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问的这话,王志自知没有资格答,而且,慕容恪也没真的指望他答个所以然来,于是他便闷声坑着头,一言不发。
“起来吧。”顷刻之后,慕容恪的脸上的挣扎之色已经彻底消退,看不见一丝端倪,十分淡漠的向王志点头道:“你去把沉容叫过来。”
王志面容一滞,咬了咬唇站起来,两手在膝盖前扑腾两下掸灰,半晌方才答话道:“是,臣这便过去。”转头,慢悠悠的往外挪步,隐隐盼着慕容恪能回心转意叫住他,但是终究没有,他撩开帘子出去,幽幽的吁叹了一声——他并不是心疼沉容,他是心疼他看着长大的太子殿下,慕容恪对沉容狠心,亦是对自己狠心……
王志回到熹盛宫,没走几步路便被手下的一个小黄门叫住,咋了咋嘴在那小黄门头上拍了一下,呵斥道:“做什么呢!火急火燎的。”
那小黄门无辜的护着头,凑到王志耳边悄悄的不知说了句什么,王志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咽了口口水问道:“你确定?消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那小黄门急的赌咒发誓,“我一听到消息就跑回来了,可又不知太子殿下去了哪里,可把我急死了!”
王志点点头,道:“好了,我自会去告诉殿下。你安生去吧。若是查出来消息是假的,那可有你受的!”王志假模假式的恐吓了那小黄门一番,随后也不管沉容了,一路跑回去,只留那小黄门在原地气的跺脚。
“殿下!”王志气喘吁吁的闯入崇文馆的内室,小声向慕容恪汇禀道:“据参加宣麻仪式的官员们透露,陛下封了韩硕为主帅,沈大夫为副帅。”
“什么!”慕容恪惊讶看向他,右手不知不觉中攥紧,眉头紧皱,压低了声音道:“沈大夫那里来人了吗?”
他明明与沈鸿轩约定,若是皇上命韩硕为主帅,那便与他一同进宫去向皇上推掉副帅之职。
王志看着慕容恪的样子,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快说。”慕容恪不耐烦道。
“殿下,沈大夫他——已经上路往沧州去了。”
“怎么可能!”慕容恪终年不改的从容面孔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惊惶,狠狠咬牙道:“他明知道……”
他明知道自己身为副帅去往沧州,事事要受韩硕的把控,赢了,也没有分属于他的荣耀,输了,那便是韩硕毫无经验,而他这个副帅却没有尽职,不仅他要问罪,就连慕容恪,也难辞其咎。
慕容恪冷冷覆上双目,明明盛夏将近,一颗心却落入了冰窖里。他的好父皇!竟然防他到如此地步!不惜搭上自己的江山,也要逼他入绝境!他忽的冷笑一声,帝王心肠,果然不是他们平常人可以揣度的。
“殿下,现在怎么办?要不要臣立马派人去叫沈大夫回来?”
“不用。”慕容恪扬了扬下巴,平静的目视前方,“既已经接了旨,再反悔,也是重罪。孤既然将沧州交给他,便信他到底又有何妨?”
王志心内仍是担忧,却又不得不应声附和:“是,沈大夫心中自有丘壑,必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才会出发的。”
慕容恪明知王志是在安慰自己,却也不由的放松了几分,心中温暖——在人陷入绝境之时,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关怀都会显得弥足珍贵,他转头对王志笑了笑,脸色又突然变得令人捉摸不透,带着一点失落和愠恼,“沉容呢?你没带她来?”
“是,臣想着带奉仪娘娘过来的话,许多话就不方便说了,这就没去找娘娘。”王志赔笑道。
慕容恪低头不言,亦看不出有什么情绪,良久方才抬头看着王志,笑道:“你思虑的倒周全。”
王志心里犯怵,不知慕容恪是不是猜出了他别的什么心思,呵呵一笑打岔道:“殿下,您看这时辰也不早了,还是先用了晚饭再用功怎么样?方才臣望见清风殿里来来往往的宫人不少,想是在摆晚饭。”
慕容恪白了他一眼,“你觉得今时今日,孤与她在一张桌子上,还能平心静气的吃饭?”
王志愣住,随即打哈哈遮掩过去道:“那殿下回朝露殿,臣去传饭。”
“有些时日没去看过太子妃了。”慕容恪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王志却甚解其意,敢情是和沉容姑娘闹矛盾,故意刺激刺激她,忙笑着应道:“是了,那殿下起身吧。”
慕容恪却没有立即站起来,眼光在那本《毛诗》上逡巡良久,吩咐王志道:“回头你记得问孤要个锁盒把这个装进去,仍旧放在那上头。”
“是。”
“还有,沉容的身份,再帮孤查一查。”
“这……”王志为难道:“不是已经查过一次了吗?”
