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疾雨纷杂,风声呼啸,若千军万马往来冲突,帐内之人的声音依旧沉稳,无波无澜。
“两个金国的将军将我围在中间,奋力夹击我一人。很快我就败下阵来,他们把我的双手用麻绳捆住,我勉强吹动骨哨,他们看出来我在求救,把我的骨哨抢走,很快把我呈送到金主面前,也就是如今的太上皇。”
昭穆的眉头微微皱起,薄唇紧抿,显出一个坚毅的弧度,沉容看的出来,他是在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我去拿壶酒。”沉容笑着开口,“你只当自己喝醉了,也当我喝醉了,我们对饮一场,醒来以后,就什么都忘了。”
她冲昭穆眨眨眼,随即轻快的跑出营帐,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果然捧着一壶酒,笑眯眯的给自己和昭穆各斟一碗。两人碰杯对饮,军营里的酒烈,沉容辣的说不出话来,愁眉苦脸看着昭穆说:“若不是为了陪你,这酒我是绝不肯喝的。”
“多谢你。”昭穆对她一笑,缓缓的将一碗酒饮尽,眉头稍微舒展些,继续道:“太上皇见到我,却是很和蔼的模样,将我带到营中好吃好喝的款待,但是他不肯放我回去,当晚就带我回了上京。”
沉容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又咪了一口酒。
“他把我看管起来,一天我正在屋里沐浴,忽然太上皇闯进来……”昭穆面色一滞,声音也有些微的颤抖,“那时我不过十四岁,我万万没有想过世上还有这样肮脏的事。我抗拒、挣扎,他没有法子,只能暂时放了我。”
沉容只觉自己一颗心都吊了起来,当她听见最后一句话方才重重的舒了口气,隐约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不愿再听,一时激动竟握住昭穆的手摇头:“别说了,昭穆,别说了,都已经过去,我们都把它忘掉。”
昭穆低头,晦暗的眸中有隐约的光影闪过,笑容怪异:“怎么,你也觉得我很脏?”
“不是!”沉容战战兢兢的否认,一双秋水盯着他,毫不回避,字字殷切:“既然不堪回首,又何必一定要想起来呢?够了,昭穆,说到这里便够了,我们之间已经扯平。”
眼神忽然柔软下来,像是卸去了外壳,露出柔软的底色来,昭穆笑了,这笑容与以往都不一样,“我已经被这些事折磨了十几年,多这一次少这一次又何妨?”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几乎是残忍的,凌迟自己的残忍,一张口便让人忍不住战栗:“就这样,我和太上皇僵持了一个月。他试过用各种办法让我屈服,比如,断掉我的饮食,又或者,用鞭子抽打,甚至,他会让我看他和别的男孩……我很害怕,可是我的骨哨不知道哪里去了,哥哥不可能来救我。”
沉容溺于震惊中,嘴唇上的血色渐渐褪去,一双清眸此时已是混淆不清,十指紧紧扣在一起,指甲嵌入手心,很疼,却没有知觉。
“一个月后,他发现我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强,于是他放弃了对我的折磨,直接了当的在我的饭食中下了药……”
沉容忽的一拍桌子站起,面色苍白,和昭穆对视了片刻,转身就走。
她很害怕,这样赤裸裸的残忍叫她害怕,她没有勇气再和昭穆待下去,她想离开,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平复一下心情。
昭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注视着她,提醒道:“那边有伞。”
沉容立住,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回过头想解释些什么:“我不是……”
我不是看不起你,只是难以承受这样的真相。
昭穆了然,微笑着点头:“我都明白。”
拿过伞,沉容走到外面,轻轻说了句:“我明天再来看你。”随后扎进了雨水中,外面的泥土被冲的一道一道,到处都是泥泞,她提着裙子慢慢的在雨中行路,眼前是一道道的雨丝,景物模糊,颜色褪失,万物朦胧。
其后沉容每日都会去看昭穆,两人对那日的事绝口不提,有时只仓促的见一面,有时会待上两三个时辰,喝酒聊天。昭穆的性子比之前开朗了不少,笑容渐渐的多了,沉容看在眼里,倒觉得欣慰。
两人相处的舒服,沉容既不像面对慕容恪时那样小心翼翼,抱有愧疚之心,亦不像和紫雀待在一处时,有许多话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愿告诉她。
盟军和周军僵持了近半月,城外时常可听见轰隆隆的炮声,双方交战,彼此都损失惨重,慕容恪也变得越来越忙,经常立于城头之上,眉头深锁,郁郁的模样。
慕容恪的身边永远都围着几位将士,尤其是沈鸿轩——从没好脸色对她,她也知趣的很,尽量不去他们眼前讨嫌。她知道慕容恪现在被战事搅的焦头烂额,所以尽量避开,免得他分心。
虽说如此,慕容恪还是每日都来陪她用晚饭,两人闲谈几句便又要分开,晚间也不曾同寝。
昨日刚结束一场战役,双方损失皆是惨重,慕容恪去大营巡视一圈归来,遣散了众将,独自登上城楼观望,正是日薄西山,鲜红壮丽。
“殿下今日怎么只有一个人?”沉容方才用了饭,觉得胸口闷闷的,便想出来走走消食,鬼使神差的上了城楼,没想到慕容恪也在此处,而且没有旁人,不由又惊又喜。
慕容恪面上愁色稍解,对她一笑说:“身边总有人和我唠叨国家大事,也是怪烦的。”
沉容从背后抱住他,温柔的像只小猫,“忧国忧民,本就是臣子的本职,国家有此栋梁,殿下该高兴才是。”
这一席话顿时消解了他心中三分的愁闷,长叹一声点头道:“的确如此,若不是他们,我也不晓得能撑多久。虽说盟军的兵力不如我们,但胜在人多,打起来终究还是我们吃亏。还要靠几位将军筹谋布划,这才减少了许多损失。”
沉容多日来都没有和他这般亲密过,心里格外依恋,把他的手捧起来放在掌心,轻轻的用指尖扫着,微笑道:“等这仗打完了,殿下一定好好奖赏几位将军。”
“这是必须的。”慕容恪点头,忽然转过身来抱住她,一把将她放到城堞之上坐着,沉容惊呼一声,惊恐的牵着他的手,“殿下做什么?”
