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四望车横陈在周府门前，车的四面皆可观望，遍覆帷幔，帷幔呈赤金之色，外涂青油一层，以朱丝络网，远远望去，几与霞光相融。

　　慕容恪随在她身后上了马车，两人对面坐定，慕容恪只无言望她，一声不吭。沉容心里一阵阵犯虚，脸上笑容勉强坚持了一会子便熬不住了，眼神飘忽的四面张望，一会儿指着这家卖包子的店，说声“好香”，一会儿看到那家卖鱼的，便随口夸了句“这鱼定是刚打上来的，还挺能蹦跶”……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慕容恪仍是默不作声，沉容大感无趣，可怜巴巴的伸手牵着他衣袖，道：“殿下？”

　　两痕秋水潋滟婉转，涌动脉脉波光，探向他眸底深处。他心念已动，然而眼底没有半丝波澜，看得她心灰意冷，终于放弃了讨好，自己端端坐正，闭目养神。

　　“为何要瞒着我？”他声音中夹带着一丝严厉。

　　沉容睁开眼，抿唇一笑，“我若是告诉你了？你能让我过来么？”

　　他挑眉，“知道我不同意你还擅自跑出来，还穿内侍的衣服，像什么样子！”

　　沉容一愣，奇道：“你怎知我穿的内侍的衣服？”

　　慕容恪眼光淡淡将她上下打量，唇边勾起一丝浅淡笑意：“你穿什么我不知道？”

　　沉容脸一红，兀自咳嗽了几声，一边无意识的将自己的青衣搂紧，这个动作落到慕容恪眼中，不禁很是受用，脸上笑意又加深了几分。

　　“为什么晚上不回来？”他重新正色问。

　　沉容轻轻叹气，道；“清澜她心情不好，我想多陪陪她。”忽然又有些不高兴，努努嘴嘀咕道：“不就是一夜么？犯得着大清早的跑过来把我揪回去？”

　　“那你起码派人来通知我一声，你这么突然消失，我如何能放心？”

　　“我若是要派信给你，又何苦偷偷摸摸跑出来？”沉容凝眸视他，眼神倔强。

　　慕容恪一愣，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话反驳，最终无奈：“下次你要出去，提前和我说便是。不要突然之间人就没了。你知道么？我命人找了一下午都没看见你，后来还是太子妃提醒，说你听了周清澜的事，说不定是出宫了。那时天色已晚，宫门也已紧闭，你知我是如何捱了一夜？天一亮我便惊醒，立马洗漱收拾了过来。”

　　他言语中颇有无奈意味，沉容心内恻然，自觉理亏。于是提裙朝慕容恪这里来，坐在马车的底板上，两手覆于其膝，随后面对着他悄然将臻首枕于自己手背上，温声答应：“好，我知道了，以后我去哪里都告诉你。”

　　他一愣，随后心中涌出满满欢喜，终于展颐而笑，轻轻抚了抚她的面颊，将她拉起来坐在自己身边，低头吻了下去，她亦不害羞回避，浅浅回应着。唇齿痴缠间，她听他依依道：

　　“别怪我约束你太多，我只是害怕某天你会突然从我身边离开。”

　　马车一路驶向东宫，很快辘辘声停，他们在端华门处下车，牵着手向熹盛宫方向去。

　　“你昨晚睡在哪的？”慕容恪似漫不经心的问。

　　沉容无奈笑笑，据实以告：“我和清澜一起睡的。”

　　慕容恪放了心，低头在他耳边坏笑道：“那今晚便是我与娘子睡了。”

　　沉容面色一滞，并未答话，只抬眸看那明朗天色。

　　“怎么了？”慕容恪狐疑。

　　“啊？”她心不在焉，慌忙回神，“其实，我有两件事，想和殿下商量。”

　　“你说。”

　　“第一件，麻烦殿下召叶瑾瑜来，清澜有一封信托我交给他。”

　　“这有什么难的？”慕容恪大方笑笑，把手掌摊开在她面前，“你直接给我，我命人给他便是。”

　　“我答应清澜……必须亲手交给他，”沉容迟疑道：“让别人转交的话，我不放心。”

　　慕容恪听了不置可否，沉吟半晌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终于点头说：“那过两天我陪你一起出宫，把信给他。”

　　沉容这回没再反驳，略顿了顿，又开始提第二件事：“殿下，在东宫没有任何小皇孙降生之前，我都不会再与你同寝。”

　　“你说什么？”慕容恪低头诧异看她，当即停下脚步，两手扶在她的肩上，迫使她转身面对他。

　　沉容抬首，双目明亮如星，在清晨尚显稀薄的天光中显得那般耀眼，亦昭示了她不可动摇的决心，她略一咬牙，坚定道：“殿下没有听错。以后我可以在白天陪伴殿下，但天黑之后，我不会再与殿下待在一处，请殿下另寻妃嫔相伴。”说着说着，她突然松口气，原本绷的紧张的面容有了一丝松懈，流露出些许温柔，她身子向前一倾，靠在了慕容恪的怀里，两手环过他的腰，在背后扣紧，闭目喃喃道：“等小黄孙生下来了，我们还是可以像以前一样——朝夕相伴、不离不弃。”

　　他抬手抚上她的乌发，薄唇微抿，淡淡蹙眉，一时间并没有给她答复。而沉容始终依偎在他怀中，将面容深深埋入他胸口，轻嗅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气，仿佛身处黄粱梦中，如何都不愿醒来。