“那你查出来什么没有?”慕容恪白他一眼。
王志甚是窘迫的缩着手,摇了摇头道:“没有。但上次臣已经尽了全力了。”
“全力?”慕容恪冷笑一声,“孤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什么所谓的天衣无缝瞒天过海,只不过是你想的不如人家周到罢了。她母亲不是在清河吗?大不了带到京城里来。”
王志见慕容恪动了怒,赶紧唯唯:“是,臣这就命人去办。不过——”
“不过什么?”
“沉奉仪要这本《毛诗》究竟有什么用?”
“自然是为了仿母后的笔迹。孤虽不知她背后那人究竟想做什么,但包藏祸心无疑,孤总不能任由他在孤眼皮底子下作乱,所以你得加紧了。”慕容恪挑了挑眉,眉眼间丝毫没有慌乱,反倒是得意与挑衅居多。他生来高傲,断然不会为了这些雕虫小技而失了阵脚,反倒觉得——挺有趣。
王志不由讪讪的点了点头,心里仍是没底。他不是没有去清河探查过,不过沉容的母亲一向深居简出,又是寡居,也不好贸然去打搅人家。去问邻居街坊,都说不相熟,便再没有价值的消息了。这回饶是慕容恪逼着他,他也不能打包票说真的能挖出点东西来。
这边慕容恪去章华殿用了晚饭,又突然来了兴致,与葛氏坐在外面石凳上对饮,初夏的夜晚甚是凉爽,伴着一阵阵香风袭来,说不出的惬意自在,当真是郎情妾意花前月下,两边宫人拿着团扇给他们扇风,不过虚作声势,还不如夜风凉爽。
慕容恪一直在章华殿这儿待到深夜,薄薄的有些醉意,葛氏喝的少,因而还是清醒的,心内早已盘算好了要留慕容恪下来,好好暖一暖他们的夫妻情。葛氏向一旁的婢女招招手,示意她将慕容恪扶进殿里去,却不想慕容恪自己站了起来,抚了抚她的脸颊笑道:“孤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葛氏登时着急起来,握住慕容恪的手委屈道:“殿下今日不留在章华殿么?”
慕容恪喝酒喝的心思郁结,神智却清明,而也正因为他的这几分醉意,使得他的心肠更加的冷硬起来——若是平时,葛氏这般委屈巴巴的祈求,他也不忍心不陪她。他冷眼看着葛氏脸上表情,无动于衷,勾了勾唇一笑把手收了回来,道:“孤还有事要忙。”
“殿下喝醉了,”葛氏站起来依依不舍的望着他,难过的要滴下泪来,小声嘀咕道:“哪还能处理什么事情。”
“孤没有心情。”慕容恪的语气终于和他的脸一样冰冷,“早些休息吧,明日有时间孤再来看你。”说完再不管身后有何响动,迈开步子出了章华殿的院门,王志等在那外头,见慕容恪出来了,赶紧跟上。
“殿下——”王志犹豫了半天,一咬牙终还是把话说了出来:“紫雀姑娘派人来问过臣几次,问殿下今日还去不去清风殿了,要臣给个准信儿。”
慕容恪面色奇怪的看他一眼,“紫雀?”紫雀什么时候管这些事儿了?
王志忙点点头,“是呀,臣也奇怪呢,便多问了几句,说是殿下白天跟沉奉仪说晚上来看她,清风殿内便一直亮着灯,沉奉仪也不休息,就在那儿等着殿下。紫雀关心自家主子,想问问殿下到底去不去,若是不去,那沉奉仪也就不用等了。”
慕容恪听完竟一时无话,阴沉着脸色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眸底一抹光忽明忽暗,像是那天上最微末的星点,叫人看了无端端生出些悲凉。王志见他不说话,自己也不敢问,便一径低头跟在慕容恪身后走着,心中惴惴的想自己是不是不该问,直接说殿下不来了便是,哪用得着这么麻烦,一面想,一面懊悔不迭。
“她也就只有这种时候会显得有情义些。”慕容恪忽然冷笑,“这会儿多半在纳闷呢,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孤便这样无端端的不理她。又怕自己突然失了恩宠,以后不能再帮那人做事。”顿了顿,面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恨恨的表情,“孤自认薄情,却及不上她半点。”
两个薄情之人,只有在血肉厮杀中,方能透出一丝炙热,人们错以为那是惺惺相惜,其实,不过是彼此身体里沸腾的鲜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