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华殿内,锦幔珠帘,软玉温香,四壁皆以椒泥涂制,和暖如春,一点不着外界严寒景象。
太子妃与沉容初次造访德妃,先命守门的小内侍去里面传了话,不久那内侍出来,含笑引着她们步入殿中。
殿内暗香浮动,有春日百花盛放之象。锦幔前垂有两排银香球,浮出淡雅清香,没有一丝烟火气,只觉安恬舒心。两人径向前走,见德妃懒卧于美人榻上,一袭淡青长裙,搭绯色大袖衫,手下置一不大不小的熏笼,大袖覆于其上,似是在熏衣。德妃眉眼倦怠,勉力支撑自己张开眼,在看见沉容的那一刻愣了一愣,陡然将眼睁大,从熏笼中蔓延出来的水汽似乎覆在了她的眼前,两睫一颤,一颗晶莹的水珠便自目中落下。
沉容不觉悲从中来,然而还是强颜欢笑,随着太子妃一起向她欠身行礼:“德妃娘娘。”
她的这个举动令清澜有些恍惚,唇边牵出一抹了无痕迹的淡笑,张了张口又合上,反复几次,终于不情不愿的说出了叫她们平身的话,随即目视身边侍女,冷道:“下去。”
侍女不敢违拗,垂首后退几步,这才转身离开。
见她们走后,沉容依旧有些拘谨,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眼前女子是否变了性情,她也无法肯定,便暂时没有作声。然而清澜并不介意,下阶至沉容身边,牵着她的手,尚未及开口,便又是两痕清泪。
沉容恻然,引袖为她拭去泪水,勉力微笑道:“不哭了,好不容易见一面,哭做什么?”
清澜破涕为笑,“是了,你看我,欢喜的都傻了。”
太子妃见她们姐妹相聚,定有许多话要说,自己若在难免拘谨,便从袖中掏出一个小金锁道:“娘娘有了身孕,应当常保欢喜才是。这是我宫外匠人打造了一把金锁,算不上贵重,但胜在精致小巧,还望德妃娘娘不要嫌弃。”
清澜含笑接过那金搜一看,不过半个手掌大小,却刻的龙凤栩栩如生,还嵌有翠玉、玳瑁、珍珠等物,想是价值不菲。于是握着葛氏的手谢道:“我很喜欢,谢谢葛姐姐。”
沉容在旁扑哧一笑,“你可知太子妃也有身孕了?”
清澜一怔,目光困惑的看向沉容,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笑颜,“哎呀,真是,我都不知道,也没能给葛姐姐的孩子准备点什么。”一壁说着,一壁拿眼四处观望,似乎是在找有什么适合小孩子的东西。
“娘娘太客气了,我这孩子哪里受的了贵人的礼?”太子妃忙摆手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清澜精眸一亮,旋裾而去,拿来一双小小的绣鞋,笑道:“这是我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原是打算绣给我的孩儿穿,如今送与葛姐姐罢。”顿了顿,又玩笑道:“姐姐别怪我绣的粗笨就好!”
太子妃正想婉拒——毕竟原本是要给皇子用的东西,她的孩子怎能僭越?但经她这么一说,自己反倒没了能反驳的理由,想了想,终还是笑着接过来,细细抚摸了一遍,当真爱不释手玲珑可爱,“多谢德妃娘娘。”
沉容见鞋子上绣的是蝴蝶的花样,不由奇道:“你怎知你怀的是个女孩儿?为什么绣蝴蝶呢?”
清澜微微一笑,某种有动人波澜一闪而过,遂道:“我是想要个女孩儿呀,她作为皇女,自然是无比矜贵,享无上尊荣,我会让她平安喜乐的长大,嫁给自己所爱的人,而不是如浮萍般随风漂流。”
沉容默然,听此一言,她便知清澜将自己未达成的宿愿寄托在了她腹中孩子的身上。
“对了,”清澜突然又道:“若葛姐姐介意的话,我便收回来再为姐姐绣一个男孩儿式样的。”
太子妃忙摆手笑说:“不用。这生男生女是天注定,我人力又有何为?是个男孩儿的话便不能穿这鞋子了?德妃娘娘亲手绣的鞋还能委屈了他?”
这话说的三人皆笑起来,片刻笑止,气氛一时安静下来,太子妃便顺势告辞:“我想起来我好些日子没去看望太后了,这会儿就不陪娘娘闲聊了,等会儿我再来接沉娘子一块回去。”
“好。”清澜一口答应。
待葛氏出了殿,清澜与沉容两相怔怔看着,心内酸楚然而不知从何说起。这三个月来发生了太多事,好的也有,坏的也有,只是坏的更多罢了。她们一时也不知是该挑些开心的聊,还是诉诉苦水,排遣心肠。
良久,清澜长叹一声,一手牵着沉容往白玉阶上走,一手轻轻滑过那侧银香球,引起一片叮叮咚咚的细碎轻响,那声音在这寂静宫室之内显得尤为寂寥。
两人并排在美人榻上坐了,挨在一起许久,沉容方才侧首问她:“你过得好么?”
清澜无所谓的牵牵嘴角,目光一片懒散,“何为好?何为不好?她们都羡慕我,恨不得取我而代之,说我是这后宫中最幸运的女人,我应当是过得好的罢。”
沉容深吸一口气,垂目道:“其实这种事情,只要你自己想开些,便不会那么难受了。”
“是么?”清澜冷笑,“若是你,你能想开么?你觉得你有法子‘想开些’?”
