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上元节本是维桑一年中最爱的节日,以往的每一年,她都能得到父亲的允许,光明正大地去城里看灯会。好几个月前,她便向江载初和景云描述过锦州灯会的繁华盛景,可那个时候,自己绝对不会想到,真正过上了这个节日,却是这样一番惨淡的情景。
刚刚料理了韩维巳的丧事,皇帝册封世孙韩东澜为下任洮侯。此外,明里暗里,朝廷已经放出了风声,皇室将和川洮联姻,尽管圣旨未到,嘉卉郡主的婚事却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只是侯府上下,并无一丝喜悦。
府内洮侯与世子妃皆病重,府外朝廷税赋不改,这一次的联姻更像是皇帝急着缓和关系,但凡是明眼人,只怕都会觉得此举甚是敷衍,并无多少诚意可言。
转运使府中,景云正与宁王对弈,已落了数十子,再差两三步只怕就要全军覆没了,却见宁王拂袖站了起来,意兴阑珊道:“不下了。”
“殿下,去找郡主看灯会吧?”景云想了想,建议道。
“她哪有心思看灯会?”江载初摇了摇头,看了看窗外已变得墨兰的天色,忽然想到每年这个时候,京城已经满天烟火,若万花绽开,若是有那样一日,能带着维桑去看一看,想必她会喜欢。
“我看您这一日都坐立不安,是出了什么事吗?”景云小心翼翼问道。
江载初只是摇了摇头,今日天气格外严寒,屋内虽烧得暖和,他还是松松披着一件黑色狐裘,头发亦慵懒得没有扎起来,时不时望向屋外,仿佛在等待什么。
恰在此时,门口传来脚步声,侍卫声音低低道:“殿下,信使来了。”
江载初霍然站起,肩上狐裘滑落在地上也毫无知觉,只道:“快带我去见。”
景云颇不明所以地跟着,却见外堂上端坐的中年男子白净无须,一身宝蓝色尊贵锦袍,腰间缀着一块白玉,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王公公。”江载初笑着迎上去。
那人站了起来,躬身便要跪下行礼,却被江载初一把托住,笑道:“公公远道而来,又何须多礼?”
王祜原是先帝身边的掌印太监,因谨慎小心,又恪守本分,得到两朝皇帝的信任,此次他是带着圣旨前来,江载初丝毫不敢怠慢。
“本座可是带着宁王的好消息来的。”王公公笑道,“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洮侯府吧?”
“公公不先吃些东西吗?”江载初含笑道,“这一路可辛苦了。”
“办完正事要紧。”王公公笑道,“吃茶喝酒的事,以后也不迟。”
宁王爽然一笑,也不强留他:“如此也好。”
吩咐下人备马,又派人前去洮侯府通传,江载初伴着王祜来到门口。送他入马车的时候,宁王淡笑道:“公公小心。”
王祜不为人知的勾了勾唇角,意味深长道:“宁王放心。”
江载初看着王祜上了马车,自己方才上马,景云策马行至他身侧,低声笑道:“恭喜殿下了,原来这一日,都在盼着这赐婚的诏书。”
宁王只淡淡一笑,并未说话。
景云却只觉得好笑,眼前王爷素来耐心十足,在西域大漠中为了伏击敌人,潜伏了八日八夜也不见急躁。如今这终身大事,却是一日都等不了了,非得在今晚就把钦差送去洮侯府宣旨。
——只是此刻的景云并不知道,正是为了这一夜的心急,后来,他们所有的人,却又都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洮侯府接到消息,早已派人在门口恭候。
宁王伴着钦差走进府内,重病未愈的洮侯韩壅携世孙、世子妃以及嘉卉郡主皆已在大堂候着。王祜手中拿着尚未打开的明黄色圣旨,先看了一旁立着的维桑数眼。
维桑被他瞧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却也只能微微笑着,做出镇定的样子来。
王祜便点头笑道:“郡主果然端庄明慧。”
“公公谬赞了。”维桑福了一福,目光掠到他身后的江载初身上,他淡淡看了她一眼,眼神满是煦和。
“侯爷、世孙、郡主,接旨吧。”王祜清了清嗓子,又转向宁王,“还有宁王。”
齐刷刷跪了一堂的人,王祜展开手中卷轴,念道:
“……天地畅和,阴阳调顺,万物之统也。兹有韩氏维桑,温柔和顺,仪态端庄,聪明贤淑……”
江载初就跪在维桑身侧,微微抬眼,便能看到她纤细的腰,柔顺的长发。他知道她此刻低着头,表情必然是不耐烦听皇帝的这些赐婚之语。可是这些原本无味的话,描述的却是他的妻子……这让他觉得,这一切等待都是值得的。
王祜念到最后,顿了顿:“……乃依我皇洛之礼,册立为皇贵妃,择日送入京师,钦此。”
大堂中有一种古怪的气氛,明明有那么多人,可是……他们仿佛听不懂一般,依旧直愣愣跪着,竟没人起身接旨谢恩。
他不由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钦此!”
韩壅颤颤巍巍抬起头:“王大人,是陛下要娶小女?”
“恭喜侯爷了,还不接旨?”王祜喜笑颜开道,“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呀。”他又转头看了嘉卉郡主一眼,却见她依旧伏在地上,一动不动,身子却在微微颤抖。
韩壅站起来,慢慢接过了圣旨,用极低的声音说了句“遵旨”。
王祜又转向宁王,笑道:“还有道旨意是给宁王的。圣上另派了转运使接替宁王,宁王届时护送郡主入京,待婚礼礼成,宁王便可回封地了。”
宁王早已直起了身子,只是侧影僵硬如同石像一般,脸色亦是铁青,一句话未说。
王祜只觉得今日人人都这般古怪,却也没多想,只笑道:“恭喜宁王了。”
“公公恭喜本王,就是为了陛下允许本王回到封地的事?”良久,宁王站了起来,声音沉哑,一字一句道。
王祜脸色僵了僵,不明白宁王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来自何处,他侍奉先帝数十年,自然知道宁王如今处境的艰难,皇帝肯放他回封地,对于这个处境尴尬的弟弟来说,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不是恭喜又是什么?
