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一死,叶瑾瑜的身份无从查证,除非能找到其他证人,否则终成一桩悬案。
据左怀说,王敬被判定是自杀,以冷剑抹脖,尸体瘫倒在屋子中央,过了一夜才被家中下人发现,呈报官府。
慕容恪并不怀疑有人去刺杀王敬——王敬是叶瑾瑜身份的重要证人,魏王一党没有理由动他。其余那些认定叶瑾瑜不是殷玉的臣子,更需要王敬出面澄清。
他自杀,大约与皇帝脱不开关系。他不想被人利用指认叶瑾瑜,便索性撂下担子,先走一步。
慕容恪唏嘘良久,抄起杯盏喝了一口水,叹道:“王敬也是不容易。”忽而抬头,好奇道:“父皇是何反应?”
“追封太傅,赐钱五千缗,子孙加官。”
“也算推恩很厚了,”慕容恪颔首,“想是王敬并未惹怒他。”
“殿下……”左怀面露迟疑道:“殿下唤了沈大夫进宫,想让他证明叶瑾瑜的身份。”
他?慕容恪意外挑眉,皇帝也算是没什么法子了,竟打起沈鸿轩主意——这个硬骨头,怎么可能指认叶瑾瑜的身份。
“你觉得呢?”慕容恪笑笑,问他:“叶瑾瑜跟殷玉是否是一个人?”
左怀退后一步,摇首道:“臣只传达消息,并不多想。”
他很聪明……聪明的人不会不多想。慕容恪凝眸视他片刻,一笑:“罢了,你下去吧。”
左怀后退几步,转身离开崇文馆,王志见他离开,忙进去通知慕容恪道:“殿下,沉姑娘来了。”
慕容恪先是一愣——东宫有禁军把守,他出不去、外人亦进不来,容儿现在出现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然抵不住心中欢喜,忙问:“她人呢?”
说着转首望向庭院,但见庭院空空,唯有几株苍树。
“在端华门外,被看守拦住了。”
“也对,”慕容恪苦笑笑,“她现在还不清楚孤的境况。”
王志犹豫片刻,试探着建议道:“臣有个主意,要不请左公公帮个忙……”
次日,左怀再来时,身后跟了一个身形瘦小的小黄门,眉清目秀,垂首一言不发。
待进了端华门,沉容才终于直起脊背,向左怀执礼感谢:“多谢中贵人。”
左怀淡淡一笑欠身还礼,道:“姑娘客气了,这是殿下的意思,要臣带姑娘进来,只是有一件事必得姑娘清楚”
“什么事?”
“姑娘随我一起进来,也必得随我一起出去,否则会引得守门侍卫怀疑。”
如此便意味着,她与慕容恪至多只有一个时辰的相见时间,这使得沉容隐隐失落,却也无可奈何。
“我明白,中贵人放心。”她点头答应,遂独自往熹盛宫去。
一别十多日,再次踏入朝露殿、再次见到那人,心中首先涌上来的并不是如水的爱意,而是挥之不去的苍凉况味。
离开前,慕容恪是大周最尊贵无匹的皇太子,孤标自傲、意气风发,高山仰止;而今,却成了百姓口中身份暧昧的对象,成为茶余饭后的可笑谈资。
皇帝虽承认了慕容恪的身份,然而流言不承认——流言永远期盼着事情往传奇复杂的方向走,过于简单的真相,往往无法满足人最基本的猎奇心理。
沉容在宫外这些天,丝毫不觉得流言有消减之势,愈演愈烈倒是真的。
她想见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去轻抚他的伤口,但同时,还肩负着另一样使命。
许是近乡情怯,原本心中熊熊燃烧的想要见他的欲念,在望见他背影的那一刹开始消退,她提步上阶的动作愈来愈慢,并在门槛处犹豫了好一会子,方才下定决心迈出这一步。
那是她心心念念想见的人,却一时,想不到该以怎样的面容去面对他。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微笑唤:“官人。”
他的身躯明显一僵,随后慢慢转过身来,正对着她,露出了一个温暖无比的笑颜。
眼前水雾迷蒙,她强忍心中酸楚,瞬了瞬目。
那是她记忆中的容颜,只是更加瘦削,眉眼间有倦怠之气,双眸清亮,尤其在看清她的一刹那,眼中有温柔光华摇曳。
他很疲惫,沉容一眼便看出来。
慕容恪展臂,轻唤她名,微笑看着她。沉容小跑过去,扑进他怀中。
他低首,温柔凝视她,一边用极轻的力道抚摸她的发鬓,在她的额间烙下一吻。
“没事了。”他安慰她。
她只觉心中酸楚——明明受难的是他,实该由她去安慰他才是。
“我听说,你被关进狱中?”她心疼的握住他的双手,将其贴在自己的两颊。
“谁告诉你的?”慕容恪皱眉,露出不悦。
她不理他,继续问:“可受苦了?”
“没有,”慕容恪牵着她走到椅子边上坐下,一拉,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自己则搂住她的腰,埋首于她的颈窝。“我虽身在狱中,但怎么说还保留着太子的身份,你以为有谁敢对我做什么?”
