冗长的沉默,两人各怀心事。
昭穆站起来,慢慢的向帐外踱去,只留一道背影给沉容。沉容猜想是自己勾起了他的心事,少不得愧疚,犹豫片刻也跟着出去,胡乱笑着打岔道:“得了,都是我不好,咱们不谈这个罢。”
昭穆不接话,只望着那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云亦是灰蒙蒙,倒像是墨画的山峦。
“要下雨了。”昭穆嗅一嗅潮湿的空气,声音闷闷的。
“是的。”说到下雨,沉容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夏季的雨,要么不下,一下便是哗啦啦的泼水似的,又湿又热,真叫人不舒坦。而最难过的是,如今这军营扎在枫城里的一处开阔地界上,被雨水这么一冲,少不得要泥水横流,将士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话音刚落不久,天空中突然炸开一声响雷,轰隆隆的直震的人耳膜振聋,沉容被唬了一跳,竟然一个踉跄就要往后倒,正闭上眼睛准备挨痛的时候,突然一只手臂拖住了她的腰,把她整个人半抱起来。
未及睁开眼,便听到刷刷的雨声有力的敲打地面和营帐,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原是雨点打在了她的脸上,但很快这冰凉就没有了,有人引袖为了擦去了脸上的雨水。
茫然睁眼,正好对上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他用整个身躯为她遮去雨水,身上已湿了大半。
不知所措的推开他后退一步,沉容躲避着他的视线,说:“我先走了。”
她提步便要迈入这雨中。
昭穆一伸手将她拉了回来,面色很不好看,“你在怕什么?”
沉容后背一僵,心底恐慌的问自己——你在怕什么?
她怕昭穆和自己扯上关系,她已经背负了太多,以至于不敢再承受任何人的好意。她的心情,说实话,到今日依旧没有整理好。虽然身处周营中,每日都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慕容恪,然而时常觉得不安稳。
完颜真漠常会不经意的闯进她的脑子里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他的模样他的声音,想着那片桃花林,想着他给她的承诺,想着他不顾一切也要来见她最后一面那惨淡的笑。
她快疯了,真的快疯了。白天时,她永远理智精明,一到夜晚,隐藏在脑海里的记忆就翻天覆地般搅的她不得安生,直到精疲力竭睡去。
这是她的秘密,谁也帮不了她,她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她深知自己的罪恶,所以,希望自己不要再给任何人带去苦恼。
昭穆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拖回营帐内,两人对面而坐,深深对视,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欲望。
终于他一笑,说:“你觉得你脏吗?但是我告诉你,我比你更脏。”
沉容愕然。
为什么这个与他并不甚熟悉的男人,可以如此明确的,洞悉她的心事?
看到她的表情,昭穆微微一扬唇角,继续从容道:“我不会娶紫雀,也不会娶任何女人,我本想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也曾想过死,但又觉得太荒唐了。我跟着你、保护你,其实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自己,所以你不用愧疚。”
昭穆第一次和她说这样多的话,说的这样认真,这样坦诚,这让沉容有些无所适从,好奇,但又知道这不是自己应该好奇的,最终只是笑了笑,说:“我明白了,你尽可以跟着我,等你什么时候想离开了,我也不会强求。”
心中还有一个疑问,沉容小心翼翼的问出口:“为什么是我?”
这是个好问题,普天之下人何其之多,又为何一定要选她去追随?
“因为我喜欢你。”
……
沉容惊愕的说不出话来。
昭穆……喜欢……她?
昭穆一脸的淡然,仿佛自己根本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对于我这样的人而言,能真诚的喜欢一个人是很难的,所以我选你。”
沉容满面通红,指着自己道:“你不是很清楚,我和……完颜真漠……还有慕容恪……”她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我知道,”他答的从容,“但是我喜欢你,却没有强求你喜欢我。我知道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是跟在你身边,我觉得平静,可以暂且忘了过去那些不好的事情。”
沉容讷讷点头,脑袋里已是一团浆糊,却听他继续道:
“有一句话,本不该由我和你说,但是除了我,怕是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晓。”昭穆一脸肃然,“你难忘完颜真漠,那并不是你的过错,他对你很好,而且,远远比你所知的更好。”
“什么?”沉容迷惑。
“你身居内宫,很多事情都不晓得。像是完颜真漠登基,除了李广德含有私心的帮忙之外,便是纥石烈氏出力最大。而完颜真漠宠爱你远胜过皇后,于是纥石烈一族闹腾的很厉害,联合大臣上书逼皇上杀了你。皇上为了平息事态,不惜给原本就荣耀显贵的纥石烈族人进一步施恩,堵住了纥石烈一族的嘴,再引起其他部族的不满,让他们内斗,这样你的危险就小了。”
沉容睁大眼不可思议的看着昭穆,心情复杂。完颜真漠刚登基,正是根基不稳的时候,在这样的情况下进一步分散权力,培植外戚,对于自己的皇位而言实在是一件再危险不过的事。怪不得当初太上皇那样厌恶她,原来真是有缘由的。
食指攥紧,沉容咬唇问:“他……会不会有事?”
