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那士兵头低得更低,又不敢辩解,只嗫嚅道:“他们都在那么说。”
江载初目光掠向远处城池,制止了要发怒的连秀,神容变得异常严肃。
“上将军?”连秀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一定是弄错了。”
“弄错了?”江载初唇角微微抿起来,狭长明亮的眼睛深处掠过一丝忧虑,“全军就地休整,等前方确切线报。”
“上将军,现在看来这座城池还没有防备,是进攻的最好时间……”
江载初扬了扬手,在部下面前,他从不会展露出丝毫情绪,可是此刻,心底那个想法已经呼之欲出了,他不得不强自按捺下心中的焦虑,问道:“关宁军后部尚未到的,还有多少?”
“再过一个时辰,骑兵们能够尽数赶到。”
他轻轻吐了口气:“连秀,此次出征前神策军一分为二,留在关宁军中的大约是八千人,将他们提到阵前,准备作战。”
“攻城战用最精锐的骑兵?”连秀疑惑问道。
“只怕用不着攻城了。”江载初平静道,“连秀,去传令吧。”
一个时辰之后,全军赶至永宁城下,江载初往后望去,黑压压的士兵就地休息,却沉默着没发出丝毫声音。这是他的精锐之师,平素并不显山露水,可是战场之上,却强悍得一往无前。而此刻,他在等另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将决定他的军队,是否要攻下这座城池。
终于,好几匹马从前方回来,黑衣人们一翻身下来,尚未平复气息,就半跪在江载初面前道:“上将军,已经探明了。前方确是有一支骑兵正快速而来。流民都在往这边涌过来,他们说那是匈奴人,一路杀了不少人,也抢了很多东西。我们留了一半人继续往前方刺探。”
“匈奴人?”连秀表情僵硬,“他们如何会入关到了这里?”
引狼入室……江载初心中猜测成了事实,良久,方道:“派使者去永宁城见守将。”
永嘉三年六月。
元皓行、景贯率洛军由京城潜行至长风城下,本欲趁江载初毫无防备之下夺回重镇;未料江载初兵分两路,自己和景云分别率领麾下精锐骑兵直取京师而去,却离京师百里之外,突遭变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匈奴骑兵出现在帝国内,一路烧杀抢掠,往南方而来。
而此时,京师皇城内,亦是一片乱象。
紫宸宫内,太皇太后接到各地传书,脸色铁青。
丞相周景华额头上冒出了汗珠,欲要解释,却听太皇太后大怒:“不是说付佣金就足矣吗?!匈奴人四处烧杀抢掠,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左屠耆王冒曼已派使者传来讯息,他们已经赶往永宁城了。”
“啊,那这是什么?”太皇太后将手中奏折往地上一扔,“你自己看!”
周景华膝行上前,捧起奏折读了一遍,汗珠从脸颊往下颌滚落:“这……这?”
“他们为何分出一支骑兵直往京城而来?!”太皇太后大怒道,“这些匈奴人是何居心?”
“借兵之时约定了酬劳为五万金,剿灭逆贼江载初,他们便如约出关,我想必是哪里有了误会。”
“误会到南方与北方不分吗?!”太皇太后大怒,“你即刻派人去喝止他们不得再行前进!若是入了京畿重地,格杀勿论!”
“是,是!”
周景华正要起身,忽道:“太皇太后,若不是元皓行将大部军队讨去南征,我们也不会落到这般左右为难的地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通报声:“陛下到,太后到!”
太皇太后坐着未动,只是看着小皇帝快步跑来,嘴角露出一丝和蔼的微笑。
“皇祖母。”小皇帝行了礼,方才对周景华道,“周大人免礼。”
太皇太后将四岁不到的孩子放在膝上,淡淡抬眸望向年轻的太后,等她问了安,方道:“不须多礼。”
太后不过双十年华,鬓发如云,红唇嫣然,却如同往常一样,穿得很是素淡。她望向太皇太后的眼神总是含着一丝怯意,轻声道:“母后,我带皇帝来给您请安。”
太后眯了眯眼睛:“你兄长如今在何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太后怒气涌上来,“你为何偷用皇帝的玉玺,放你兄长去南边?!若不是他和景贯带了几万人马去了长风城,我们又何至于落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太后原本就性子柔弱,素来有些惧怕太皇太后,此时骇得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小皇帝见母亲跪下,连忙从祖母膝上爬起来,同母亲一起跪到地上:“皇祖母不要生气。舅舅去南方,是孙子同意的。”
这个唯一的孙子眉眼无不肖似自己的儿子,太皇太后听着他稚气的话语,终究心软了。
“元皓行虽是你舅舅,却也是你的臣子。”她将孙子招到身边,平静道,“以后要记住这一点。”
“是。”
“当年你父皇便是心太软,将那逆贼当作了亲弟弟!”想起往事,太皇太后心中的恨意便难以止消。
太后跪在地上,含元殿那一幕依稀还在眼前,幕幕惊心,她越发不敢说话,将头沉得更低。
“周大人,你以陛下的名义发急诏给元皓行,令他立刻班师回朝,勤王救驾!”太后想了想,“诏书并发金牌,若是不回,以欺君罪论处。”
周景华微微一喜,忙道:“是。”
“务必告知左屠耆王,不得再靠近京畿重地。”太皇太后嘱咐道,“事成之后,玉帛金银,哀家自不会亏待他们的。”
永嘉三年发生的种种事端中,影响最为深远的便是这一桩。
洛朝太皇太后周氏主政,朝中大小事务由其侄子周景华主持。趁着御史大夫元皓行及兵部尚书景贯南征之时,周景华献策,以匈奴左屠耆王冒曼部下近十万人为佣兵,酬以金银玉帛而入中原,意图剿灭江载初之乱局。
太皇太后深以为然,便同意让匈奴人入关。未料匈奴人入关后,撕毁与洛朝的协议,大肆掠夺,无恶不作。一时间北部中原流民失所,烽火连连,史称“永嘉胡乱”。
而当此时,江载初也好,元皓行也好,对此事一无所知。
帝国的乱局,到达了顶峰。
此时永宁城外,正式探明了确有匈奴骑兵后,江载初索性不再掩饰行踪,列阵于城下,等待使者从城内回来。
城头火把将半边夜空都照亮了,岿然未动的城门渐渐裂开一条缝,三骑马从城门中疾驰而来,临时搭建的主帐中江载初听到侍卫来报:“上将军,派去的使者回来了!”