　　她算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么？其实她一想到要把自己怀里的这个男子推向别人的床榻，她便有种窒息的酸楚感，她舍不得他俊美的容颜、舍不得他温暖坚实的胸膛，舍不得他的爱抚与亲吻。若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子，她定然会牢牢将他锁在身边。然而不行，他从来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他是太子，以后还会是皇帝，他身边会有无数的年轻貌美的女人冒出来。而她，一个并不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凭什么享有这等宠爱？所以，她是应当贤惠一点的，她不仅仅是他的娘子，她还是“沉奉仪”。

　　“若是我拒绝呢？”他不动声色的看向怀中的她，然而她的脸深埋于他衣襟间，他无从窥探她此时的表情。

　　“殿下有权力选择见不见我，我也有权力选择见不见殿下。只要我不愿意，殿下是看不见我的。”她仰首，对他顺了顺目，仿佛只是在求他夸赞自己的聪明。

　　一缕晨光斜斜照来，照亮了慕容恪轮廓分明的半边脸，他眸光暗淡，不知悲喜，就连那一层薄薄晨光都消减了温度，仿佛只是覆在他脸上的寒霜。终于，他垂目长叹，将她紧紧揽入怀中，在她的颊上轻轻啄了一下，道：“我答应你。”

　　往后诸月，二人果然恪守约定。无论白日如何耳鬓厮磨、如胶如漆，等天一暗，沉容必然会将清风殿大门紧锁，自己独居其间。而慕容恪去的最多的是太子妃的宫中，其他娘子那里也会去，当然，除了邢良媛——她那里孤寂冷清一如往常。

　　次月，周清澜入宫被册封为四品美人。据说，她盛宠优渥，皇上对她极为宠幸，连带着皇后的仁明殿都不大去了，一时间，周美人风头无二，成为六宫女子争相羡慕的对象，每日往她宫里去巴结她的人不少，然而她都以礼相待，并不多说多做，亦不恃宠而骄，平常用度都很节俭，皇帝因此更喜，两月后，便迁她做了一品德妃，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又对周家进行推恩，封闲官的同时又选了几个能干的子弟入朝做事。

　　皇上对一个小女子宠幸至此，宫中尽皆愕然，然而周德妃品行无可指摘，端雅大方，勤俭克己，又有皇太后加持，谏官也不能说什么。朝臣见德妃势盛，多有想依附者，可无一例外全都吃了闭门羹，但因为大家都同样被拒之门外，也就无人心生怨怼。

　　然而沉容听到这些消息，却是愁眉不展凄苦不已。清澜越是得宠，就代表她的日子过得越苦，然而她现在也不方便去后宫看望清澜——她身为太子嫔御，去结交圣眷正隆的周德妃，难免有结党营私之嫌，既对慕容恪不好，亦会给清澜带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最近，突然有了一个契机，让沉容可以名正言顺大大方方的进宫探望清澜。

　　清澜有孕了。

　　她几乎喜极而泣。

　　她立马收拾了去章华殿找太子妃，太子妃正准备启行，见她来了，便自然而然邀她同行。且命内侍撤去轿辇，打算与沉容一道步行过去。

　　沉容猜测她是有什么话呀对自己说，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知道，是你主动舍去自身恩宠，让殿下广施恩泽于各宫姐妹的。”

　　太子妃身生色领绛罗大袖，同色长裙曳地，配霞帔、玉坠子，头戴花钗冠，大小花十八株，只画淡妆，眉眼净澈、面色温和，行动如静水微澜，几乎不见裙幅摆动，像一片渐行渐远的云霞。

　　沉容将目光从她的裙摆上移开，发现她正侧首望着她，唇边衔了一缕温柔笑意，正在等待她的答复。

　　沉容有些报赧的低头，承认道：“是。”

　　“你为什么这么做？”太子妃继续追问。

　　“因为……我希望太子能拥有自己的子嗣。”

　　“你是个好孩子。”太子妃幽幽叹气，气若幽兰，“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沉容一愣，方才想起太子妃知晓她暂时不能生育一事，不禁红了脸，道：“已经有些进展了，但是这种事情急不得，可能还得调养个半年。”

　　“半年……”太子妃沉吟片刻，笑道：“只怕殿下等不得这半年。”

　　沉容尴尬，竟猜不透她这话中是讥讽还是玩笑，便索性缄口。

　　太子妃忽的对她伸出手，道：“把你的手给我。”

　　沉容有些狐疑的看向她，终究还是把手放在了她的掌心上。太子妃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腹前，微笑着对她眨了眨眼。

　　“娘娘……你……有喜了？”沉容勉力压制住自己，才没有大声喊出来。

　　太子妃微笑，朝她点了点头，道：“谢谢你。”

　　沉容红了脸摇头，目中流露出真诚的欢喜，灼灼的盯着她尚未隆起的小腹，咬着唇笑了。忍不住轻轻的在她肚子上摸了摸，抬首，兴奋的对太子妃道：“殿下知道了么？”

　　太子妃小声道：“我还没告诉他。”

　　“为什么呀？殿下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沉容有些害羞的把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你替我说吧。”太子妃温柔笑道：“我有些害怕看到他知道这个消息时的神情，如果没有我期待的那么欢喜，我怕是会失落的。所以，麻烦你了。”

　　“不麻烦。”沉容忙摆手，“殿下一定会很疼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