昭穆摇摇头,“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完颜真漠确实是个聪明人,绝对会给自己留下余地,你不用担心。”
沉容这才松了口气,可是不安和愧疚感仍挥之不去。
“还有,你要完颜真漠杀掉慕容谨,殊不知那也不是件好办的事。慕容谨是个再狡猾不过的人,他与几大氏族都有来往,无论是土地还是银钱,双方的利益来往不少。完颜真漠若是杀了他,便是明着与几大氏族作对,到时候事情发展成什么样,也很难说。”
想起自己对完颜真漠的逼迫,悔恨顿生。她只以为在金国的土地上,杀掉慕容谨是随随便便的事,却不知这背后还有那样多的利益牵扯。想完颜真漠身居高位,也有其难言的苦衷,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她的确太无知了些……
可是他从来就没有跟她说过这些,咬一咬牙全部自己承受了。
沉容只觉心里憋闷的慌。
“我对不起他。”
昭穆摇摇头,目光温和,“不知者无罪,他没有告诉你,也是盼着你不要自责。”
沉容忽然警觉起来,奇怪道:“为何你会了解的这么清楚?连我要他杀掉慕容谨都知道。”
昭穆一愣,随即浅浅笑开,“你忘了,有一天你喝醉了酒,自己说漏的。”
喝醉了酒?好像确有其事。然而自己究竟说过什么,却是一点都记不得了。沉容不禁紧张起来,警惕的盯着昭穆:“我还说什么了?”
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昭穆缓缓的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递给沉容,“别紧张。”
沉容脸红,挺不好意思的接过来喝了一口,又问:“你是不是……全知道了?”
那日在密林中发生的噩梦般的一幕,再次浮现在了脑海。
昭穆却不明着回答,只道:“我说过,我比你脏的多。”
“砰”,沉容猛地将茶杯砸在案几上,面色惨白,垂眸不敢与昭穆对视,冷笑道:“怪不得你说要保护我,原来是这个意思,我只当你真的那样好心。你放心罢,以后我不会再碰上那样的龌龊事儿了,不需要你的保护。”
明明知道自己说的是伤人的话,昭穆也完全没有鄙夷她的心思,但是心里的委屈和痛苦让她完全冷静不下来,这些话无遮无拦的从嘴里说出来,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我走了。”沉容不想多留。
这次昭穆没有再拉她,她亦没有止步的意思,就在她掀开营帐准备离开的时候,却突然听见他略显沉重的嗓音:
“作为交换,我也跟你说一些事儿。”
沉容顿了顿,心一横,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惊讶,冷静,沉容转身重新坐在他对面,平静的一笑,“你这么信任我?”
他笑笑,开始陈述。
“十四岁那年,我孤身跑到沧州去见哥哥。当时正在打仗,哥哥随殷将军出征,能陪我的时间很少。他给了我一个骨哨,让我有危险的时候就吹响骨哨,他就会来救我。我对此深信不疑,不过,我也没有遇上过什么危险,所以从来没有吹响过。”
“后来,我不再满足于在城里面等待哥哥回来,但是哥哥又不肯带我出征,我就悄悄的扮成小兵的模样混了出去。”
“然后呢?”沉容问。
昭穆凄恻笑笑,“然后,两军对战的过程中,我完全迷失了方向,足底是两国士兵的尸体,身边是随时可能袭来的兵刃,战马时不时呼啸而过。我虽然年纪小,但是武功已经很好,保护自己绰绰有余,所以很快的,金兵的将领就注意到了我,然后,我就遇上了一个改变我人生命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