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诸日,沉容的呕吐之症愈发厉害,每日都厌厌的,只喝些稀薄的米粥,又甚爱吃酸,为此白葛特地为她寻了许多的酸梅,沉容又嚷嚷着要吃橘子,金国本土的橘子又酸又涩,便只能花重金去向走南闯北的商贩购来。好在完颜真漠也不吝惜这一点小钱,一筐一筐的送到沉容的屋子里,沉容倒也吃不了这许多,又拿着完颜真漠的东西做东给府里的姬妾都送了些。
之前纥石烈氏在时,府中姬妾大都安分自守,连说话都是细声细语的,如今纥石烈氏走了,顿时像脱了笼的小鸟,每日都欢快不已,心中更是对沉容充满好奇——这个初来乍到的周国女人,是如何从纥石烈婉宁手中活下来的?又见完颜真漠宠爱她,夜夜临幸,倒是她们怎么也羡慕不来的福气,于是纷纷与沉容交好,其中那三个周国女子更是常来常往,没事便往沉容屋中坐坐,谈些家乡风物,若有幸碰见完颜真漠,更是做梦都能笑醒。
这日四人围坐在桌边,沉容又泛起恶心来,掩着嘴转过头去,白葛见状,忙为她倒了杯水,叹气道:“姑娘也不知是怎么了,要说天气还没热起来,胃口不应当这样差。”
那三个姬妾面面相觑,从彼此眼光中都探得了同一样东西,其中一人清了清嗓子笑说:“夫人莫不是有了吧?”
白葛忙摇头:“便是有了,也不该这样早起反应,姑娘服侍三皇子半月都不到……”她声音渐次低了下去,怯怯的看沉容一眼。
她忽然想起来,沉容并不是以处子之身嫁给三皇子的。
沉容却镇定的异常,亦仿佛没察觉白葛朝她这里瞥来,只微微垂目,端然静坐,顺着空气中那一抹难言的尴尬,忽的一笑,道:“扰姐姐担心了,想是我初来乍到,最这里的一切都不习惯,水土不服所致,心中想念故国味道,实在比这金国厨子做的要精致的多。”
几人纷纷笑起来,连连称是,又有一人道:“沉妹妹想吃什么,尽管告诉我,别的不说,我的厨艺却是一绝。”
“那就有劳姐姐了。”沉容亦不推辞,随后报了几样菜名,又聊了一会儿闲话,众人便散了。
“姑娘,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待她们走后,白葛方才凑到沉容身边,小心翼翼的问。
沉容意味深长的笑看她一眼,道:“你不信我?”
白葛脸红,眼睛盯着脚下,双手扭在一起,支支吾吾道:“姑娘的癸水……不是还没……没来么?”
沉容叹口气,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道:“我的癸水一向不准,不过这次的确有些奇怪了,你悄悄帮我请个大夫进来,好不好?”
