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没有说话,只有一对寂静深广的眸子,乌黑的,掩在霞光里,一两疏橘红的光线撒进来,斑斑驳驳,说不出的诡异。
怎会是他?
沉容心一沉,立马打叠起笑容应对:
“有事吗?”
完颜真漠一把将她从床上揪起,语气平静却酝酿怒气,冷冷一笑道:“我当真小看了你。”
沉容笑容一滞,知他已全然明白过来,然而无妨,事已至此,他又能耐她怎样?但是也不便就这样和他撕破脸,只好装作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反问他道:“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不明白?”完颜真漠挑一挑眉,又用力将她向上拉了一点,沉容的双膝离开床,喉咙处有干涩的窒息感,一时又头晕目眩,皱了皱眉表达自己的不适。
“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明目张胆的去给白葛送饭,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沉容有些不耐烦,抬手在他的胳膊上击了两下,道:“放手。”
“呵,”他嘴上虽冷笑,却还是微微把她的身子放低一点,使她的两膝可以着地,“你的算盘打得好,然而你得晓得,这个府中做主的是我,而不是她纥石烈婉宁。”他目中露出一丝阴狠漠然,是沉容从来没看见过的神情,她不由的一愣。
很快他收敛,看着沉容微笑,另一只手抚上她的脸,“你的确很聪明,想的出这样的主意。但我更钦佩你的胆识与孤勇,若事情的走势与你所想偏差一步,最后你的下场都不会太好。”
沉容不喜欢他这样的微笑,似有若无,带着玩味和捉弄,仿佛她无论她做什么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这样的笑就像是冬日积雪之上薄薄的一层阳光,看似明亮,却是毫无温度的。
她撇过头,冷答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
他瞳孔一紧,随即无声冷笑,一把将她抛于床榻之上,指着她,字字句句清晰无比:
“你错了,这世上本还有许多比死还要难得多的事情。”
沉容的脑袋被这么重重一砸,顿时混沌的更加厉害,一时间连他的脸都模糊了,只能微眯着眼曲作一团,然而他的话还是没头没脑的闯进来,她听清了。
她第一次发觉,原来他的汉话讲的这样好,比许多汉人还要好。
随后,她感到自己的身子被人生生一扯,便是裂帛的凄厉声,像鬼的哀鸣,她不由浑身一颤,身上雪肤接触到凉薄的空气——初春的天还是这样凉,触到人身上,像晨间花叶上的露水。
她用尽浑身的力气挣扎着,像跟他打架似的,又是踢又是拽,无意间扯下他几根头发,他吃痛瞪她一眼,她迟疑的收回手去,却还不忘摆出一副凶狠的架势:
“你再碰我,我发誓,一定会杀了你。”
咬牙切齿,字字咬的极重。
他却不在意的笑了,亲亲她黑玉石般的乌发,和她说:“好啊,那我们便同归于尽吧。”
一番云雨后,沉容伏在床边,虚弱的呕吐——这些天她有些食不知味,吃的少,胃里却还总是翻江倒海的,她实在想不出什么缘由,或是有些过敏?她这样猜测着。
完颜真漠在旁冷冷看着,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弧度:“你想必恨透了我,你也大可一直恨我。你是不是在想,想着让他救你?然而是不能的了,救你,便意味着两国开战,你以为对他而言你算什么?你能和这天下相比么?他现在身为太子,干涉不了军国大政,即便将来登基为帝,也不会冒这个险的。但是我,却是可以一仗打过去,你可相信?”
他的手轻柔的抚过她的乌发,她长发及腰,在愈发暗淡的霞光之下,隐隐反着幽光,宛如一朵夜幕下的玫瑰,冷的,像水淙淙流去,那艳红不过是错觉罢了。
她微微将头一偏,回头看着他冷笑:“至少,他比你坦诚,不会把我作为他野心的借口。”
完颜真漠哑然失笑,揶揄她:“坦诚?一个从小孤立无援成长起来的太子,在周国那样的明枪暗箭之下,稳坐太子之位十六年之久,你觉得,他还能出淤泥而不染?他手上沾了多少鲜血,会叫你知道?你知道的,只是他想让你知道的而已。你从不怀疑他,因而你才觉得他坦诚。”
沉容蹙一蹙眉,眸光转出些冷淡,凝视他,“至少他的心是真的。”
完颜真漠一愣,随即大笑起来,两手攥住沉容赤裸的双肩,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肩骨生生震碎!沉容痛的眼角有泪涌出,却始终不肯向他示弱一句。
“你以为我对你是假的?我若对你是假的,我早该一剑杀了你!”
