泪水终于滚落,沿着他不再年轻、不再意气风发的脸肆意流淌。他是周国的大将军,是周民仰仗的英雄,他不该落泪,不该有脆弱,可是现在,他仅仅是一个兄长,一个见到了自己暌违多年弟弟的兄长。
他对不起他。
他曾经发誓:“不管发生什么,只要你吹响骨哨,我就会来寻你。”
可是昭穆吹响了骨哨,他却赶不及去救他。
这么多年,他以为他死了。
当昭穆完整的站在自己眼前时,他仿佛一瞬间明白了岁月,明白了隔阂,明白了失而复得的欢喜与酸辛。
他走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弟弟。
“你回来了。”
昭穆眼中有波澜摇动了一下,很快消弭于无形,他不动声色的推开沈鸿轩,垂眸道:“我只是路过而已。”
不是归来,只是——路过。
脸上的笑容僵住,沈鸿轩压抑住心里的不安,“你想回京吗?好,很好。现在到处都在打仗,京城安稳些,你去京城待着,我也放心。”
昭穆眸色幽深,“不,我是沉容姑娘的护卫,姑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沈鸿轩一惊,神色复杂的看着他们二人,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心底窜出来,不由踉跄倒退一步!
沉容刚从震惊中缓过来,又听昭穆这样言语,便知沈鸿轩会误会,正准备解释,可是开了口,又不知该如何说起。难道要她告诉他,他的弟弟,是由金国的太上皇指派给她护送她回国的?
只好缄默。
沈鸿轩怒视沉容,一把拽过沉容的手臂,“你随我来!”
这个女人,已经迷的太子晕头转向,又成了金国皇帝的贵妃,现在还想来祸害他的弟弟么?!弟弟好不容易回来,决不能再让他出一点差错!
昭穆微微蹙眉,挡在沉容身前,不卑不亢,“放手。”
“你说什么?”沈鸿轩楞道。
“放手。”
沈鸿轩难以置信的瞧着昭穆,忽然一笑,指着沉容说:“你知道她是什么人?”
“我知道。”
“这女人就是个祸水,你不该和她有牵扯!”
沉容震惊,抬头来盯着沈鸿轩,他竟然,说她是祸水?
从头至尾,她没有做过一点对不起大周的事,如此,也可被称为祸水么?
心,忽然就凉了。
就在此时,她听见昭穆平淡却坚决的声音:“她不是。”
沈鸿轩的眉头攒的更紧。
就像即将湮灭的火光又重新燃了起来,沉容对着昭穆一笑,转向沈鸿轩:“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样,只是这其中曲折如何,我也并非很清楚。你若想知道,还是亲口问昭穆。我来,只是为了一件事——我要见殿下。”
眸光陡然凌厉起来,沈鸿轩将沉容上下扫视一遍,冷道:“你从金国来,我怎晓得你不是金国的探子?”
“沈将军,”沉容冷面,“不要太过分。”
沈鸿轩放开她的手,哈哈一笑,“离开殿下还不足一年,你就成了金主最宠爱的妃子,甚至有传言,是你帮着完颜真漠登上了帝位。我虽不知真假,但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你在金国荣华富贵不绝,却为何选在这战时回来呢?除了探听情报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帮着完颜真漠登上帝位……沉容面色惨白。李广德会帮完颜真漠,的确也有她的缘故,但是这本非她所愿……
“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只是想看看他。”沉容笑容凄恻,眸中光彩黯淡下去,十分神伤。
沈鸿轩有一瞬的动摇,很快冷了心肠,“莫要再假惺惺的了。一开始接近殿下,你就是带着目的的。虽然你是殷将军的女儿,但殷将军一辈子爱护殿下,若知晓你的所作所为,定然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息。”
沉容紧紧咬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多想告诉他,自己并非像他所说的那样不堪,她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她所知的一切,都是哥哥告诉她的。哥哥求她为殷家复仇,她不得不去做。可是她不曾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的爱上了慕容恪……
沈鸿轩继续说:“殿下爱你之深,闻者心痛,可是你却选择离开他,伤害他,和另一个男人双宿双栖!你知道殿下听闻你在金国封妃之后是什么样的心情么?!他每日静坐在你以前的屋中,抚摸你的妆台你的琴,他很少说话,朝会也推病不去,心思郁结成疾,做什么都心不在焉。我怕他出事,一步不离的守在他身边,他要我去打听你的消息,他想知道你有没有在金国的后宫里受欺辱。他无数次和我说,他想出兵,去攻打金国,把你抢回来。他甚至想在沧州故意制造一场冲突,好引皇上出兵。可是你呢,从金国传来的消息,永远都是你与金主如何的琴瑟和鸣,恩爱缠绵,所以他放弃了。”
心上仿佛有上万只蚂蚁在啃咬,钻心之痛,叫人难以承受,不知不觉间,已是汗如雨下,明晃晃的阳光在眼前斑驳,万物模糊,脚底一软,几乎要栽倒。
腰上被人轻轻一拦,昭穆将她扶起。
沉容咬紧牙关,身子却还在哆嗦,泪水在眼眶里逡巡打转,却是倔强的不肯落下。
她去金国,非她所愿。
完颜真漠对她的宠爱,也并非她能控制。
当初离开慕容恪,也确实有不得不离开的理由。
天意弄人,又怎能将这些过错全部归结到她的身上?