“好,姑娘等着,我这就去。”
其后又过了两三日,完颜真漠说自己忙完了手头上的事,要带沉容出去转转。沉容拒绝不成,只能随他出去。
一路青山绿水,天地宽阔,较之来时又是另一番风景。远山青翠朦胧,宛如佳人眉黛,婉婉盈盈,水波又似流动的绸缎,绚烂阳光一映,便薄薄的铺了一层金屑,远远只觉金光璀璨。周围是蛮横生长的草地,鲜嫩的,青葱的,微微有些发干,一路碾过去,便挤出了些青草的简淡香味。
沉容不辨方向,每日都昏沉沉的待在马车里,身体更加虚弱,胃口也变得更差,然而还是会勉强自己去吃点东西。一日正闭目枕在完颜真漠的腿上,忽然被他轻轻推醒。
“到了。”
沉容一脸困惑的看向他,忽然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带着点好奇掀开帷幕,触目便是一间极简朴的屋子,融在夕阳温软的日色里,几乎要化了似的。
“这是哪里?”她不解问。
“一间空屋子而已,这几天我们就先住这儿。”
他抱她下了车,沉容懒懒靠在他怀里,微眯着眼向夕阳的来处望过去,但见景色极好,前面不远处有一方花林,开着深浅浓淡的粉色花朵,融融的似雾气一般,一阵风来,花枝轻颤,粉色的花海也随之荡漾舒展,倒像是在半山巅上所能见到的云海翻腾的奇景。
只是此刻那花朵是血色的,美的凄厉。
沉容忽而觉得眼前是一汪红艳艳的血泊,她不由蹙了蹙眉头,带着些厌恶神色调转了目光,转首看向南边。
南边一片空旷,只有干秃秃的道路延伸过去,田间还有些阡陌,大多数是杂草。然侧目远眺……沉容的目光突然凝固。
隐在雾气中的,是一道曲折蜿蜒的城墙,向两边延伸过去,望不到穷尽。
她有印象,那是大周与金国的交接地,城墙高约八丈,巍峨雄伟、固若金汤,由太祖皇帝所建,虽然时过境迁,它再也无法遏制金人日益膨胀的无法遏制金国的野心,但到底也保证了沧州百姓无数个安稳的日夜。
她慢慢收回目光,难以置信看向他。见他此时是难得的正经,若有所思的看向南面,眸光幽深难测,沉容忽而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尽管是肌肤相贴的距离。
似乎察觉到她在看自己,完颜真漠低头对她一笑,问:“喜欢吗?”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她的神色不无警惕。
“你不是说想念故国么?我便来带你看看。”他似笑非笑,用揶揄的眼神看向她。
她不由得一愣——自己并没有对他说过想家之类的话,那是为何?突然,三日前与那几个姬妾之间的对话浮现在了脑海里。
怕是有人偷偷和完颜真漠透露了什么。
她只觉额间有薄薄的汗沁出,却又将自己衣襟扯了扯,垂眸淡道:“你还不如放我回去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扬唇一笑,在这样血红的残霞中,他的笑也透出丝阴狠。
沉容点头,“那你把我带过来做什么?触景伤情、自怨自怜?”
他瞳仁黝黑,像一团旋涡,激起层层的浪花,而她只是恍惚了一刹,并未沦陷。
“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什么?”沉容不解,狐疑看向他。
“罢了。”他有些失望的笑了笑,“这算是我的屋子,才派人来打扫过,应当很干净。我们先进去把东西收拾下,晚些的时候再出来。”
沉容答应了,忽而又觉得奇怪——这里临近两国交界处,四野空旷,应当不会有房子才是,那么这小屋又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派人建的,我每年多多少少都要来这儿住上一阵。”他挑眉看着她笑,“睹物思人。”
沉容“呸”了一声,不知是霞光的作用还是害羞,两颊通红着——这些日子来她的身子愈发的虚,皮肤也总是呈以一种凄厉的苍白色,少也这样的媚态。完颜真漠不禁看的心里一动,一把搂过她,在她的颊上亲了一下。
屋子很干净,两人分别理自己的东西,不觉天渐渐的黑了,沉容正叠着一件衣服,忽而发觉眼前昏暗,便叫完颜真漠把蜡烛点上。
完颜真漠却似没听见般,一句话也不答,沉容只好又叫了几声,突然发觉有人站在在自己身后,吓得冷汗直下,惊惧的又唤了一声“完颜真漠”,只是这声比之前都要迫切些,隐隐颤抖。
后面那人突然大笑,“我就在这儿呢。”
沉容一愣,又羞又气,恨恨转过身子在他胸口处用拳头砸了一下,声音不觉透出些委屈:“你没事吓我做什么?”