江载初又低头看了维桑,却见她已经直起身子,只是神情恍惚,那股怒气忽地就消散了。
后悔与愤怒已经没用,他如今只能先接旨,再另行想办法。
年轻的王爷接过了王祜手中的圣旨,从容而冷静道:“不知陛下要我们何时启程?”
维桑循着他的声音,慢慢找到他的脸,他的眼神已经明锐而坚定,仿佛早就这知道这件事……她忽然有些怀疑,是他……一直在骗自己吗?
身边的交谈声忽远忽近,她只知道自己被人搀扶起来,最后是王祜站在自己面前,笑容刺眼:“侯爷、郡主,请尽早启程。”
江载初伴着他离开了侯府。
维桑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梦,呆呆看着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阿爹,我不嫁狗皇帝!”
韩壅看着面色苍白的女儿,先前他虽不愿女儿与皇家联姻,只是她是真心喜欢宁王,那么,嫁便嫁了;可如今,事情却急转直下成了这般局面——川洮饿殍遍地,白发苍苍的父母们因为皇帝发起的无谓战争失去了孩子,他却还要把女儿送给那人吗?
韩壅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是夜,父亲的情况稍稍稳定了下来,维桑趴在桌边守着,听到有人轻轻敲门。
侍女忙问道:“谁?”
“萧让。”
维桑一下子惊醒过来,亲自去将门打开:“萧将军,怎么现在过来?”
“侯爷没事吧?”萧让风尘仆仆地向内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刚听说赐婚的事,特意赶回来的。”
维桑苦笑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大夫开了张极温和的方子,说的是和给阿嫂把脉时一样的话,尽人事而已……眼看府里没了主心骨,她甚至分不出精力去考虑婚事。
“府中的事交给我,郡主……还是准备婚事吧。”萧让抿了抿唇,轻声劝道。
“我不会嫁给皇帝的。”维桑平静地说,在她的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若是父亲与阿嫂不测,左右是没了牵挂,她便不惜抗旨,也绝不会嫁给皇帝。
“郡主,你要嫁给皇帝。”萧让眉目不动,他的一身银色铠甲,站在漆黑的夜中,略略反射出月光,神情异常肃穆。
“你疯了么吗那个皇帝——”维桑冷冷笑了笑,“我宁可死。”
“你死了,世孙怎么办?”
蓦然间一盆冷水泼下来,维桑只觉得自己浑身僵硬住,是啊,她死了,阿爹和阿嫂死了,阿庄怎么办?
“如今川洮饥民遍地,随时可能会有暴乱。一旦起了动乱,朝廷虽打不过匈奴,可是镇压这里,易如反掌。郡主,你忍心看着这里的子民因为活不下去而被杀吗?”
维桑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呼进胸腔的气息那样冰凉,吐出来的时候也没有暖意。
她该怎么办?
委曲求全地嫁给皇帝?
她怎么肯嫁给皇帝?又怎么能嫁给他?
迷迷瞪瞪的时候,盔甲轻响,萧让单膝下跪,低头道:“郡主,为川洮苍生计,为世孙计,末将恳请您,嫁给皇帝。”
维桑并未去扶他,只笑了笑,笑容苍茫得近乎透明:“你要我去讨好他,善待子民吗?”
“不,皇帝生性狡诈多疑,他永远不会把我们洮人当作真正的人看。”萧让沉声道,“但郡主你可以做到一件事。”
他紧紧盯着一脸茫然无措的维桑,示意她俯下身,缓缓说了一番话。
维桑一字一句听完,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被这夜风给冰冻住了,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要跌倒在地上,下意识道:“你疯了吗?!”
“若是末将疯了,也是被他们逼疯的。”萧让唇角的笑意冰凉,“为了我大洮,为了世孙,我愿为饵,万死不辞。郡主,你呢?”
维桑神情恍惚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将军,声音微微颤抖:“可他,他是无辜的。”
萧让收起那丝冷笑,步步紧逼:“朝堂纷争,乱世之祸,没有人是无辜的。”
维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用力地攥住了,只是喘不过气来。
府外打更的人经过,寂静的冬夜,敲锣的声响分外惊心动魄,如同雷鸣。而伴随雷鸣的,是屋内侍女惊呼声:“侯爷!侯爷走了!”
维桑眼前一黑,软软倒在了地上。
元熙五年元月十六日,洮侯韩壅薨。
三日后,世子妃病逝。
世孙韩东澜年五岁,继任洮侯,时洮地民不聊生,暴乱丛生。
元月二十三日,韩氏在锦州城东门外相国寺进行法事,为亡者超度,嘉卉郡主代洮侯主持。这一日天气晴好,绵延了多日的风雪止了,因这一场盛大的法事,数里之外可闻念经木鱼声,慈悲而柔和。
维桑跪在蒲团上,素衣白裳,轻声默念《地藏菩萨本愿经》,念珠在指尖一粒粒地滚落,周而复始,身边萦绕着白檀木淡淡的香味……
“……是诸不如意事,渐渐消灭,即得安乐……”
不知时光走了几何,这地狱般的七天时间,她头一次感到平静下来。
“郡主。”随侍跨进殿门,俯下身道,“枯荣大师刚刚禅定出关。”
维桑将最后一段念完,方才提着裙裾站起来,“请人通传,就说我想见一见大师。”