慕容恪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微笑,“我就是想好好看看你。”
沉容抿嘴一笑,向他招了招手,慕容恪不知所以的凑近些,只见沉容弯下身来,柔软的双唇覆在他的唇上,那缠绵温暖的感触直击心田,让他恍惚了一瞬,下一刻便转攻为守,肆意向她掠夺着,一改先前温柔的模样,直吻的沉容满面通红呼吸急促方止。
沉容以手掩面,闪躲着他的目光,羞赧道:“殿下真是……”
慕容恪也觉得方才有点失了分寸,一笑捏了捏她的脸,移开了话题:“你在这营中若是有什么委屈,尽管来告诉我。我也知道沈鸿轩他对你有些意见,你只装糊涂便是了,别明面上跟他过不去。还有昭穆那里……你是不是去的太频了?”
他似笑非笑,等着她回答。
“你不陪我,难道我还不能叫别人陪陪我么?”沉容嘟着嘴委屈道,“你放心罢,我和昭穆就是朋友。”
慕容恪本也没觉得她和昭穆之间有什么,只是自己终日忙碌,还要让别的男人去陪她打发时间,心里就有点吃味,“你说怎样就怎样,我信你。”
沉容笑容一僵,心中愧意顿生,倒不是因为昭穆,而是为了另一个人,又生怕被慕容恪看出来,赶紧收敛了心思笑笑,“殿下可有我母亲和哥哥的消息?”
与慕容恪见面第一天她就请他去查母亲和哥哥的下落,也不知道快一个月过去,有没有什么眉目。
慕容恪皱眉,声音也略沉重:“还没有,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哥哥是个聪明人,一定晓得如何保全自身和你母亲。我查探不到,可能就是因为他们藏得太好了。”
“那倒也是。”沉容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哥哥的人脉通达,也许现在托避于某人家中呢。”
“你能这样想就很好。”慕容恪轻轻将她额间的散发撩开,微风阵阵,吹得她鬓发微松,衣带飘飘,真如开在暮色中的一朵芙蕖花,惹人怜惜。
沉容腼腆的笑了笑,小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把脸贴在他的手心轻轻的蹭着,发问:“前日的战况如何?”
“不好不坏。”
叹口气,她继续问:“这么不温不火的到底要多久?为什么朝廷不肯多派点兵过来?一举剿灭了也就罢了。”
“你想的倒容易,”慕容恪忧心道:“你要知道,这盟军其实也是大周的子民,原本都是京城里的禁军。他们本也没什么兴致和我们打,无奈上面几个藩王野心勃勃。所以这战争打了一个月,还是没什么进展。”
沉容狐疑,“既然双方都无战心,干脆停战得了?”
“停战?”慕容恪冷笑,“停战便意味着盟军的失败,几个藩王,从前那样潇洒自在的日子是过不得了,就算父皇不将他们收押,也会削去他们的爵位,贬为庶人,你以为他们会甘愿?所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必得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沉容念及一路上所见的景象,不由心生哀戚,不知怎的又想到了完颜真漠行事的手段,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兴奋的拽着慕容恪的衣袖问:“如今盟军最强的是哪一国?”
“齐国。”慕容恪面露不屑。
齐国,正是陆长州的属国,沉容忽然想起京城中还有质子,既有质子,盟军为何还敢造反?
“陆长州呢?他人还在京城么?”
“逃走了。”慕容恪叹息,“和其他的质子一起。当时闹得很大,却没有查出什么所以然来。京城对质子的看守还是很严的,尤其是十位质子同时失踪,实在匪夷所思。光靠几个质子绝对办不到,我怀疑背后有支持他们。”
沉容小声猜疑:“是魏王做的?”
慕容恪一愣,随即看着她笑开,“巧了,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抓不到证据,再怎么怀疑也是枉然。”
八成是魏王做的,这场内乱本就是魏王和完颜真漠联手操持。沉容暗暗想着,又问:“沧州那里如何了?”
“丢了几座城池,不过奇怪的是,金兵似乎没有继续南下的意思,一直守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在探盟军这边的动向。”
“我倒是有个退敌之策,不知可不可行。”沉容跳下城堞,扑进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