沉容默然,只握紧了她的手——在这温暖如春的琼华殿里,她的身子却是冰冷。
“我之前一直没有来看你,你怪我么?”沉容叹气,向她解释:“实在是不方便过来,免得被人构陷说你与太子勾结。”
“我明白,”清澜微笑,“这两个月,我算是看尽了这宫中的龌龊事。我做美人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想着法子害我,现在我封了德妃,他们又开始想尽办法巴结我。可是他们不知道,我并没有什么野心,皇上为何对我如此厚待我也不明白,我只想安安静静的过我的日子。”
沉容听她说到这,不由也觉得奇怪,便问:“对了,你进宫才三个月多,就已经坐到了一品德妃,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一般的妃嫔——便是再得皇上喜爱,起码五六年才能坐到你这个位置。”
清澜颦眉思索一番,不解道:“如果皇上是喜欢我的琴艺,那我进宫之后就不再抚琴了,他没有道理给我这样的恩遇,若是因为相貌……这宫中向来不乏美艳的女子,我的相貌也称不上最美。”
“那你对皇上的态度怎样?”
清澜冷哼一声,挑眼看沉容道:“能怎样?我对皇上很冷淡,但是不会违拗他的意思,我觉得我无异于他的奴仆,当然,与其做他的妃妾,我宁愿做奴仆。”
“那他都让你做什么?”
清澜坐直了,面色冰冷如寒霜,只望着半空虚无缥缈处道:“侍寝、陪他说话,让我换各样衣服给他看。”说着,她嘴角上扬,显出一丝嘲讽的弧度。
“换衣服?”沉容皱眉,不禁觉得这个嗜好太过奇怪,不过这太过私密,她也不方便问,只问了另一样觉得奇怪的:“皇上没有逼你弹琴?”
“弹琴?”清澜面露厌恶,“他配吗?他的确屡次三番要求我奏琴给他听,我为了省却麻烦,干脆用匕首在手上开了一道口子,说自己手受伤了,他看到之后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撤去了我殿中的匕首和剪刀。”
沉容吓了一跳,将她的两只手翻过来一瞧,只见她右手掌心上确实有一道凸起的斑驳痕迹,早已结痂脱落,但伤口还是一眼便能看得出。
沉容不禁心疼,轻轻用指腹滑过她掌心的伤口,感叹不已:“你这又是何苦?你这手从小保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为了这个,真是可惜了……”
“不可惜,”清澜望着她,神色也不禁温柔起来,笑道:“这叫一劳永逸。若是之后他再叫我弹,我还是用这个法子。”
“皇上不是把匕首剪刀什么的都收走了吗?”
“是啊,”清澜指指几案上的小茶杯,“只要我把这些杯子啊碗啊什么的一砸,便还是一样的用途。”
沉容无奈笑出了声,不禁在心里为她的性子感慨几句——这姐妹俩性子拗起来,还真是有些像呢。
“对了,”清澜突然正色,扳正了沉容的身子看着她问:“太子妃都有孩子了,你怎么还是没动静?”
“我……”沉容呵呵笑着,也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果然这父子两都一样,”清澜冷笑,“前些日子我看太子与你那样好,本以为他是个痴情的,没想到才几个月就冷了,白白苦了你!”清澜忍不住为沉容打抱不平。
“不是你想的这样……”沉容尴尬解释道:“是我主动要太子去别的嫔御宫里的。我娘胎里带了点不足之症,因而并不容易怀上,我怕耽误了他的子嗣,只能请他多去宠幸别的妃嫔……”
“是么?”清澜忧道:“有没有请太医看看?”
“请了,但是急不得,还得慢慢调理。”
清澜又要就着病因问下去,然而这时沉容乱编的,如何能圆的住?便赶紧转移话题:“我把信交给叶瑾瑜了。”
清澜一怔,有些慌乱的侧首背对兰熙,右手不自觉的紧握,慢慢上移,紧紧扯住胸前的衣襟,努力压制着心中快要喷薄而出的情感,眼前却渐渐弥漫出水雾,和着殿内的锦幔一起渲染的模糊不清,她仰首,将那些快要落下的泪水逼回。随后牵了牵嘴角,轻问道:“他有说什么吗?”
她的心跳的很快,她害怕他说了什么,更害怕他什么都没说。
沉容沉默了片刻,最终如实以告。
那天她随慕容恪来到城外一个僻静处,慕容恪在车上等她,她则只身进入不远处的疏林。树叶枯黄、满天飞旋,枝丫光秃秃的分割天际,不时有寒鸦飞过,鸣声凄凉。她踩着一地厚厚的枯叶,深深浅浅的向林中一个背影行去。
见她到了,叶瑾瑜转过头来,却不着急问她清澜的事,只是伸手托住一片幽幽下坠的叶片,叹气道:“你看,结束了。”
沉容知他言语中有更深一层意,但她只是笑笑,从怀中取出信件,递给他。
“这是清澜写给你的。”犹豫片刻,又安慰他道:“人世多有风云不测,她与你相见那日定然不会料到有今天。如今她已殒身而亡,去往宫中的只是一个与她样貌相似的女子,她不希望——你因为她而感到羞耻。”
“怎么会呢?”叶瑾瑜温柔看着她笑了,“不管她日后是何身份,我都会默默祝福她。”随后,又注视沉容片刻,笑道:“若是她真的死了,你恐怕应当再悲伤些。”
沉容羞红了脸,低头不知所措。的确,如果清澜真的死了,她可能会在与他说话的那一刻流出泪来。
“请你帮我告诉她,”他严肃,“请她珍重自己的性命,日后或有转圜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