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殿下,”沉容冷眼看过去,语气带了点轻蔑,“我只道这是人人都明白的事,殿下为何想不明白?”
“愿闻其详。”陆长州挑了挑眉。
沉容站立起,朝着齐王的方向深深做了一个揖,波澜不惊道:“王上应该很清楚我与金主之间的一段过往。说句大言不惭的话,金主还没有废了我的身份,硬要算起来,我仍是金国的贵妃。就算殿下的心胸再宽广,也不可能不介意这一点,他对我有情不错,但也犯不着,拿江山去护一个不贞的女人。我自知愧对殿下,这一条命早已是不在乎的了,就拿它来换天下太平,也是心甘情愿。”
她不疾不徐,眉清目远,似乎只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然而,却是把自己心里的伤口,硬生生的撕裂开,血淋淋的展现在众人眼前。为了铺陈假象,成就慕容恪的大业,她选择让众人相信,她沉容就是一个水性杨花浪荡成性的女人,处于愧疚出使齐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昭穆默默捏紧了拳头。
齐王等人皆愣住,看着沉容淡泊的脸却不知说什么好,当陆长州反应过来自己的剑锋已被沉容轻巧避开后,冷笑一声——这个女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执着于情情爱爱的小女子了,以退为进,混淆视听,怪不得慕容恪要放她来齐营。
“就算真如你所说的这样,我们要如何相信——待其余九国被灭之后,周国不会反悔?!”
沉容噗嗤一笑,轻轻扫了陆长州一眼。
“你笑什么?”陆长州皱眉。
“我笑——世子的胆子也忒小了。”沉容慢悠悠道:“等其余九国被灭,军士全部归到齐国麾下,难道齐国没有勇气与周国打一仗吗?”
的确,现在盟军的势头大好,如果齐国统一盟军,士气不减反增,更何况盟军就在都城外列阵,想要攻下大周,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才对。
可若真是这样,大周又为何要主张联手?不是自己给自己挖个坑跳吗?
不会的,一定有他没有考虑到的地方……
陆长州警惕的看着沉容,可是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到这背后会有什么猫腻。
沉容见陆长州无话可说,稍稍松口气,又适时的添油加醋道:“其实我们也不是非选齐国不可,其他藩国若是知道这件事,必然想尽办法和我们联络,到时候世子不要后悔。”
秦菁岚忍不住动了动嘴角,有意思,这个女人,当真是有意思。
陆长州脸色一黑,转过身跪求齐王道:“父王,你千万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鬼话,她这是在使激将法罢了。纵观十藩,有哪个可以与我齐国相提并论?又有哪个有胆子、有实力和周国的太子联手?这个女人满口胡扯,花言巧语,秦先生还偏帮她说话,儿臣实在惶恐,不知秦先生是何居心!”
沉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她以前还真没看出来陆长州是这么个难摆平的货色,编排她也就算了,她的确是在胡扯,可是人家秦菁岚算是被她拖下了水,她于心有愧哪!
秦菁岚不动声色的执起茶盏喝了一口,唇角上扬,清水般澄净的眸光微微闪动,并无不悦,“我方才才说过,这些事王上就不该问我的意见,没得让又惹得老臣唾沫横飞。现在不仅老臣要骂我,连世子也容不得我了,日后我只封住自己的嘴,装聋作哑罢了。”
说着站了起来,向齐王前身作揖道:“国家大政,不是秦某该干预的,这便退下。”
秦菁岚要撇个干净……沉容虽有些惋惜,但也知道不能强求。周齐结盟之事,主要还是得靠她威逼利诱,总会有办法的。
秦菁岚长袖一旋,扫过齐王的脸,一股幽幽的冷香从袖管里钻出来,直熏的齐王心神驰荡,猛一下拽住秦菁岚的袖子,呆呆了盯着他看了半晌,越看越觉得这张脸完美无缺、我见犹怜,尤其是那漫不经心的漠然的神态,好像薄薄的一层白雪,掩盖住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再看看陆长州,一脸倨傲,偶尔瞥向秦菁岚的目光也是冷淡且不屑的,这不禁让齐王觉得恼火。
“是我太纵容他们了。”齐王冷笑,用难得的认真语气道:“你坐下,别跟长州一般见识。是我要你畅所欲言的,他若是容不得你,那便是容不得我。”
齐王眸光犀利,如刀刃般割在陆长州的脸上,神色严峻的异乎往常。沉容不禁都看的有些呆了,眼前这个冷静尖利的齐王,和之前那个左拥右抱行止孟浪的男人,真的是同一人吗?
陆长州覆于大袖之下的双手渐渐的握紧,他的父亲,他血浓于水的父亲,居然为了一个区区男宠当众给他难堪?!他是齐国王后的嫡子,地位固然不如几个哥哥,但也曾经忍辱负重去京城做了质子,处心积虑逃回之后,领兵打仗,但凡他所到之处,总是势如破竹无往而不利。父王却只知和这个低贱的男宠饮酒作乐,难道他不该痛心,不该愤恨么?
他可以容忍父王看不见他的付出,但是绝不能容忍,父王因为这个男人而将他多年的辛苦断送!
