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嫣儿有孕之后,太子妃便将嫣儿暂且接到章华殿里来,一来是为好好照顾她,二来也是怕嫣儿心思郁结,看陆长州天天出去花天酒地,自己则在深宫垂泪。谁想陆长州并不挽留,每日仍约了他那帮朋友出去闲逛,只不在外留宿了而已。
这日太医又过来看了一回嫣儿的脉象,开了副安胎药。前脚刚出章华殿后脚便被王志叫住,硬是被拉去清风殿为沉娘子看诊。
沉容这会儿被慕容恪按在床上,谢了簪环,头发打散,素面朝天的装成个病人模样,简直哭笑不得,
太医随着王志进来,垂头望见慕容恪的鞋履便拜,得了慕容恪的示下,方开始为床上的沉容把脉。
床上帷幔遮掩,将美人容颜隐于模糊光影间,只露一寸手腕,然盖着绢帕,看不清具体样子。太医默默听了一回脉,心内暗怪,不禁蹙眉摇头,又过了片刻,方才起身向帐内的沉容行了礼,跟慕容恪耳语了句什么,慕容恪便随他去了堂屋里。
沉容见太医走了,忙探出头来,对床边的紫雀道:“你去听听,那太医说了些什么。”
紫雀答应了声去了,沉容又一个人在床上捱了半日,心中忐忑难安,好容易等到紫雀回来,迫不及待问道:“说什么了?”
“好多我没听懂,但是我听到他说你身子虚,不利于怀胎,若不注意保养,可能很长时间都要不了孩子。还有……”
“还有什么?”
“她说可能……可能,姐姐饮食方面有什么不注意的地方,问我平时你都吃些什么。我就告诉他了,他听了又有一段时间不说话,又问我平时你熏的什么香。”
“还有呢?”沉容着急。
紫雀摇摇头,无奈道:“殿下让我回来,后面的,我就没听见了。”
沉容双眸暗下去,有些疲惫的靠在床后的围栏上,侧首对紫雀笑笑,对她道:“你出去吧。”
“姐姐……”
“我说真的。”沉容眸光陡然犀利,严肃道:“出去!”
紫雀吓了一跳,与姐姐朝夕相处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她凶。心内委屈了一会子,突然意识到不对,捉住沉容的手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沉容闭目,将头偏向床的另一侧,完全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紫雀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好,我出去,你先一个人安静的待会儿。”说着当真起身往外走,迎面撞上了与自己方向相反的太子,向他福了一福,顺便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他一眼,只见慕容恪面色青黑,眉宇之间有难掩的怒气在蒸腾。
于是陡然之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姐姐赶她不是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是怪她没有听完太子与太医之间的谈话,她是怕太子的怒气连累到她——太子是舍不得伤姐姐的,但是她,就不一样了。
紫雀踟蹰了片刻,最终叹口气离开,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旁人没有资格替任何一方说话。
慕容恪不声不响的在床沿上坐下,沉容只当是沉容又回来了,便又蹙眉道:“我不是叫你走了吗?”
“你看看我是谁?”那声音冰冷寡淡,听不出一丝情绪。
沉容后背一僵,猛地睁开眼,一时竟不敢面对他,便仍然保持着头向内的动作。慕容恪冷笑一声,两手握在她的肩头将她身子扳正,力道之大让她几乎要嵌进她的肤肉里,与此同时,他两眼通红,寒光瑟瑟,若目光可以为箭,那她此刻便是千疮百孔也不为过……他狠狠瞪着她,他想要透过这层皮囊看到真实的她,看看她到底为何如此狠心!看看她虚假扮演出来的柔情蜜意里终究掺杂着什么样的毒药!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心,从头至尾就是一场戏,而他竟然还信了!他的坦诚相待不计前嫌换来的便是她变本加厉的背叛!这个女人根本不值得他去在乎,她只是一个骗子、一个被人安插到他身边的棋子!而他竟然为这可笑的棋子动了心,任她把自己玩弄于鼓掌之中!
沉容疼的咬牙忍耐,深垂臻首不敢看他的眼睛,然而那狠厉的目光还是如芒在背,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去忽略……
看到她痛苦的模样,他心里竟然生出了一丝快意。她痛吗?他希望将自己心中的痛苦通过这种方式,丝毫不落的交到她身上!
“东西在哪?”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像彻底凝固的冰湖,纹丝不动、冰冷彻骨。
沉容闭上眸子,没有回答。
他眯了眯眼,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我再问你一遍,东西在哪?”