“见到宋安了吗?”江载初注视着底下站着的使者,许是因为急急赶来报信,他的风帽尚未摘下,面目掩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样貌,“前线逃回的难民情况如何?”
使者叹了口气,并未回答,只是缓缓摘下了风帽。
一张颇经风霜的脸,两鬓都已斑白,却双目炯炯,望着江载初,神容复杂。
“宋将军?”江载初唰地站起,“你——”
当年含元殿一剑,洛明帝薨,宁王江载初被老部下们劫出了京城,这一场动乱之后,朝廷上下亦是经历了一次大清洗,大半年轻将领一意追随宁王,反出朝廷,留下的那些,自然是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其中便包括这位宋安将军。
江载初始终记得那时宋安还是小小江陵郡的太守,而彼时自己同部下率领的皆是战场上锤炼而来的精兵,原本以为攻克江陵十分简单,未想到便是这座小小城池,困住了大军足有五日。直到孟良引兵从西北而来,方才破城。
宋安也因此名噪天下,虽败犹荣。
此次江载初派人与他商谈,并未抱多少希望,未想深夜,他竟有胆量亲至敌营。
“宁王开口便询问流民安危,宋安心中感佩。”宋安并不对他行礼,只冷冷道,“匈奴入关,兹事体大,不得已下,宋安只能亲至此处,与宁王面谈。”
他一口一个“宁王”,江载初也不生气,只道:“如今北面情势如何?”
宋安深吸了一口,鬓发更是染白了一层,叹道:“惨绝人寰。”
江载初面色一沉,双手无声捏成拳:“将军请细说。”
“我已问过数批流民,他们原籍为涿郡、上谷郡、渔阳郡等九郡,据他们所说,匈奴骑兵所到之处,无不屠城掠夺……如今兵锋直指永宁,只怕明日午后便到。”宋安微微闭上眼睛,能逃出的大多是富庶之户,家中养着马匹。那么更多的普通人家,只怕已经被灭户。
“此外,我还接到了朝廷的急令。”宋安唇角蓦然翻起冷笑,“命我打开城门,迎匈奴骑兵入城,共同剿灭叛逆。”
营帐中沉默下来。
江载初着实觉得这件事像是一个笑话,若是在前一日,有人告知他朝廷会引匈奴入关来剿灭自己,他必然觉得太过荒谬。
可如今这件事真正发生了。
明明是针锋相对的敌人,此刻一样的无话可说。
宋安沉默了许久,终于克制不住,仰头大笑,可笑声中却藏有难以消解的愤懑。
“将军准备怎么办?”江载初静静看着他,问道。
“我大洛朝立朝百年,死于蛮夷刀下不计其数,年年以我中原女子、玉帛金银供奉匈奴,方才换回片刻和平。洛朝受此屈辱已数十年,也素知匈奴人生性狡诈,无礼仪之教,入关之后又怎肯遵守约定?!朝中太皇太后与周相怎么如此昏庸!”宋安咬牙道,“我父兄皆是关外守将,死于匈奴人之手。宋安此生,为国为家为民,也绝不能放匈奴人入永宁关!”
江载初眼神微微一亮,心中一块大石缓缓落下了。
宋安与他目光接触,不闪不避,昂然道:“宁王,情势如此,宋安为黎民苍生计,誓要剿灭匈奴贼寇,换我中原平安。你须知,并非我惧你,不敢与你一战!”
江载初绕至案桌前,低声道:“将军大义。”
“朝廷昏庸无道,宋安愿……”他顿了顿,咬牙跪下道,“宋安愿请将军入永宁城,剿灭匈奴!”
夜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江载初自上而下看着宋安坚毅的眉眼,伸手将他扶起,旋即传令:“关宁军何在?”
传令兵小跑而去。营地上方命令渐次传远——
“全军上马,即刻进城。”
夜色之中,关宁骑兵们翻身上马,动作整齐划一,马蹄声清脆如同雨落。
连秀看着城池的吊桥开始落下,却难掩忧虑。
“上将军,你真的信宋安吗?万一这是个陷阱,他骗我们进城,再来个瓮中捉鳖……”
“连秀,我出征匈奴的时候你尚未跟着我吧?”江载初打断了他的话,语气甚是平淡。
“是。”
“你也未到过我朝与匈奴边界之地吧?”
“是。”
年轻的上将军神色平静:“你若去过那里,当可知道但凡匈奴人扫荡而过之地,妻女凌虐,男子枭首,野坟幢幢,血腥之气一年不尽。那种恐惧,是做不了假的。”
连秀注意到军营后边那几个平民,在宋安来此之间,只怕上将军已经亲自审问过了。目光重新落在这个神容宁静的年轻男人身上,连秀脸上多了一丝敬佩。上将军心思如此缜密周全,可见他能在逆境中重起而居高位,确有旁人所不能及处。
“宋安已将兵符给我,他在城内的人马,便归你统制。”江载初在暗夜中凝望着此刻看来安静的城池,伸手唤了无影,“带上你的人,去北门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