这些年,母亲所受的屈辱,全部都是拜这个男人所赐!全天下都晓得他的父亲,陆远爻,有一个天仙似的王后却不知珍惜,反而对一个男宠情有独钟,害的他母亲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背地里还有更荒谬的说法,说齐王百年之后,不会把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反而会禅位给那位男宠,真是荒谬!
陆长州心中来回思忖,气闷不平,却没有出声,只听齐王继续道:“我看平日真是太纵容你了,对秦先生这样放肆!我知道,你如今长大了,战功赫赫,就不把你爹爹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干脆这齐国之主的位子就让给你罢!”
齐王顿了顿,又冷笑,“不过你几个两个哥哥也是虎视眈眈的,能不能从他们手上活下来,也要看你的造化,我只过我的快活日子,省得在你们眼前讨嫌!”
齐王越说越生气,竟身子向后一仰把面前的几案踢翻,登时碗碟杯盏等碎了一地,又混着汤汁等,简直一地狼藉。陆长州心内憋屈,然而见状也知父亲是动了大气,一句话也不敢回,只是跪着向齐王磕了一个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说了句:“父王息怒。”
秦菁岚虽知齐王是在帮自己出头,然而他素来不爱招惹是非,更怕祸事是因自己而起,于是懒懒的劝道:“王上何必动怒呢?不过一点小事罢了。”
齐王的火气还未消下来,但对着秦菁岚语气稍稍温和:“子不教父之过,虽是小事,但礼仪尊卑不可废,这些道理还是要好好教他知道的。”
礼仪尊卑?陆长州听了几乎要笑出来,他这个性子最疏狂不羁的父王,竟也知道礼仪尊卑。若正经的要谈礼仪尊卑,只怕现在在这里见客的,应该是他的母后才对。
秦菁岚似乎也觉得可笑,唇角微微一动,似笑非笑的模样,却不再说话了。
齐王转向陆长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冷冰冰道:“给秦先生道歉。”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这齐王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当众责骂陆长州也就罢了,怎的还要叫自己的亲生儿子给秦菁岚道歉?这里面的对错也分不清了,总之各人有各人的立场。齐王陆远爻是在追求自己理想中的爱情,一心一意恋慕着秦菁岚,以至于对自己的妻子孩子都无情。陆长州是王后的孩子,聪明睿智,又有将兵之才,心高气傲在所难免,深恨秦菁岚已久,断不可能低头的,至于秦菁岚,嗯……
沉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形容秦菁岚,很明显,他对齐王是有些不屑的,但是身在齐国,又不得不委身事君,导致在立场上和王后陆长州一派的对立。但是他本人又性子淡薄,不爱争抢,所以并不喜欢搅和齐王的家事,也不愿意成为斗争的中心。他这个人本身就很矛盾,若他是个利欲熏心、玩弄权术的主,必然尽力打压陆长州,让齐王完完全全听命于自己。但他若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不可能安然无恙的在齐国的权力之巅静待多年。
如此一想,沉容忍不住对秦菁岚好奇起来,目光也忍不住的往秦菁岚脸上瞟,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秦菁岚似不经意抬起头来,淡淡一笑。
真是个好看的男子啊……沉容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怪不得这么多年齐王都对他一往情深,又有美貌又有城府,能不把齐王吃的死死的吗?
这边沉容胡思乱想,那边局势却更加剑拔弩张。
陆长州低着头,始终不肯说一句话,两相僵持着,气氛冷到了冰点。沉容也忍不住替他捏把汗——虽说这个陆长州坏了她的好事,但她也不至于落井下石。
“好啊……你如今连我的话也不听了!”齐王颤颤巍巍站起来,指着陆长州冷笑,“既然你不赞同周齐联盟,日后的战事你也可以不用参与了,好好回齐思过去吧!”
齐王忿忿甩袖,扬手便要劈在陆长州的脸上,可那手终究还是不忍落下,在空中悬停了半日,只听得齐王重重的一叹,这一瞬间,苍老毕现,身上虚浮的华贵不羁之气尽数褪去,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无可奈何的父亲,,一声长叹,道尽了说不出的苍凉况味,他转过身,闭上眼叹息道:“你去吧,回齐国去吧。”
沉容不禁松了一口气,既是为了那不曾落下来的一掌,也是为了齐王的这个决议——只要陆长州回齐国,他们的周齐之约就会顺利达成。
泪水盈眶,两眼通红,陆长州膝行两步拽住父亲的衣裾,声音哽咽:“父王,真的不可呀……十藩之中,属齐最强大,将来大周破灭,消除另外九藩也是指日可待。而周国虽然眼下情势不好,可与九藩比起来,还是强大的多的,将来和周交战,输赢之事还是未知!”
沉容心里咯噔一下,陆长州这样恳切,这样真诚,说的话也是句句在理,齐王不会改变主意吧……
齐王摇头叹气道:“可是我们与周国联手,日后两分天下,便不必再有战乱之困扰,百姓安居,不是很好?”
“父王!”陆长州急的将头磕的砰砰作响,“昔日汉王也曾与楚王相约,两分天下,然其后何?百姓困苦,更胜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