他唇角的笑与猩红的双眼极不相称的组合在一起,形成一幅诡异的图案,在沉容眼前模糊着。于是她越发迷乱起来——她当真不是在做梦么?眼前这个愤怒到狂暴的男人,真的是那个成天笑颜迎面假意调笑的完颜真漠?不行,她不可以被这表象骗了,必须冷静,对,冷静……完颜真漠的城府极深,可能不亚于慕容恪,他将她带到金国来,其实极有可能是有别的预谋。
沉容始终漠然看他,对他的愤怒不置一词。终于,他安静下来,像是暴风雨过后突然宁静的夜,笼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雨势,唯有风猎猎的刮,空虚的拉扯起一阵阵大地胸膛的声响。
沉容被狠狠砸在床榻上,她淡淡侧眸视他一眼,平静笑问:“那个你曾召幸了一月的女子,不就是死于你的剑下么?大约我也是要步她的后尘的。”
完颜真漠面色怪异打量着她,愤怒的情绪似乎有所消减,似不经意道:“你以为这一切是为什么?”
她忽然感到一阵好奇,“说呀。”
“她身上有和你很像的香气,”完颜真漠冷道:“我只在夜晚去见她,把蜡烛一灭,看不见她的模样,只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气,便有种你在我身边的错觉。后来我将她杀了,是因为她得罪了婉宁,而她终究不是你,不值得我救。”
“可她毕竟是陪了你那么久,你对她就无丝毫怜惜?”沉容真觉不可思议。
他黝黑的眸子灼灼印在她的脸上,像漆黑的灯。
“没有。”
沉容搁下眼帘,淡淡笑了笑,“等你对我的兴趣渐渐消磨,你也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
他冷笑笑,没有说话。
沉容并不打算再和他纠结这个话题,认真问说:“所以你是不打算放了我?”
他挑一挑眉,点头道:“不错。”
“婉宁也同意了?”她小心翼翼的试探问道。
“她很生气,和我大吵了一架,说要回族中去。”完颜真漠说这话的样子轻飘飘的,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突然定睛看向她,叹了口气,说:“我本应该多忍耐些时日的,可又怕你会回到慕容恪的身边,所以迫不及待先将你接了金国来,然而来便来了,我是不可能放你走的。如果你敢逃,我就领兵去将清河百姓全部杀光,你若不信,大可以试试。”
沉容有些不明白他的第一句话——“本该多忍耐些时日的”,这又是为何?多忍耐些时日,对于他而言、对于她而言,又会有什么不同?
她默默将这句话牢记于心,平淡的扫他一眼道:“我不会逃。因为我逃不出去,从上京到沧州,此去八重关隘,我没有通关文书,如何过去?而且我一个弱质女子,又没有武功,指不定哪天就被你们这些蛮夷抢去,过上生不如死的日子。”
“原来你现在还不是生不如死。”他目中流露一丝温柔,含笑看向她。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不由红了脸,咳嗽道:“也差不多。”
他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颊,笑道:“你恨我好了,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好受些。反正这辈子你都不可能摆脱我,别说纥石烈婉宁,就是郎主发话,我也不会退让。所以你还是省些心思,安安静静的在这府里待着,或许有很多不习惯,也有很多忍耐,但是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把最好的给你。”
这番话说的沉容一惊,心砰砰的跳,脸颊烧的热起来,一直延到耳廓,她别扭的转过头看他一眼,问:“你是认真的?”
他微笑着,捏了捏她的耳朵。
“我真是搞不懂你们男人。”沉容躲闪着他的目光,讪讪道。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对了,夫人她……真的要回娘家?”
“当然。若是你现在穿衣服出去,或许可以远远的瞧一眼她马车的背影。”
“这样做,真的没事吗?”沉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为他担心起来,只是隐隐觉得这样不妥。她只能劝自己说,现在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他有了什么事,她也得遭殃。按照女真旧俗,若是完颜真漠有什么不测,她倒很有可能入宫侍奉金主。
若如此,她倒愿意现在一死了之。
他眼中有不加掩饰的欢喜神情,“你在担心我?”
沉容垂眸,并不答他的话,只道:“你那样忌惮纥石烈氏,我猜,多半是为了她娘家的权势。然而你此番和她闹翻,就不怕关系破裂?坏了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他笑容透出些瑟瑟的寒意,引诱着她继续说下去。
沉容只是摇头,虽然心里大概有数,但男人总不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太聪明的女人,将所有事情都看得透透的,更何况——她身边还是完颜真漠这个完全琢磨不透的金国男人。
“我不晓得,只是直觉而已。”
他含笑凝望她半晌,一句话也不说,看得沉容益发心虚,好歹她是做戏做惯了的,眼下这样的情形也很容易遮掩过去。
笑了一笑,他终于开口:“你倒是不必谦虚,我知道你聪明,不然也不会引得慕容恪喜爱。我承认,我的确需要纥石烈家的势力,婉宁只是我的一步棋,然而棋盘已经下了这么久,她早已不是最关键的那一步,即便丢掉,也不会引起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会棘手些。”
他如此向她坦白自己的计划,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愣了半日嗫嚅道:“没想到你愿意和我说这些。殿下他从来不会告诉我的……”
完颜真漠笑着拨弄了一下她耳边湖青的玉坠子,那绿幽深、沁凉,与指甲相触有清脆之声越出。
“其实他为人,谨慎太过,这是妙处,亦是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