“真的?”沉容怀疑,一边伸手去扯他的衣襟,探头去看了看——身上果然无伤,这才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
谁知他坏坏一笑,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唇边一吻,低喃道:“出去了一遭,连民间豪放的民风都学会了……”
沉容脸一红,假意推搡他,羞道:“我和你说正经的,你尽胡扯。”
“好好好,那便来听听娘子的正经事。”
沉容神色一暗,张了张口又没说出什么。
“你是要问叶瑾瑜的事?”慕容恪随手从旁拈了个橘子,剥开皮,顿时有股清香溢出。
沉容尴尬的点点头。
她习惯了和慕容恪遮着掩着,如此坦诚相待,她实有些不自在。。
慕容恪剥下一片橘瓣送到沉容嘴边,沉容一口咬下,口舌生津,心情松快好些。
“你放心。”他捏捏她的脸笑道:“你哥哥,我定保他周全,不管用什么手段。”
沉容听到前半句,刚要欢喜起来,又闻见他说“不管用什么手段”,顿觉紧张。她知道哥哥的事情难办,因而此行,主要就是来和慕容恪商量的。
“殿下打算怎么做?”沉容试探问道。
“一切还未明了。你哥哥的身份……”慕容恪抬眸看她,意味深长一笑,“一时半会儿还查不出来,不用着急。至于伪造信件这一罪名,不会给他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为何?”
“很简单,叶瑾瑜是替魏王做事,魏王是主犯,你哥哥是从犯。皇上对魏王的处罚甚轻,那么你哥哥定然也不会有什么事。”
沉容听他分析觉得有理,但又紧张问道:“那若是哥哥的身份被查出来了呢?”
慕容恪把头蹭到她的颈项边,深深吸气,弄得沉容有些痒,咯咯笑了起来,心情顿时也不那么沉重。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但我一定会保他性命,你放心。”慕容恪握住她的手,认真承诺道,半晌又问:“那么,你究竟是谁?我记得殷将军只有两个女儿,即便当初和殷玉一样逃掉了,也不可能是你这个年纪。”
沉容听到他问自己的身份,顿时有些尴尬——这是她一直以来不大愿意去回想的问题,隐藏耻辱和悲哀,随着时光她慢慢淡忘,却永不可能泯于虚无。
她侧目躲避他追问的目光,状甚黯然。
“或许……你并非叶瑾瑜的亲妹,而是家族的旁系?”慕容恪目光灼灼,神情肃然。
她隐瞒了他这么许久,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坦诚相待的一天,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她的一切,知道她真实的身份。
沉容摇头,幽幽长叹,转首与他四目相对,捧起他的脸,端然问:“你真想知道?”
“是。”他肯定。
“好吧。”她有些无奈的叹气,但终究,没有拒绝他。
端丽皇后出嫁两年后,殷启遥娶了参知政事家的长女为妻,之后陆陆续续纳了两房小妾,各有生养。但沉容并不是殷家子嗣当中的一个,她的母亲——尹莲枝,是沧州地界名动一时的行首,有权挑选自己的客人,一般都只是陪酒、唱曲、奏琴之类,唯有一人成了她的入幕之宾——便是殷启遥,镇守沧州的天胜将军。
尹莲枝的艺名为风华,取风华绝代之意。与殷启遥几番欢好后,有了身孕。一个青楼女子,便是再受追捧,生孩子也是大忌。发现有孩子时,沉容不过一个月大,青楼里的妈妈逼着尹莲枝将孩子打掉,尹莲枝不肯,去求殷启遥,说她只想以侍妾的身份陪在殷启遥身边,请他给她一个名分。然而殷启遥所做的,只是将尹莲枝从青楼赎出,另外给她置办了一处小院,添置了几个家丁并丫鬟,偶尔来看看她。尹莲枝生下沉容那日,他只匆匆瞥了一眼自己的骨血,给她取名昙,殷昙,便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尹莲枝和其女儿的面前出现过。
而更可气的是,殷启遥命尹莲枝不可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让她隐姓埋名到他乡生活——也就是那时开始,她为自己改名“尹莲枝”,换下她贵重繁复的锦绣衣衫,像普通女人一样生活,每日所关照的再不是自己光彩照人的脸、婀娜风情的神采,而是如何照料一个嘤嘤哭泣的婴儿,洗衣、做饭、柴米油盐、繁琐人事。饶是这样,她的神采也足够令人迷惑,她一出现,总会引来街上男人的竞相争逐,这样的记忆从沉容很小时便有了,她讨厌那些男人恶心的嘴脸,讨厌他们对母亲所说的轻薄话语,讨厌他们猥琐的眼神和假装无意触碰母亲的手。
这些对沉容而言是羞耻的。她无数次的问母亲,她的父亲是谁。然而母亲总是叹气,用自己温暖的手抱紧她——小时她不明白母亲此举的用意,后来才明白,她便是母亲与父亲之间唯一的联系。
尹莲枝深深为自己的妓女身份耻辱,直到沉容十五岁时,她方才将此事告知沉容,声泪俱下的向沉容道歉——若她不是妓女,她便能嫁给殷启遥做妾,那沉容也不会从小失了父亲,被其他的孩子们欺负。
“若你一定要问我的真正身份,我叫殷昙,是殷启遥和一个青楼女子的孩子,没有名分,入不了殷家族谱。”她面无表情,冷冷叙道。
“但也因此,逃过一劫。”他微笑。
她愣愣看他半晌,忽的一笑,神情温柔:“是的,若非如此,我与母亲早已命丧,也就无机会与殿下见面。”她突发奇想,问:“若殿下不曾遇见过我,是否会喜欢上另一个女子?”
她双眸闪亮,咬唇微笑,模样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