她不是祸水!
沈鸿轩看见弟弟搀扶沉容,更加气愤,“你放开她!她是你什么人!你要这般维护她?!”
“哥哥,请你带我们去见殿下。”
咬一咬牙,沈鸿轩甩袖:“不可能!”
沉容黯然一笑,对昭穆道:“你别为了我和你哥哥脑别扭了,我看的出来,他是很在乎你的,你不要辜负了他的心。反正我已经到了枫城,你走吧,不用再跟着我了。”
沈鸿轩闻言一愣,有些惊讶的看着沉容。
昭穆平静的摇了摇头,“我说过,我本就是个漂泊之人,我处可去,无事可做,跟着姑娘,只是我渺茫生活的一点消遣罢了。”
“不,你现在有家可回,也有事可做。你有你的亲人,你应当保护的是他们,而不是我。多谢你这些日子来的照拂,可惜我现在身无长物,没有什么能够送给你,只能对你说声‘谢谢’。”沉容掩去哀伤,真诚的对他一笑。
昭穆无言的与她对视许久,忽然开口:“姑娘嫌弃我做的不好?”
“不是。”沉容尴尬。
“那便不要赶我走。”
这一句话,明明是平淡的语气,可是不知为何,却带了点失落和委屈,听得沉容心里微微一颤,竟有些不忍。
沈鸿轩铁青着脸看着弟弟,十多年前,他未能救得了他,如今,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再沦陷一次。
“昭穆,他是太子的女人。”
唇角极不明显的扬了扬,“那你为何不让她见太子?”
一句话,问的沈鸿轩哑口无言,连沉容都有些发愣。
难道昭穆是为了帮她见到慕容恪而故意做戏?
“我不让她见,自然有我的理由。现在时局紧张,我怎敢放金国来的人去见太子?”
昭穆盯紧他:“我也是金国来的人。我一路追随沉姑娘,若她是探子,那我必然也是探子无疑。你怀疑她,也就是怀疑我。”
若不是气氛紧张,沉容几乎要抚掌大笑。秒啊,真妙!兄弟俩多年不见,若是一开始就伤了和气,以后怕是很难回转了。
“昭穆……”沈鸿轩脸上隐有怒意。
“作为探子,来到军营,必然要就地处决。哥哥,动手吧?”昭穆冷冷一笑,上前一步。
“你……”沈鸿轩气得满脸通红,“你为了帮她,竟然威胁我?”
“你不会懂。”
“什么?”沈鸿轩狐疑。
“你不会懂,我在金国的每一日都如身处炼狱一般。而沉姑娘亦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们的苦楚,你不会懂。但也正是因为这份苦楚,我们绝不可能为金国做事。”
一番话,说得沈鸿轩哑口无言。
昭穆落入金国,已经是他的过错,他怎么又能反过来怀疑昭穆?
有些疲惫的合上眼,“你们随我来吧。”
正如沉容所料的那般,慕容恪并不在枫城。
坐上马车之后,沈鸿轩警惕的蒙上了他们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外面的风景,但就凭在路上耗费的时间,她就知道,绝对不在城内。
昭穆坐在沉容身侧,握着她的手。沉容觉得有些不习惯,但昭穆和她说“我们两个都被蒙上了眼,牵着手,一旦彼此出了状况都能知道。”
沈鸿轩也坐在车内,看着他们握紧的手,只觉十分刺目。
一路无话,被蒙上眼,时间也似乎过的格外的慢。沉容昏昏沉沉的睡过去,直到被昭穆推醒,才发现自己的面罩已经被摘下。
外面翠竹幽深,天高云淡,阳光被筛成斑驳破碎的光点,一切都很静谧,很幽深,很清静。
若不是周遭密密麻麻围着的侍卫,她实在很难相信这个地方会住着当朝的皇太子,慕容恪。
不禁弯唇一笑,他真是会挑地方。
沈鸿轩带着他们过了侍卫的拦截,沿着砖石铺就的小径一路向前走,屋外有侍女在忙碌。沉容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紫雀。
“娘子!”紫雀不由惊呼,手中的活计也丢了,扑上来不由分说的抱住沉容。
“真的是你吗?我没做梦吧?”
紫雀喜极而泣。
温暖一点点胀满了心田,沉容含泪笑说;“不是做梦,我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紫雀不好意思的拭着泪,又好奇的想看沉容,又有些腼腆,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我也真是……哭什么……我就知道姑娘一定会回来的……殿下很想你呢……”
“我先进去看看他。”
“好。”
沉容走到屋子前,犹豫着,敲门的手一直没有下的去。
“咚咚咚”三声响起。
沉容惊讶的回头,只见昭穆含笑看着她:“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