沉容只觉自己的双肩要被他勒断,额间也有冷汗冒出,然而她并不准备向他求饶——这是她应当承受的,她希望这样多多少少可以分去一些他心中的痛苦,但是这样的疼痛对于一向柔弱的她而言太过沉重,她的脸渐渐变得煞白,双唇也失去了血色,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当他发现这种变化的时候,他还是难忍心中的慌乱,无意识的松开了她——他无暇去追究自己这个行为背后的含义,只对着她挑眉冷笑,“你不说是吗?那我自己找。”
他随即起身开始翻箱倒柜,动作粗鲁毫无张法,胭脂水粉撒了一地,还有各样的簪环首饰,他皆弃之如敝履。沉容恻然躺在床上,看着不断在地上碎裂成片的瓷瓶、玉簪、菱花镜……只觉自己的心也随着这些东西一道支离破碎。她听着东西打翻的清脆响声,开柜子的顿重声,渐渐的陷入一种迷幻的状态。
她柔弱无骨的躺在床榻上,长发蜿蜒盘曲,身上只穿着素白色的中单,这样极致的黑与白使得她看上去像鬼魅。
终于,他拿到了他想要的东西。那是一个青玉色的小圆盒子,掀开盖子,可见十几粒细小的药丸,芳香异常、以至于有些骇人。
他望着床上的她冷笑一声,径直踩着一地的金玉碎屑向外去。
很快,太医给了他答案。
这是一种由麝香、三棱、莪术、巴豆、马钱子、附子提取精华所制造的药丸,这些全是有强烈滑胎效果的草药。虽小,但是威力非常,平常使用,足以保证妇人不孕,长此以往下去,可能再也不会怀上孩子了。
慕容恪的面色阴沉之至,猛地一下将那青玉盒砸翻在地,细小的药丸随即滚落四散。太医吓坏了,赶忙向慕容恪跪拜请罪:“殿下息怒,臣说的句句属实,万万不敢欺瞒一句呀!”
“有调理的办法么?”他居高临下,冷冷凝视那个在自己足前畏惧颤抖的男人。
太医抬起头,颤巍巍道:“那要看服用了多久……”
慕容恪凝眸一想,“三个月。”声音带有一丝不明显的嘲讽。
“这……”那太医抓耳挠腮,为难道:“臣尽力一试。”
“去吧。”
那太医得了令,连忙用袖拭拭汗,仓皇逃离了清风殿。慕容恪早已转身回内室,带着一抹挑衅告诉沉容:“你的药被我扔了。”
沉容不曾说话,只淡淡一勾唇角。
他却不管不顾,重新坐在她身边,用手抚着她的脸颊,他的手很冷,动作却有说不出的温柔,但越是如此,沉容便越是心凉。
“我知道,即便我把你手头这盒扔了,那边还是会有人给你送过来。但是……我马上会派侍卫将清风殿的四周都给围起来,日夜监守。至于丫鬟,紫雀你是别想见了,她跟这件事有没有关系还要再查一查,我会另外从朝露殿里调个宫人给你。”
听到紫雀,沉容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恐慌开口:“与她无关,她根本什么都不晓得。”
慕容恪见她为了紫雀开口,不由又是一声冷笑,“我已不相信你了,你还不明白么?”
这话说的沉容一怔,眼里刚刚挣扎的光辉次第熄灭,却还是不肯放弃。他要她怎样都好,只是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过错伤害到一个无辜的人。她握住他正在抚摸自己面颊的那只手——其实她现在根本不敢和他有任何触碰,但是她不知道还能通过何种方式,使他能认真听她说话:
“你打算把紫雀怎么样?”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打开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告诉她:“锻炼锻炼,总能叫她吐出点东西。”
拷打折磨,谓之锻炼。
两痕泪水自沉容眼中逶迤而出,滴落在床榻上,顿时晕染了一小片深色。她勉力的将自己支撑起来,梨花带雨的模样甚是可怜,这引起了慕容恪心中的一丝恻然——然而他转念一想,这又是她的表演了,遂倨傲冷冷视她。
“我与紫雀,于宫中相识,就算再亲密,我能告知她的也有限。对于此事她并不知晓,殿下即便要了她的命,她也不可能说出来些什么。”沉容凄恻道。
慕容恪只挑一挑眉,“这都是你自己选的,主子犯错连累下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沉容牵了牵嘴角,几乎不可察觉,随后她掀开被子,颓然下榻,站立在慕容恪面前。
“你想做什么?”慕容恪皱眉。
沉容屈膝跪下,举手加额,以最崇高的礼节向慕容恪磕了三个响头,面色冷如凝霜,口中为紫雀求情:“奴婢所做的一切,都由奴婢自己承受,与旁人毫无关系,请太子殿下放过紫雀。”
是她错了,她错只错在,她既没有遵从哥哥的意愿,安心作为一颗棋子待在慕容恪的身边,也不能完全听从自己的心,只专心的做他的女人。她的左右摇摆举棋不定造就了今天的恶果,或许她应该更早一些明白过来的,她的忘情只会给慕容恪和自己带来更大的难以磨灭的伤害,甚至害了她身边的人。是她太傻了,她以为万劫不复的只有她一人,却没想到无辜连累了他……
她冷冷闭目,再无力气去思考。
而他,正被她方才的话气的颤抖。
奴婢?太子殿下?她是想说什么?她还想回到曾经是他侍婢的那段日子么?她想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尽数抹去吗?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起来。”
她摇头,倔强道:“请殿下答应奴婢。”
他愤怒的起身将她拉起,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在霎时间又消解了他的愤怒。
她的白色中裤上片片血痕,而且新鲜的血液还在不断往外冒,他愕然,目光向下视去。
就在她方才下跪之处,有许多锋利的瓷片,上面沾着她的血,耀武扬威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