“我本没想吓你。”完颜真漠刮了刮她的鼻子又笑,“却不知你反应这么大。”
沉容狠瞪他一眼,道:“我脑子第一个想法,便是你被仇家抓去了,这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后面这人也是来抓我的。”
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没有再说话,沉容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打起鼓来——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戳中了他的痛处,惹的他不高兴了?他高不高兴本无所谓,只是他闹起脾气来,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这些天已经领教的够多的了,还是不要惹怒他的好。
正思量着如何弥补,忽然他双臂一伸,温柔的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在她额间一吻,倒弄得她一头雾水,抬头对上他的眼。
黑黢黢的一间屋子,什么都朦胧,他的周身也融于黑暗之中,不甚分明,然而他的眸子却是晶亮,透过这双眼睛,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唇角的笑意及眉宇间的风发。
“你笑什么?”她白担心异常,不禁羞恼。
“若我被仇家掳去,你会担心么?”
沉容一愣——原来他在乎的是这个!她竟没有想到。
“自然会担心的,我在这金国人生地不熟,你若有不测,我也难得善终。”
他轻轻一笑,如风掠过她的耳际,转瞬即逝,“我还以为,你会高兴的巴不得摆酒庆祝。”
“若你死了我有机会回到大周,那我确实会高兴的摆酒庆祝。”沉容挑一挑眉,刻意对着他微笑。
他摇首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轻不可闻的说了一句:“我是不会轻易死的,只要有我在一日,你就不会有事。所以你只安心的陪在我身边就够了,别的不用多想。”
得了他的承诺,沉容竟觉得有些安稳——虽然极可能是他的油嘴滑舌,她忍不住挑眼看了看窗外,屋子外面比里面要明亮些,因为有星光,这里的星光是很美的。
“这里当真只有我们两个?”沉容惴惴问。
完颜真漠这样的身份,实在是容易招来暗杀,然而她一路行来便未瞧见护卫的身影,驾车的老伯现也不知何处去了。
“不然呢?”
“你出远门,总得带些暗卫的吧。”
他哈哈一笑,“你猜。”顿了顿,又道:“其实我的武功很好,你看不出来么?”
“双拳难敌四手,人一多,你如何全身而退?”沉容叹息,忽而觉得自己随他出来真是个错误的决定。就算离沧州近,她又如何能让那些周兵为她这么一个小小的民女开门?这大周,她终究是难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猜透了她的心思,他忽然笑笑道:“以前总有很多周国女人乘夜出逃,一部分,在路上就被抢去,一部分因为长途跋涉、饥肠辘辘而死,还有一小部分,极幸运的来到了城墙之下,却被拒之门外不得进入,最后仍是难逃一死。”
春沉容无奈一笑,摇头道:“你只会吓唬我。”
“我并未骗你。”
“我晓得,但你不说,我总还是能幻想着那道石墙可以有人情味些。”
“这你倒不能怪他们,”完颜真漠难得为敌国说两句话:“已经进入金国境内的人,本身就是一种危险,如何能保证他们独善其身没有和金人联系?万一入了城,来个里应外合,那沧州的将领还要不要命了?”
沉容释然笑了,“这倒也是。”忽然瞬一瞬目,半揶揄的问:“如果,你是那守城的将领,我是在城下扣门的人,你可会为我把门打开?”
他没有回答,只是专注的凝视她的眼睛。沉容被他这样看着,只觉心渐渐下坠,有些羞惭的脸红了——她为何要问这样一个问题?未免有些恬不知耻的意味。现在完颜真漠一定在心里笑话她,笑她把他的玩笑话都当了真。
其实她心里也都清楚,他的誓言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美则美矣,却是不会长久的存在,看看就好,实在不必当真的。然而她在这金国的土地上孤立无援,一点点的温暖便足以让她感念许久,因而才格外珍视与那三个周国姬妾的交往。
想到这里,沉容忍不住身子一颤,一股寒意攀上心头。
如果有人将她思念故国的事情告诉了完颜真漠,那对她有孕的猜测说不定也传到了完颜真漠的耳朵里。然而他此时带她出来,装作一副云淡风轻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是想做什么?
她勘不透他的心思,懊恼至极,隐隐觉得自己又上了什么当。
“若有那一天,我不会让你进城,但我会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